潘美明
摘 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毛姆創(chuàng)作發(fā)表長篇小說《刀鋒》,試圖通過描寫青年拉里追求人生奧義的探索之路,與伊莎貝爾、格雷、艾略特等人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反映現實主義與精神主義的碰撞。這部著作為當時經歷一戰(zhàn)、1929年經濟危機的迷茫一代提供平衡精神與物質的答案,也寄托了作者的終極理想。本文通過對人物形象、人生道路的分析,拉里思想變化的分析來總結毛姆在《刀鋒》中對人生的探索,以及其蘊含的東西方文化。
關鍵詞:毛姆;《刀鋒》;人生道路;東西方文明
《刀鋒》作為毛姆剖析人性的力作之一,展現了幾位主人公截然不同的性格及其對應的人生道路。生性敏感的毛姆對人性的觀察、概括總是鞭辟入里,《刀鋒》就像面鏡子,每位讀者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書中的每個人看似最后都得到了人生的完滿,卻實則人人都有心底的傷痕。面對戰(zhàn)后的精神空虛、信仰缺失問題,毛姆給出自己的治愈良方:在物質與精神中達到平衡,適當拋棄物欲去尋求精神世界的平靜。
一、其他角色的人生道路分析
伊莎貝爾,作為現實主義的忠實擁躉,她仿佛是超脫物外的拉里的鮮明對照。出身于芝加哥中產階級家庭,伊莎貝爾的世界充滿單純的物欲。不愁吃穿,空閑時野餐打高爾夫,談段戀愛,最后嫁個如意夫婿,為他生兒育女,伊莎貝爾的生活是這樣幸福的設定。不曾想,打破設定的便是她的男友拉里??嗟壤飪赡隉o果,終于認清拉里給不了自己想要的安定富足生活后,伊莎貝爾投入追求者格雷的懷抱。格雷的愛忠誠又濃烈,是他始終如一地陪伴在伊莎貝爾身邊,給予她不同于拉里給的的安全感。是他滿足她物質的虛榮:鉆戒、皮草;是他的床上功夫讓她獲得肉體的快感。從肉欲物欲到精神層面,她的婚姻是美滿的。面對拉里從東方回到巴黎與她頻頻相遇帶來的無形誘惑,1929年經濟危機的重大打擊,她表現出的同甘共苦的忠貞都令人敬佩。然而她是自私的,對拉里的占有欲在想得卻不得的情境下終于爆發(fā),伊莎貝爾誘惑索菲破除自己戒酒的約定,害得她心懷愧疚倉皇而逃,與拉里婚事告吹。
毛姆對女性的描寫終究是刻薄的,女性形象都逃不過貪財好色,淺薄無知的設定。
即便是描寫本性善良,遭遇不測自甘墮落的索菲,也先將她放浪形骸的樣子深深印在讀者腦海中,再解釋她自我毀滅的原因。索菲本是一個純潔、有獨立思想的姑娘,長大后嫁給了好小伙,組成恩愛的家庭。不幸卻悄然降臨,一場車禍奪去兩個至親之人。既然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已經被奪走,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她逐漸淪落風塵,在自我毀滅中茍活。毛姆為索菲安排的結局——被人殺害,裸體漂浮海中——充滿悲情與不堪。
艾略特,是文中將拉里、“我”還有伊莎貝爾串聯起來的人物,也是活在貴族幻想中的代表人物。如果說有天生的社交動物,艾略特一定屬于那一類。充滿浪漫主義的他在各種公爵身上見到當年的十字軍戰(zhàn)士,在英國伯爵身上看到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置身這些貴族后裔的宴席便使他沉湎于英勇古代的幻想中。一生沉迷上流社會交際圈的他甚至臨終前仍在對一張請?zhí)⒐⒂趹?。艾略特不傻,他出身不凡,有才華有教養(yǎng),能看出有些人接受他的邀請只是為了一頓飯,他主動選擇沉浸在“英雄遺風”的假象里。
對于艾略特,毛姆多有諷刺,但也不吝嗇對他的美言:為人慷慨,品酒的內行,熱心的天主教徒,也許是出于對他作為“舊”世界人物的理解與寬容吧。
這三位人物的人生道路雖然不同,但都沒逃脫世俗的枷鎖,他們平庸或物質主義的人生選擇襯托了拉里的超凡脫俗。
二、拉里人生道路上的思想轉折
拉里是《刀鋒》的主人公,經歷了三次重大轉折:其一是在戰(zhàn)爭中目睹上一秒還生龍活虎的摯友,下一秒被炮彈轟成重傷,不治而亡。他開始思考起人生的意義,拒絕做膚淺的物質主義者;其二是拉里暫時結束在歐洲各地的苦旅回到巴黎,偶遇淪為酒鬼和妓女的兒時好友蘇菲。他堅信蘇菲內心善良純潔,想通過婚姻來完成對她的救贖;其三是拉里與索菲的婚事被攪黃后他在印度修行,終于得道,參透生命的意義,失去索菲后的他最終大隱隱于市。
好友的死亡給拉里帶來第一次精神上的巨大轉變。拉里曾向好友蘇珊吐露,自己在戰(zhàn)爭中曾有一位好友,名叫帕特西,人前總是生龍活虎,教會拉里許多人生道理。在一次偵察任務中,他的飛機突然被一架敵機盯上,帕特西像閃電般沖過來為他解圍,投放彈藥引開火力,沒想到最后他竟負傷身亡。帕特西年僅22歲,本來預備戰(zhàn)后回愛爾蘭和一個姑娘結婚的。他的死亡讓拉里心中背負了沉重的枷鎖,也開始思考該如何度過這一生。回到美國,戰(zhàn)后的繁榮和身邊的不間斷的聚會更讓拉里感到物質、幸福都是虛幻飄渺的,并非長久的,但死亡卻如同歸宿,隨時可能降臨。他內心不安的聲音愈來愈響,呼喚他尋找自我的價值,人生的意義,去為自己而活。于是他拒絕格雷為他安排的工作,拒絕艾略特來自上流交際圈的邀請,叫停與伊莎貝爾的感情,只身前往巴黎“晃膀子”。這是一次偉大的思想覺醒,也是拉里探索真我的開端。
第二次思想轉變發(fā)生在拉里重新遇到昔日的好友蘇菲。愛人和孩子被迎面而來的大貨車當場撞死,這飛來橫禍直接將索菲的精神擊垮,她開始酗酒,濫交以麻痹自己,忘卻痛苦。伊莎貝爾毫不留情地指責蘇菲面對打擊露出劣根性:天生就是個不健全的人。然而任憑伊莎貝爾對索菲評頭論足,拉里陷入自己的回憶:我還記得她十四歲時,是一個謙虛的、高尚的、充滿理想的孩子;碰到什么書都看,我們時常在一起談書。彼時拉里已經完成他的歐洲苦旅,他的思想已經上升為“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上帝之愛”,他與蘇珊上床不是出于個人欲望而是成全蘇珊的報答,他不顧一切想與索菲結婚也是出于自我犧牲的沖動。拉里把自己當作基督的圣徒,即使接受鞭撻、恥辱,也要拯救朋友,拯救一個他過去認識的清白女孩子而現在已成為蕩婦的人的靈魂。
索菲的離奇死亡是全書最后的小高潮,對于拉里來說,他的自我犧牲失去了對象。而該變故使得拉里自我犧牲完成對他人救贖的愿望破滅,在某種程度上進一步擺脫了世俗的各種束縛, 完成了第三次思想轉折——他的精神世界進一步解放。據此我們可以推斷,雖然毛姆對于拉里的的態(tài)度一直較為積極,并對他一系列的自我探索予以充分的肯定,但在此時,對于拉里以耶穌式的自我犧牲來拯救他人的行為,毛姆似乎持否定態(tài)度。毛姆在書中深刻探討了所謂人性救贖,但他并不認為自我犧牲的方式能換來最終的救贖。此時的拉里的行為并沒有繼續(xù)修行參道,而是出乎意料地又回到了美國,或許成了一名卡車司機,或做一名出租車司機,看似又回到了起點,此時的他已不是當年的他。由此,毛姆徹底推翻了他之前在文中設定安排的由歐洲文明拯救美國文明,再由東方文明拯救整個西方文明的設想。拉里沒有選擇“小隱隱于野”,卻選擇了“大隱隱于市”,似乎表明毛姆對于東方文化寄予更多的是借鑒和學習,而不是移花接木式的替代,這是毛姆對于救贖之道較同時代人更清醒理性的認識。
三、《刀鋒》對人生道路探索的最終答案
盡管這篇小說的寫作背景與當下不盡相同,主人公所處的一戰(zhàn)時代,二戰(zhàn)時代已經離我們遠去,但拉里對人生的迷茫仍然反映著我們當代人同樣的痛苦,以及對拉里式自由生活的向往。
首先,要認真對待人生道路的選擇就要正確認識生命的意義。拉里本來自于上層社會,紙醉金迷,奢華無度。戰(zhàn)友的突然犧牲令他幡然醒悟,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他拒絕朋友的工作幫助,也不愿回校園。在找到真正意義之前,他選擇到歐洲“晃膀子”,通過豐富人生閱歷來找尋自我。當代社會也有許多人自發(fā)產生對物欲生活的反思,但很多人并沒有將獨立進取的生活追求一以貫之,反而得過且過,重新受欲望所驅使。拉里的存在就是提醒他們:不要做物欲的奴隸,跳脫浮華去找尋自己生命的意義,才能無悔度過這一生。
同時,雖然借助了戰(zhàn)爭作為拉里思想突變的契機,但戰(zhàn)爭的問題其實核心還是人性問題。在毛姆晚年的心靈告白中,可以看到毛姆覺得戰(zhàn)爭不只是冷酷,而是一種對欺騙的提示:它打碎了“人們曾經以為是真實的一切”,使人們“從夢幻中醒來,開始反思到底真與假、善與惡之間有沒有距離”。毛姆也認為,戰(zhàn)爭是人類自我中心過于膨脹的結果。規(guī)避戰(zhàn)爭的方法,除去種種現實因素,在心靈之中首先是擯棄以自我為中心的強烈觀念和意識,而應該達到“無我”的境界,在精神與宇宙的和諧相融、交流無阻中體味生命的無限。而要解決戰(zhàn)爭、經濟危機、貧富差距這種現實問題,拉里在印度教中探尋的生活方式為當代人提供了一個平衡物質與精神的思路。很多人無法兼顧物質與精神,也很難取舍他倆,而拉里選擇在精神超脫之后回歸生活本身,成為當代人學習與借鑒的楷模。
再次,當信仰崩塌時,我們該如何重建生命的希望?毛姆借拉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經歷想告訴大家:每個人在社會中的生活都會猶如在刀鋒上行走一樣,稍不留神就會遭致失敗。但要追求內心的平靜,就必須經受精神和肉體的考驗。拉里企圖通過西方哲學解答關于上帝是否存在以及神義論的困惑,他環(huán)游歐洲做苦力,他既相信也不相信靈魂轉世, 最后他作為一個西方人卻在東方世界里尋找到了生命意義。這是否暗示人不能局限于自身的文化,而要眼光更加高遠,去追尋真諦呢?在當今信仰缺乏的時代,當代人該何去何從呢?這是讀者應深思的問題。
在現實生活中,能做到像拉里一樣完全脫離正常的生活軌跡,只通過閱讀書籍、做苦力來獲取物質精神食糧是幾乎不可能的。毛姆也意不在此。但他將拉里的例子來極端展示,是有深刻的象征意義的。他寄托著處在俗世的毛姆的終極理想。作為一名跨世紀作家,毛姆帶著19世紀作家的傳統(tǒng)思維觀念又深受新時代自我價值追求的影響。他不忍徹底顛覆維多利亞傳統(tǒng)文化,無奈受現代主義文學潛移默化的影響。正是出于這種心理.毛姆選擇了逃避,他放逐他筆下的主人公自由地尋求靈魂棲息之地,忍耐追尋自我的孤獨?!兜朵h》中的拉里便是典型。
四、理想型人生道路中蘊含的東西方文化
印度教是東方文化中獨具特色的部分,毛姆在小說開篇即引用了《迦托-奧義書》的一句話“一把刀的鋒刃很難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笨梢娪《冉虒υ撔≌f的影響。在被作者稱為“可以被跳過”但“如果不是由于這次談話,我也許認為不值得寫這部書”的第六章中,拉里具體談到了奧義書。該書解答了拉里為什么存在惡的疑惑:《唱贊奧義書》指出,行善的人有望在來生獲得好的命運,行惡之人則正好相反。這種輪回的結果是“果又生因,因又生果,業(yè)力之流轉無窮,生死之輪回不已”。所以,我們今世遭受的苦難是因為前世的過錯,而我們想要來生獲得幸福,就要在今生行善。
毛姆將東方的印度教作為神義論的答案,反映了在一戰(zhàn)后二戰(zhàn)前的歐洲,西方的思想精華已經無法為現代西方人提供精神的避難所。在當時,一些敏感的西方知識分子也對狂熱的西方文化產生了迷惑與失望,進而開始摒棄西方文明精神荒原。唯意志論的哲學家們紛紛揚起“絕對自由”的旗號,將反宗教、反傳統(tǒng)的思潮推向高潮,人們心中構筑成形已久的文化價值體系似乎被顛覆了。與此同時,工業(yè)革命幾近完成,社會達到物質充盈的狀態(tài),資本主義思想蔓延,社會階級被重新劃分,對財富的追逐趨于瘋狂,個體精神卻處于匱乏狀態(tài)。
毛姆是如何想到在東方文明中找答案的呢?毛姆的青年時期是在歐洲文明中度過的,但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毛敏銳地洞察到西方社會中現代人存在精神危機,而他一生游歷四方,深諳東方文明,認為可以在東方文明中找到治愈良方。東方文化和宗教中通過求諸內心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追求自我完善等思想所關注的是人本身存在的價值,強調人是目的而非手段,人是人的最高本質。他的這一主張在印度吠陀教義中得到了支持,其主旨為“梵我合一”,即世界的起源有二,一是梵天,與莊子所說的“道”是同質的,無形但無所不在;另一個是“我”,這個“我”并非肉體上的概念而是指內在的靈魂,在印度被稱為“阿特曼”。而“梵我合一”就是指人通過修行達到靈魂與外界同一的至高境界。毛姆塑造的拉里就體現了人之精神緯度。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性的至高境界成為毛姆為現代人探索的一條精神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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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省臺州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臺州 3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