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卿
一開始我以為獨白就是一個流浪歌手,或者詩人。后來才知道他的生活來源是靠擺地攤賣珠子,這是典型的藏漂身份。但因為政策法規(guī),現(xiàn)在的八廓街附近是禁止擺攤的,就連當(dāng)?shù)厝舜罱ǖ呐镒佣急徊鸬酶筛蓛魞簟R虼瞬仄瘋兊牡財傄股钔耆蜎],白天的街頭巷尾幾乎也看不到擺地攤的年輕人,只有一次無意中碰到一個云南女孩擺著地攤,一塊不大的粗布上,放著許多菩提珠串,價格也便宜,當(dāng)時我和茉莉各自買了一串,小姑娘說我買的那串珠子是尼泊爾淘來的,不管真的假的,三十塊錢買來的東西權(quán)當(dāng)喜歡。但拉薩出來的新規(guī)使得背包客的凝聚力清冷了很多,光明茶館的門口也不再是昔日那般聚集著天南地北的年輕人,喝著酥油茶吹著牛的老熟人很少再碰到,獨白腦海里所承載著的記憶被擱淺,曾經(jīng)的拉薩,這個年輕人追逐夢想的地方,在他沉淀熟悉之后竟是一陣空前的失落。
于是,他躲在了倉姑寺茶館,以一壺甜茶沉醉自己;于是,他躲在了日光下的大昭寺前,以一瓶青稞酒灌醉自己。于是,他有了詩,卻被流放在這個世界。獨白沒有告訴我他過去的許多事情,有時候走在街頭,遇到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也只是問候一聲,他不愿與人過多交流,除了掩藏,還有防備。但獨白在拉薩一直貪戀昔日的時光,我越發(fā)懷疑,他與前女友是在八廓街相識的。他總出現(xiàn)在八廓街,整個拉薩,大昭寺、八廓街、倉姑寺是他常去的地方,似是故地重游,流連忘返。對于未來,他總是輕描淡寫,多少有些無望。唯一還能慰藉的是一首蒼涼的詩和一把神秘的大吉他。
我不明白他的吉他明明彈得那么爛,卻還一直背在身上。難道是為了小資情懷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個矯情的文藝男青年。一直背負(fù)在身上的吉他也并不是個擺設(shè)……和獨白獨處喝茶的時候,他的神秘越發(fā)叫我好奇。
“你們來到拉薩,是為了旅游?還是因為好奇,這里曾圓了不少人的夢想。有幾個兄弟賣珠子發(fā)了財,然后就到處玩,也有的回老家結(jié)婚生子,然后開了客棧,日子過得挺安穩(wěn)。然而,我最糟糕了,想到處走走又沒錢,父母催我回家結(jié)婚,又不安于現(xiàn)狀?!?/p>
一個雨夜,我跟他躲在大昭寺下,他突然說道,也許是喝了點兒青稞酒吧,他吐露了一些心事。
“能理解?!蔽艺f著,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是最不會安慰人的了。相反像獨白這樣的人,更不需要旁人來安慰他。
“以前工作的時候,就想著什么時候出去好好走一走。等真的出去走了,花光了錢,又不敢回家了,然后就在西藏、云南,泰國擺擺地攤,做做代購,日子還算過得去,但若要實現(xiàn)夢想,就不堪一擊了。”
他繼續(xù)說著,一臉平靜,我妄想找到他無奈神色的突破點,但獨白隱藏得太好。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所說的話,他還有夢想——他的夢想,離不開現(xiàn)實,他肯定需要一大筆錢。這個夢想與獨白的外形格格不入。就好像是一個虔誠的僧人突然告訴我,他要買房買車找情人。
“這次準(zhǔn)備在拉薩待多久?”我問他。
“一個月吧?!彼粗箍?,嘆了口氣。
雨停了,不久,月亮竟然出來了,又大又圓。噢,我和阿月、茉莉是八月底出發(fā)進(jìn)藏的,根據(jù)農(nóng)歷的算法,快到中秋節(jié)了,但我一直分不清我所出發(fā)的八月份到底是陽歷還是農(nóng)歷。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不知道獨白這個時候會想起誰呢?罐裝的青稞酒一直在他的手心里握著,月色隱隱約約地倒映在酒中,當(dāng)獨白不經(jīng)意地?fù)u晃著青稞酒的時候,這倒映的月色變得尤其綿長、惆悵。
“這么長時間做代購?”
“發(fā)呆吧?!?/p>
“不打算去周邊走走?”
“就想待在拉薩?!?/p>
“你有去過其他城市旅行嗎?南方或是北方?”
“就去過北京,但我很討厭北京,太吵了,我受不了。我都嫌自己的老家鬧得慌,所以出來后就懶得再回去,中間就回去過一次,還是帶女朋友回家見父母。”
“你老家哪兒的?”
“湖南的?!蔽乙汇叮昂稀边@兩個字有點兒扎心,跟我放不下的原罪有關(guān)。當(dāng)然,我并不打算跟獨白說自己的事情,其實,我們有一點很相似,都會掩藏自己,甚至是防備。
“那你女朋友這次怎么沒陪著你?”
“分手了。”他說得很平靜,也很干脆,我一時語塞。
“不好意思……”我試圖道歉,卻被他一棒子打擊,他突然十分不屑地說了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最討厭人們都喜歡這樣,明明并不是有意問出的一句話或是做出的一件事而偏偏去道歉,去自責(zé),好像說聲對不起就能解決一切似的?!蔽以俅握Z塞,這家伙的思維真夠古怪的。也許是青稞酒喝多了吧。
“吉他是你女朋友送的嗎?”突然,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想到這個問題,就忽然問了出來。暗夜的角落里,寺院的燈光落在獨白的身上,但我看不清他的臉。獨白沒有很快回答我,雨夜的大昭寺很寂靜,他的呼吸清晰而且平緩。過了好一會兒,獨白也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可以判斷他是直接選擇了無視,但答案我也猜到了。生怕他隨后再說出個什么古怪話來,我趕緊抓起青稞酒碰了一下他手里的青稞酒,說了句“干”,就一口喝了好些下去。只是青稞酒雖說是酒,但罐裝的青稞酒就跟小時候喝的健力寶一樣,有氣但沒勁。獨白愣了愣,像是反應(yīng)過來,緩緩拿起自己的青稞酒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他醉了,他需要真真正正的一次酒醉,但獨白不斷地靠幻想來麻醉自己。
“不早了,回去吧?!彼鹕恚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