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筆
一
走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潮濕的空氣有一股黏稠的味道。
青蘭從出租車下來,走進(jìn)明亮的熙熙攘攘的候機(jī)大廳,一股涼津津的氣息撲來,她頓感清爽,不由得噓了一口氣。
辦好登機(jī)手續(xù),過完安檢,青蘭到達(dá)3 號登機(jī)口休息區(qū),那里一片嘈雜,乘客們擠在一起,堵得水泄不通。青蘭心頭一緊,顯然是航班延誤了。她從服務(wù)臺獲知,飛機(jī)確實晚點(diǎn),何時起飛,等候通知。
一個小時過去了,青蘭從平板電腦上抬起頭,把目光挪向玻璃墻外的機(jī)場跑道,皺起眉——等得有些焦灼難耐。忽地,青蘭想起什么,從包里翻出手機(jī),鈴聲響了一聲便接通了。
“你到虎跳了?”母親的聲音鉆了進(jìn)來。
“還在南江機(jī)場,飛機(jī)晚點(diǎn)。”
“唉……”
“媽,您不用管我,先睡?!?/p>
即刻——晚上10 點(diǎn),等待起飛的通知。一浪又一浪的困倦襲來,青蘭背靠座椅,仰起頭,瞇上眼睛,父親突如其來從記憶深處跑了進(jìn)來。
父親在虎跳市醫(yī)院躺了三個月后撒手人寰。住院期間,母親每天陪伴在病床前,緊緊握著父親的手。父親臨終的那天,病房安靜得讓青蘭心生懼怕。突然,冷不丁的一聲:“青蘭,爸想和你說說話?!鼻嗵m一個愣怔,半天沒回過神。
“青蘭……”父親帶著青蘭從未看到過的眼神——那種歉疚難以釋懷,又期待被女兒諒解的眼神,向她輕喚道。青蘭像母親那樣拉過父親的手,那手很枯瘦,薄薄的一層皺皮,卻帶著暖熱的體溫,青蘭的胸口塞滿酸楚?!鞍稚岵坏媚惆 !备赣H說完不言了,但表情擺在那,分明想說什么。青蘭哽咽了:“我也舍不得爸?!?/p>
“青蘭,你一定怪過爸爸,打小很少陪你。你是個乖孩子?!鼻嗵m屏住呼吸,思忖一下,小心地說:“爸,我是怪過您,甚至還懷疑過我是不是您親生的。”父親干癟的嘴角掠過一絲苦澀,語調(diào)沉了:“別胡說,你永遠(yuǎn)是爸的女兒。你十個月時叫的第一聲是爸爸?!辈坏惹嗵m接話,父親自顧著往下說,卻轉(zhuǎn)了話題,“60年代末,我國的國家安全出現(xiàn)危險,十萬火急,上級指示搶建一套‘靠山、分散、隱蔽’的反應(yīng)堆和后處理工程——326 工程?!备赣H一口氣滔滔不絕,青蘭后背一陣陣抽緊,父親為什么提起這些往事?“爸,您休息會兒。”青蘭不等父親說完,就打斷了他。
父親擰起眉頭,呼吸有些急促,說:“別打岔。一個山溝溝,呼啦啦一下子涌入好幾千號人,吃喝拉撒睡,談何容易?!鼻嗵m抿了抿嘴:“我有一點(diǎn)印象,總部辦公的地方和咱們的生活區(qū),都是用竹篾、草席臨時搭蓋的,大伙叫它‘席棚子’。咱家那會兒,住‘席棚子’還住了四年多呢?!备赣H看了她幾秒鐘:“你記得?”青蘭應(yīng)道:“嗯,有些是聽媽媽說的?!?/p>
父親喘了幾口氣,又說:“那年你還不滿兩歲,你媽去搞326 工程廢水處理103 工號設(shè)計攻關(guān),爸作為反應(yīng)堆本體運(yùn)行技術(shù)員,天天守在峽谷里的施工現(xiàn)場,我們習(xí)慣叫它‘溝里’。你應(yīng)該知道,青滄江西側(cè)十里長的山溝溝是326 的三個分部,東側(cè)的小山巒是總部和生活區(qū)。每天早晚基地班車各接送一次。”青蘭點(diǎn)點(diǎn)頭。
“每天早上,爸去‘溝里’前,要用棉被圍成一個圈,地上先墊一層塑料布,再鋪上你的被褥,把你圍在里面,這就是你一天的活動天地了。當(dāng)然,大小便也在其中。那時我們崇尚‘先生產(chǎn)后生活’,工作高于一切,咱家又沒有老人可幫忙,只能把你獨(dú)自留在‘席棚子’里。中午,總部設(shè)計處顧阿姨——你媽媽最要好的朋友,幫忙來喂你一頓午飯。晚上,爸從‘溝里’回來再收拾你的‘活動天地’。一天傍晚,爸回來看見你滿臉……”父親停下來,遲疑了一會兒,神情滿是負(fù)疚,“看見你滿臉滿身都是大小便,躺在那一動不動。爸爸嚇壞了,一把把你抱在懷里,拼命喊,拼命搖,你還是一動不動。爸爸瘋了一樣抱著你就沖向‘席棚子’醫(yī)院?!?/p>
青蘭身子一下就直了,胸口那里不停絞動。一個念頭冒上來壓不住,張口道:“媽媽從來就不愛我。”說完疾步走到病房門前,雙手倚在門脊上,頭伏上去,壓抑地抽泣起來??蘖撕镁茫嗵m才抬頭轉(zhuǎn)身,淚眼蒙眬看向父親,父親雙眼緊閉,如果不是滿臉流動的淚水,青蘭還真以為他撒手人寰了。青蘭倒抽一口氣,趕緊過來抱住父親,整個身心都空了。
“爸想回南江?!备赣H的聲音飄來,很輕,羽毛一樣。青蘭心下一片驚慌,這不是父親的聲音,父親的聲音哪會這樣飄?在326 安全運(yùn)行十五周年基地慶祝晚會上,父親上著白襯衫,下穿藏青色西褲,氣宇軒昂走上舞臺,激情飛揚(yáng)地朗誦戴望舒的《雨巷》。父親風(fēng)度翩翩,如此帥氣,用今天的話講,那就是藝術(shù)家的范兒。金屬般渾厚的聲音傳到禮堂最后一排,仍然透亮清楚,動人心弦。
當(dāng)時的青蘭還是個初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正是情竇初開時,一下子就被舞臺上父親的聲音迷住,不可自拔。這以后,青蘭常常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對這種聲音的想象中。
一直到今天,青蘭都認(rèn)為,父親是她的初戀情人,暗戀的初戀情人。這是青蘭的秘密。話說回來,誰又沒有秘密呢?秘密的內(nèi)容萬千多樣,不必一一打開,那就任其秘密好了。
機(jī)場的廣播不停地在喚,林青蘭小姐,請你趕快登機(jī),飛機(jī)就要起飛了……青蘭成了這趟航班最后一個登機(jī)的乘客。
二
“請問,茶?還是果汁?”
青蘭和母親同時抬起頭轉(zhuǎn)向問話的人——一個大男孩,眼睛又黑又亮,他穿著黑制服,扎著紅色的領(lǐng)結(jié)。青蘭暗暗感嘆,多陽光的一個孩子啊,卻裹著這身黑不溜秋、不土不洋的制服,讓青春過早地頹廢出暮氣。
“茶?還是果汁?”大男孩又黑又亮的眼睛盯著追問。
“茶,謝謝?!蹦赣H趕緊接上去。
這大男孩子的服務(wù)倒不刻板,青蘭心里嘀咕著:咦,以前在“雨絲軒”怎么沒見過他?今年才來?也許以前就在,只是沒為自己服務(wù)過。
“紅茶?綠茶?”
“茉莉花茶。”青蘭和母親異口同聲,相視一笑。
近七十歲的母親,妝容衣飾一如年輕時總是恰到好處,氣質(zhì)更是卓爾不群。年輕時那又黑又濃的睫毛,讓她雙眼總有一種迷離感。青蘭低下頭,自己一身寬松的運(yùn)動裝毫無線條可言,平靜的神情又似乎有一點(diǎn)慵懶。青蘭嘆口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倆是姐妹呢?!蹦赣H淡淡一笑:“媽一向都顯年輕嘛。我是媽,你是女兒,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鳖D了一下又說,“媽也老了。”
青蘭有點(diǎn)意外,母親一向自戀,很少這么感傷。凝視母親,母親眼角的皺紋很是扎眼,青蘭心一緊,伸出手去握住母親的手,低聲說:“媽剛才還夸自個兒年輕呢,這會兒怎么風(fēng)云突變?”母親張開口,又閉上,抽回自己的手,端起杯子慢悠悠地抿了幾口茶,看起來韻味悠長,卻掩藏不住衰老、疲憊、不支……母親是不服老的,總是一遍遍地鼓滿斗志,要死命揪住青春尾巴不放。豈料,尾巴甩來甩去,到底還是甩出了歲月的無情。青蘭陡然生出一股虛無之感,人活著真是沒勁透了,時間永遠(yuǎn)是鋒利的。
母親優(yōu)雅地放下杯子,抬臉看向青蘭:“最關(guān)鍵是要活得快樂。”青蘭一時沒回過神,脫口就說:“難道媽不快樂?”話一出口,青蘭就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趕緊打住。母親神情黯淡了,盯著茶水中似動非動的茉莉花。
青蘭的心思就這樣被撬動了。
青蘭于西北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后,執(zhí)拗不肯回虎跳市,費(fèi)了一番周折,如愿以償?shù)礁赣H的老家南江市,在南江日報社當(dāng)記者,一干就干到現(xiàn)在。
青蘭至今獨(dú)身,也并非奉行獨(dú)身主義。青蘭早慧又相當(dāng)敏感,認(rèn)定自己不是個談戀愛的人,害怕背負(fù)精神的十字架。父母他們那輩人,婚姻和愛情常常是分開的。有時,表面平靜的婚姻生活,也許伏著許多不為人知甚至難以啟齒的苦澀與紛擾。哪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結(jié)了離,離了再結(jié),瀟灑得很。青蘭悲戚嗎?不,青蘭需要的是自我。有時,青蘭也會捫心自問:我是一個好女人嗎?為什么遇不到好男人呢?
“青蘭……”母親的臉湊過來,輕喚道。青蘭“啊”了一聲,心思這才轉(zhuǎn)了回來。母親握住她的手,口吻小心地說:“抽空去看看馬伯伯吧?!鼻嗵m未及開口,母親又說:“他大概不久于人世了?!鼻嗵m打了個寒戰(zhàn),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問什么,末了什么也沒問——我到底是誰的女兒?橫亙在自己與父母之間的這個疑問,不由分說又戳到眼前。
其實,青蘭害怕這個疑問,從不敢深想。初潮的那一天,青蘭跑去找的是顧阿姨,而不是母親。顧阿姨把又驚又怕的青蘭緊緊摟在懷中,喃喃道:“我們的青蘭長大了?!?/p>
父親走的那一刻,青蘭緊緊擁住父親,哭了許久——哭出了對父親的愛,也哭出了對母親的怨。在清明的雨絲中,青蘭把父親的骨灰盒安葬在爺爺奶奶的墓塋旁,她終于完成了父親的心愿。這是青蘭在《南江日報》工作的第二年。此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青蘭先回清溪村老家祭拜父親,然后乘飛機(jī)回到虎跳市,與母親一道坐四十多分鐘的車到326 基地,再走進(jìn)“溝里”——反應(yīng)堆運(yùn)行現(xiàn)場憑吊父親。
母女倆從“堆工”現(xiàn)場回來,不論一路下來多么疲勞,第一件事一定是來“雨絲軒”品賞茉莉花茶。“雨絲軒”藏在民房之中,距離326 基地住宅小區(qū)不遠(yuǎn)。20 世紀(jì)90年代初,國家撥???,在距離326 最近的虎跳市新建了一大片住宅區(qū),獎勵那些“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終身,獻(xiàn)了終身獻(xiàn)子孫”的326 建設(shè)者。
青蘭大三暑假那年回虎跳,一天傍晚,她陪父親散步,意外發(fā)現(xiàn)這間茶樓,看見“雨絲”兩字,不覺勾起青蘭的好奇心,她拽著父親要進(jìn)去看看。父女倆走進(jìn)“雨絲軒”的大門口,不覺停下腳步,眼前的小橋流水,精美假山,雕花木格窗,儼然一幅園林風(fēng)景畫。父親神情煞是激動,自言自語道:“我回到了南江?”須臾,對青蘭道:“進(jìn)去坐,來一壺茉莉花茶。”雨絲軒就這樣在青蘭的心里扎下根。
青蘭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想,父親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怕是落葉歸根那個瞬間了——盡管只是一把灰。父親從上大學(xué)起離開南江,僅僅在青蘭七歲那年回去過一次,去為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的伯父奔喪。父親是個遺腹子,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南江郊區(qū)清溪村祖父留下的兩間老房子里。母親走后,是父親的伯父一家接納了他。
這些往事的突然撞入,讓一壺茉莉花茶喝淡了。
三
青蘭在小學(xué)一年級入學(xué)的第二周,就有過這個疑問——我到底是誰的女兒?那個時候,搶建工作高于一切,來不及保障后勤。基地學(xué)校的土磚房蓋好了,卻沒有老師。總部想了個自力更生的辦法:讓一些已婚的技術(shù)員和老軍工們的家屬來基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用今天的話說,這都是些沒有教師資格證書的教師。有的人講課竟然用家鄉(xiāng)方言,因為講不好普通話嘛。
這天下午是班會,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問同學(xué)們:做啥子要搶建326?她點(diǎn)名讓青蘭回答。傻子建設(shè)326?我……她本想說,我沒聽懂老師的話。哪料,轟一下,全班同學(xué)大笑起來,班上亂了。班主任震怒了,大喝一聲:“林青蘭,你個崽娃子,給我站到講臺前?!鼻嗵m嚇蒙了,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她哆哆嗦嗦走到講臺前,低下頭,下巴都抵到了前胸,不敢直面全班同學(xué)。班主任是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臉上少有笑容。她拍了一下講臺,怒氣沖沖:“你個小小的崽娃子,敢說326 是傻子建的。326 的建設(shè)者是功臣?!彪m然她講的意思還是“啥子”,但這會兒是真的“傻子”了。
青蘭被嚇哭了,不住地用手背抹眼淚。班主任一臉冷硬:“看在你是基地孩子的份上,不批你了。回家寫一份檢查,明天交給我?!?/p>
懂事后,每每想起這一幕,青蘭是又惱火又感到好笑,天曉得你講的“啥子”不是“傻子”,是“什么”。
后來,總部陸續(xù)清退了這批老師。
放學(xué)后,青蘭直接去了總部設(shè)計處,恰巧碰見一位認(rèn)識她的叔叔,把她領(lǐng)進(jìn)母親的辦公室。她看見母親埋頭在一堆圖紙上。她怯怯地喊了一聲:“媽?!蹦赣H一驚,抬頭轉(zhuǎn)身,滿臉疑惑:“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青蘭心下委屈,抱住母親的大腿哭起來。母親愣了,未及反應(yīng)。“老……老……老師,罵……罵……嗯……嗯……我?!鼻嗵m的哭腔,讓她說話成了結(jié)巴。母親自然沒明白青蘭到底在說什么,她放下手中的繪圖筆,從上衣口袋掏出手絹給青蘭擦拭淚水,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把梳子,給青蘭重新梳好兩根小辮兒。然后抓牢她的雙臂,叮囑她:“你是小學(xué)生了,該懂事了,媽很忙,你先回家去吧?!闭f完,拿起繪圖筆,又一頭扎在圖紙上,不再理會青蘭。頃刻間,一種對母親的怨恨萌生出來,青蘭被這種無法控制的情緒推動著,恨恨地瞥了母親一眼,轉(zhuǎn)過身去。鬼使神差地,青蘭走到辦公室門后那個大柜子旁的角落里,坐在地上,縮著身子,頭埋在兩腿之間。成年后的青蘭,一直糾結(jié)這個問題,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不回家,而是悄悄地躲在門后的角落里?卻始終沒能給出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理由。
母親辦公桌上的鬧鐘嘀嗒嘀嗒響個不停,不知嘀嗒了多久,從門外走進(jìn)一個人,一直走到母親身旁。他們看不見青蘭,也壓根想不到有人會躲在角落里,但青蘭看他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就是馬伯伯。他和母親頭挨著頭,對著圖紙指指戳戳,嘀嘀咕咕起來。多年以后,青蘭才知道,當(dāng)時母親為了確保核廢液管道防漏、檢漏設(shè)計萬無一失,正在進(jìn)行技術(shù)攻關(guān)。青蘭聽不懂,也聽不清,因為他倆的聲音太小了。咦,馬伯伯的手怎么敢摸母親的后背?他竟然把手搭在母親的肩膀?天哪,母親把頭埋進(jìn)馬伯伯的懷里不動彈了。母親的肩膀有節(jié)奏地抽動著——母親哭了。母親為什么要在馬伯伯的懷里哭?他們倆怎么能這樣?青蘭驚惱得差一點(diǎn)就喊出聲:流氓!頭轟地響起來,不敢呼吸。
很快,馬伯伯離開了。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整理起有點(diǎn)凌亂的頭發(fā),抻抻衣服,卷了卷圖紙夾在腋下,關(guān)燈走出辦公室。
估計母親走出總部大院的門口了,青蘭這才準(zhǔn)備偷偷溜走。剛站起身,一個屁股蹲兒又坐下,坐了太久,兩腿麻木不靈活了。
辦公室走廊黑乎乎的,全然沒有了白天的熱鬧。門口一盞路燈孤零零地閃著暈黃的光。青蘭壯著膽走到大院門口,被站崗的哨兵攔下來盤問。青蘭機(jī)靈地拿出326基地小學(xué)的?;眨卮鹕诒约航惺裁?,父母是誰,他們在哪上班。也許因為青蘭是個小毛丫頭,沒費(fèi)什么周折,哨兵就放行了。走到青滄江大橋頭,青蘭鼻子一酸,哭了,哭得好傷心,最后自己都哭煩了。驀地,她的小腦袋瓜冒出一個念頭:今晚不回家,就蹲在青滄江橋頭過夜。
青蘭不知道,此時父母親正急得四處尋找她……那個時候,沒有手機(jī),父母的級別也夠不上公家給安裝電話。
青滄江四周空曠寂寥。青蘭蹲在橋頭又冷又餓直哆嗦,只好改變主意,站起身想回家。走了沒多遠(yuǎn),就撞上急匆匆往這趕的父母。母親一看見她,馬上拉起她的胳膊,還未及開口,她就氣哼哼地使勁甩掉母親的手,側(cè)身仰臉看向父親:“爸?!蹦赣H一下子僵在那。父親拉起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腦袋,舒了一口長氣:“咱們回家?!?/p>
回到家,父親對青蘭說:“爸給你熬粥?!北阋活^鉆進(jìn)廚房。青蘭眼前浮出灶上開水翻滾,米粒在鍋中漂浮的畫面——真是太餓了。母親輕聲問她:“你沒回家去哪兒了?”青蘭眼里閃出一種不是七歲孩子該會有的怨恨,不吭聲。母親心里一緊,空氣中有一種異樣。她轉(zhuǎn)身走向衛(wèi)生間,拿條毛巾出來,走到青蘭跟前,小心地說:“媽給你擦擦臉?!鼻嗵m頭一扭,抓起母親手上的毛巾便擱在餐桌上。母親驚得眼睛都直了,靜了一會兒,她拉起青蘭的手:“來,媽給你洗洗?!鼻嗵m立馬抽回自己的手,杵在原地,不理不睬。母親愣怔了好久,回不過神,轉(zhuǎn)身又去了衛(wèi)生間。
青蘭家住在兩間一大一小的宿舍里,廚房和衛(wèi)生間在客廳的另一面。人站在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一覽無遺。青蘭抬起眼皮,看見母親雙手撐住洗臉臺面,肩膀有節(jié)奏地抽動——母親哭了。青蘭下意識縮回目光轉(zhuǎn)向了廚房。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走出來,又拿了條毛巾給青蘭擦手,邊擦邊說:“答應(yīng)媽,以后不亂跑了?!鼻嗵m依舊不吭聲。
猜疑這個陌生的氣息開始彌漫在母女之間。
父親一手端一碗白米粥,一手端一個托盤從廚房出來,放到餐桌上。青蘭不管不顧,埋頭就吃,太餓了。
這一天起,小小年紀(jì)的青蘭變得很敏感,脾氣也漸漸執(zhí)拗,對母親不再言聽計從,棱棱角角時不時傷母親一下。直到去西北大學(xué),不用天天與母親待在一起,不用見326 基地的人,青蘭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輕松,連心性都柔和起來。
四
青蘭睡夢中被手機(jī)鈴聲吵醒。母親傷心的抽泣聲鉆了過來:“馬伯伯走了?!背槌橐值?,“這些年,他活得太苦了,阿爾茨海默癥折磨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三個兒子都很出息,可有什么用呢?沒有一個在身邊?!?/p>
青蘭突然聽見自己嗷地哭出一聲,這哭聲之突兀,讓手機(jī)那頭的母親渾身一顫,頓感茫然。青蘭將一張?zhí)殂魴M流的臉埋在枕頭上,直到熹微透過窗簾縫隙鉆進(jìn)屋來,青蘭才緩過氣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后來的一次母女聊天中,母親苦澀地對青蘭說:“你知道嗎?從你上小學(xué)起,媽對你做的任何事情,包括對你的愛,到你這兒都會變得生冷?!?/p>
無意偷窺到母親和馬伯伯的那個秘密后不久的一個星期天,青蘭在326 基地生活區(qū)碰見馬伯伯和馬伯母,她的心莫名一陣驚慌。馬伯伯、馬伯母走近她,馬伯母用手輕輕捏捏她的臉頰,溫和地問:“家庭作業(yè)寫完了嗎?”青蘭耷拉著眼皮不吱聲。以后要是再遇見馬伯伯和馬伯母,青蘭會低著頭趕緊躲閃避開,或是鉆進(jìn)小伙伴們中間,等他們走遠(yuǎn)了,再偷偷看他們的背影。326 基地的大人和孩子們都知道,馬伯伯是個了不起的人。國防部部長曾親自授予他全軍杰出科技貢獻(xiàn)獎。
青蘭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生日,馬伯伯和馬伯母來到家里,送給她一套中國科技大學(xué)出版的《數(shù)理化課外輔導(dǎo)全集》作為生日禮物。馬伯母走到她跟前,說:“青蘭,好好學(xué)習(xí),像你爸爸一樣,成為國家棟梁。”說到爸爸一詞,馬伯母的聲音輕下來,好像看了父親一眼,又好像是看了馬伯伯一眼。青蘭至今不敢肯定,馬伯母的那一眼看的是父親還是馬伯伯,那個畫面是記憶還是幻覺,當(dāng)時心下卻是一片害怕和慌亂。
青蘭去西北大學(xué)上學(xué),出發(fā)的頭天晚上,馬伯伯一個人來到家里。馬伯母兩年前因肝癌病故了。馬伯伯頭發(fā)全白了,神情更是蒼老。他走到青蘭跟前,青蘭耷拉下眼皮。馬伯伯嘆口氣,說:“一眨眼,青蘭都上大學(xué)了。”他又從帶來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張黑白照片,遞到青蘭眼前,語氣低沉地說:“這是326破土動工那天,舉行奠基禮、開誓師大會時,記者拍攝的照片。你是個大學(xué)生了,馬伯伯沒有什么東西送給你,這張照片送給你,留著做個紀(jì)念吧。”青蘭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縮緊了手。父親一把握住青蘭的手,示意她手掌攤開,馬伯伯這才將照片放到她的手心,舒了口長氣。父親輕輕碰青蘭的手臂,說:“你好好看看?!鼻嗵m心情復(fù)雜地注視著照片,照片里馬伯伯英俊挺拔,神情嚴(yán)肅,目光凝視前方,高高舉著右手,緊握拳頭,身后是黑壓壓的一群人。父親告訴她,那一天,馬伯伯領(lǐng)著全體工程人員宣誓:快些,再快些,搶建326,為國防做貢獻(xiàn)。這時,站在一旁默默不言的母親,接過父親的話茬對青蘭說,宣誓隊伍中,有爸,有媽,有顧阿姨,還有……母親欲言又止。
自從接過照片后,青蘭就將這張照片小心地帶在身邊,怕折壞照片還特意跑去照相館過了塑。這么多年來,只有青蘭自己知道,每晚入睡前,她一定要看一眼這張照片,怨恨也好,猜疑也罷,反正都要看一眼后才迷迷糊糊睡去。每當(dāng)青蘭的目光和照片里馬伯伯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時,耷拉的眼皮就忍不住閃出敵意。青蘭自己也無可奈何,陷在這種怪異的情緒中不能自拔。
五
青蘭跪在父親的墳塋前,將一束淡黃色的非洲菊擺在面前,又從旁邊拔幾棵沾滿雨水的新草,小心地點(diǎn)綴在墳頭上,眼界里空無一人。父親的身影,仿佛從墳塋里走出,慈祥地看著她。青蘭哽咽了:
爸,我想聽您的聲音,特別喜歡您朗誦戴望舒的《雨巷》。
青蘭猶豫是否要對父親說馬伯伯去世的消息。青蘭始終排斥與馬伯伯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這種心理并沒有隨著他的過世而減弱。
爸,我要回了,不能誤了傍晚的航班。
青蘭直起身子,抖了抖跪酸的雙腿。極目望去,山下有炊煙從農(nóng)舍的屋頂升起,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澀香。清溪村這樣安詳,父親一定也很安詳,更何況父親在他的爸媽身邊,有人疼有人伴,到底是件幸福的事。
坐在返回市區(qū)的班車?yán)铮嗵m一直悶悶的,目光飄在窗外。猝不及防,那件往事閃電般出現(xiàn)在青蘭腦海。小時候,青蘭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妹妹——一個“跟屁蟲”,可以隨時隨地指揮她,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多帶勁呀。大三寒假,有一天吃晚飯時,青蘭和父母閑聊起她昨晚做的一個夢。夢中她有一個妹妹。妹妹在清滄江邊奔跑,跑得快極了,像飛一樣。她在妹妹身后使勁地喊,別跑了,妹妹還是拼命跑。突然間妹妹跑向江里,青蘭嚇壞了,伸出手一個勁想拽住她,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青蘭大喊一聲,聲音驚恐極了,把自己喊醒了。青蘭說完,額頭滲出潮氣。她看見父親臉色突變,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滅了。一向心平氣和的他,竟然“啪”地甩下筷子,站起身朝臥室走去。母親面容凄惶,呆坐在那。青蘭不知所措,完全蒙了。一個夢,怎么有一種讖語的感覺?
青蘭趕到南江機(jī)場,父親保佑,今晚的飛機(jī)正點(diǎn)起飛。
青蘭走進(jìn)機(jī)艙,坐好位置,扣上安全帶,頭靠座椅,閉上雙目準(zhǔn)備養(yǎng)一會兒神。一個軟綿綿的聲音飄進(jìn)耳朵:由于機(jī)械故障,飛機(jī)暫時不能起飛,我代表機(jī)長和全體乘務(wù)人員深感歉意,對乘客們的理解表示感謝。我們馬上為您送上飲料……青蘭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沉到了腳底,頭眩暈了。原來正點(diǎn)起飛是假象,“關(guān)”在機(jī)艙里等待才是事實。青蘭萬分惱火,松開安全帶,站起身,兩眼茫然看著前方,也就幾十秒的時間,一位空姐走過來禮貌地請她坐下。一團(tuán)火苗在青蘭心里騰地躥起來,她著實感受了一回那種帶有恨意、故意折磨人的快樂。往事如同海浪壓了過來——小學(xué)五年級的一天晚上,母親正在檢查她的作業(yè),她說:“我想喝牛奶?!蹦赣H剛站起身,她緊跟一句,“我又沒說現(xiàn)在要喝。”母親收住腳,又坐回凳子,臉灰了。她則把臉別到一邊。
這一刻,在逼仄壓抑的機(jī)艙里,被現(xiàn)實與往事一番刺激,看似南轅北轍、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青蘭的那股恨意突然就泄了,盈滿負(fù)疚。母親用耗盡一生的痛,給了她安全、輕松、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她卻沒有真正對母親上過心。工作之后,除了每年短暫的幾次相聚,青蘭并不清楚母親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會去哪里,生病了有沒有及時去醫(yī)院……青蘭自己才是最自戀的人。
第二天傍晚,青蘭和母親走進(jìn)“雨絲軒”。
請問:茶?果汁?
一個大男孩,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不輕不重盯著青蘭問。青蘭一愣,這不就是去年那個陽光男孩嗎?剛想回答他,大男孩主動講出,一壺茉莉花茶。青蘭會心一笑,顯然,大男孩也記得她。
母親又在感嘆時光又過去一年。青蘭笑著說:“媽才不老哪,您自個看看,顧阿姨身上的肉一層一層的?!蹦赣H滿足地笑了,臉上浮起一抹羞澀。母親安靜地看著青蘭,這安靜讓青蘭忽然心思一動,有了勇氣,說:“媽,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您,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這會兒,我問您,您不許生氣呦?!蹦赣H深感意外,目光忐忑不安:“你問,媽不生氣?!薄澳荗 型血,爸也是O 型血,為何我是AB 型呢?”青蘭一聲比一聲低,聲線還在抖。母親驚到了,目光飄向茶室另一側(cè)的假山、小橋、流水,很久沒吱聲。
母親側(cè)過臉來,和青蘭目光相遇,她的眼圈紅了。
母親的身子往前俯了俯,沉入回憶:“我和你爸這批69 屆大學(xué)生,集中培訓(xùn)完,乘上專列就奔向326。剛來那會兒還沒青滄江大橋,進(jìn)溝出溝全靠渡船。我們上午一報到,中午就擠上渡船去‘溝里’。寒風(fēng)凜冽,渡船在江中搖搖晃晃。毫無征兆,一個浪頭不由分說猛涌過來,眨眼間,一個女大學(xué)生不幸落水被卷走了。船上一陣騷亂,船身更加晃悠,我頭暈地站在那里,暈乎中看見船工和幾個男同學(xué)死命摁住你父親,七嘴八舌叫喊,不能啊,你下去也會被卷走……帶隊指導(dǎo)員是個軍人,大吼一聲,大家鎮(zhèn)靜,抓牢船舷。第二天上午,在青滄江下游九里洞公社打撈到尸體,那個慘呀……”母親淚如雨絲。
青蘭目瞪口呆,忽然胸口那里絞動起來,思緒卻飄忽到那個夢,夢見妹妹跑進(jìn)青滄江里,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女大學(xué)生?”青蘭小心追問道。
“那個女大學(xué)生就是你父親的未婚妻。我和他們是在集中培訓(xùn)的時候認(rèn)識的,她才是一個美人,明眸皓齒,兩根齊肩的辮子扎著蝴蝶結(jié)?!?/p>
青蘭猝不及防,腦中嗡嗡直響。整個人伏在桌面上,壓抑地抽泣起來。
旁邊幾張桌子的客人一臉詫異地看著她倆。大男孩悄悄過來,輕輕給她們續(xù)上熱水。
母親神情悲切,不安地說:“這些往事讓你傷心了。媽一直沒機(jī)會給你講,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講?!蹦赣H停了一下,挺直身子向后靠緊座椅,抬眼看向青蘭,“媽到了326,在馬伯伯手下工作。我的廢水處理103 工號設(shè)計,沒有馬伯伯的指導(dǎo),難以有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成果。他的儒雅氣質(zhì),讓我一下子瘋狂地愛上了他。”青蘭的胸口插上了一把尖刀,痛起來的一剎那,有往昔那種充滿怨恨的凜冽?!案氖?,馬伯伯他也愛我。山崩地裂的當(dāng)下,馬伯母找到我,她要用不惜摧毀一切的方式保衛(wèi)她的家庭?!鼻嗵m自然明白,在工作高于一切的326,這種驚世駭俗的愛情不可能有生存空間。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是母親唯一的選擇。
“愛與不愛,生活都要繼續(xù)。我和你爸結(jié)了婚,我們很知足。”
一個片刻的沉寂。
母親語調(diào)有些下沉:“知道你爸為什么給你取青蘭這個名字嗎?”
青蘭的眼里閃爍出一種渴望安全的軟弱:“為什么?”
“你爸希望你像青花瓷,即使在暗處,也能散發(fā)出溫暖潤澤的光。”青蘭哪會知道母親的難言之痛,父親全身心撲在“堆工”運(yùn)行上,母親只能被迫接受父親不宜生育的現(xiàn)實。
頃刻間,母親的眼神又蒙上了那個只屬于她自己的秘密——婚后第二年,有一天傍晚,馬景波(馬伯伯的名字)把我叫進(jìn)他的辦公室,萬萬料不到,馬景波竟然苦苦哀求我,去九里洞公社衛(wèi)生院把一個生下才一周的女嬰抱回326 基地,抱到家里來養(yǎng)。馬景波沒有講任何理由,只是苦苦哀求。血液一下子沖到我頭頂,眼前一黑,如墜入萬丈深淵。后來的驚天決定是在一瞬間做出的,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秘密的過往云煙,早已在我的心中消失殆盡。卻不料,兩周前我在電視上又看到了這個秘密的主人公——雖然事隔快四十年,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她可真沒變多少,身子還是那么挺,氣質(zhì)還是那么好。她正在參加在上海舉行的國際心血管病學(xué)術(shù)年會,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是一位享有國際知名度的心血管專家了。
青蘭是我的女兒。母親在內(nèi)心默默地說。
曾經(jīng)讓青蘭感到窒息難忍的那個疑問,這一刻忽地風(fēng)輕云淡。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忘卻。我永遠(yuǎn)是爸和媽的女兒。青蘭在內(nèi)心默默地說。
四目相望,彼此的眼里都閃著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