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長日留痕》是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最重要的代表作,它的寫作風格被批評界形容為“比英國還要英國”。該小說沒有戲劇化的情節(jié),它以英國達林頓府老管家史蒂文斯到英格蘭西部鄉(xiāng)村6天的旅行為線索,交叉著他對過去30年的工作和生活經歷的回憶和思考。小說對最能代表英國的人和物(男管家和鄉(xiāng)村)進行書寫,同時對“偉大”、“英式”、“尊嚴”進行探討和反思。
旅行第一天,史蒂文斯來到了索爾茲伯里,他承認當天的所見所聞真正留在他腦海里的不是當?shù)匦蹅サ拇蠼烫?,也不是這座城市其他迷人的景色,而是那數(shù)英里的,讓人心曠神怡的鄉(xiāng)村景色:“映入我眼簾的主要是鱗次櫛比的牧場,延綿不斷至天際。整個原野起伏平緩……”。[1]24鄉(xiāng)村壯觀的風景喚醒了史蒂文斯的帝國記憶和民族自豪感,他自信地宣稱:“英格蘭的風景是無可媲美的……它所具有的特征是別國風景根本無法具有的……而且這種特征只有用“偉大絕倫”一詞才有可能高度概括。單是我們國家的風景就足以把我們的國土稱作‘大’不列顛?!盵1]26他還覺得:“正是因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觀,才使我們的國土美麗得超凡脫俗,也正是那種靜穆的美麗,以及它顯示出的那種嚴謹?shù)母杏X才是最貼切的。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麗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偉大絕倫,它才感到無需去招搖煊赫。”[1]27由此可見,英國風景被主人公賦予了“英國性”的特質:靜穆、嚴謹、內斂,具有“英式尊嚴”,代表了英國民族身份的獨特性。
旅行的第二天下午,史蒂文斯來到了多塞特郡。當汽車駛到一座高高的維多利亞式的別墅前時,他看了一片廣闊的草地,常春藤爬滿了房子的正面,直至尖頂兩側的山墻。鄉(xiāng)村和別墅組合的意象自成一體,都是具有“內斂”性的英式風景。當?shù)厝肆λ]他參觀當?shù)氐囊粋€漂亮的池塘。他確實來到了那個迷人的地方:“池塘四周種滿了樹,緊密相挨的樹木恰好在池邊撒下了怡人的陰影,水中四處那一叢叢高大的蘆葦和寬葉香蒲劃開了水平面,亦劃開了天空留在靜靜水面上的倒影?!盵1]120史蒂文斯發(fā)現(xiàn)了池塘魅力所在,確實非常想沿著池塘周邊走一走,但他認為他的鞋襪不允許他自由自在地沿池邊行走,想到在此探險可能降臨的麻煩,會毀壞他的旅行服和鞋襪等,他只是聊以自慰地坐在那兒的一張長椅上半個多小時。由于顧及管家的禮儀、穿著、“尊嚴”,即便置身于一個陌生的、美麗的田園風景里,他也端著架子,瞻前顧后,不能自由自在地享受美景。
冒國安在《長日留痕》的“譯序”中寫道:“美國有牛仔,日本有武士,西班牙有斗牛士……而英國則有最能代表其社會和文化特征的男管家?!盵2]史蒂文斯在贊美英國風景后,話鋒突然轉到“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樣的?”他堅信管家的“偉大之處”在于竭盡所能為一個偉大的紳士效力,并因此為人類的事業(yè)盡一份力。他用大量篇幅探討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應該具備的“英式尊嚴”,也“模擬”了源于紳士階層的“英式尊嚴”,因為他認為“英式尊嚴”是紳士階層特有的品質,是“英國性”的文化表征。[3]
近700年的英國管家文化要求管家要忠于職守,追求完美與尊嚴。史蒂文斯的一生過于沉迷于顯示一名優(yōu)秀管家的“尊嚴”和“義務”,導致他喪失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良知和情感。[4]英式管家必備素養(yǎng)就是忠誠。史蒂文斯對達林頓勛爵就是忠心耿耿,唯命是從。受反猶主義分子的影響,達林頓勛爵決定解雇府里兩名工作出色的猶太女仆,史蒂文斯立即讓女管家肯頓小姐遣送她們回家??项D強烈反對,他也毫不動搖,立刻執(zhí)行命令。二戰(zhàn)后,達林頓勛爵的親納粹行為暴露,因此名聲掃地,最后抑郁病世,史蒂文斯和達靈頓府一起被打包賣給美國富商法拉戴。旅途中他處處維護著舊主人的名譽,使他的職業(yè)性尊嚴沒有成為歷史。
史蒂文斯的人生目標是要成為一位偉大的男管家。為了追求男管家的所謂的“尊嚴”,他舍棄了親情、愛情。他認為:“在英格蘭才真正有男管家……歐洲大陸人是不可能成為男管家的,理由是,他們屬于那類無法節(jié)制情感的種族,而節(jié)制情感恰好是英國人的獨到之處……如果你要想像杰出的男管家何許人也,幾乎可以準確地這么說,他必定是位英國人?!盵1]40-41他把“英式尊嚴”上升至“英國性”的高度。在史蒂文斯看來: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達靈頓府的男管家,管家最需要的品質就是節(jié)制情感。如果按照“職業(yè)性尊嚴”是檢驗男管家的唯一標準來衡量,史蒂文斯和他的父親都是稱職的英國男管家。在一次外交會議中,父親突然病倒,史蒂文斯因為將管家的職責看得高于一切,他沒有守在瀕死的父親床前盡孝,而是在服侍主人及其客人。這種對工作的投入是對父親的模仿和繼承。史蒂文斯的父親也曾是一位男管家,在面對因指揮失誤而害死他長子的軍官時,盡管他的憎恨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還是憑借著“職業(yè)性尊嚴”盡心盡力地為其服務。在自己病危時,還不停地詢問史蒂文斯“樓下的一切是否順利?”。在親情與事業(yè)的兩難抉擇中,他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史蒂文斯與肯頓在工作中互相了解,互生情愫。對肯頓的感情,史蒂文斯始終用工作關系來掩藏,從未表露出來。他認為女管家和男管家結婚是“私通事件”,“對府內井然的秩序是一種極為嚴重的威脅”,多次斷然拒絕肯頓的求愛,從而與愛情失之交臂。小說的最后,史蒂文斯發(fā)現(xiàn)他愛慕的達林頓勛爵所犯下的過錯,他自己所模擬的“英式尊嚴”出現(xiàn)了問題,他向一位管家同行表達了內心深處的懊悔;“可我甚至不敢承認我自己曾犯了些錯誤。真的(人需自?。┠菢幼鲇钟惺裁醋饑揽裳阅??”[1]239
史蒂文斯的角色扮演還體現(xiàn)在刻意修飾的、嚴謹?shù)拇朕o方面。作為一位正宗、典型的英國男管家,史蒂文斯的用詞講究、古板、克制,有對上流社會英語“模擬”的痕跡。如在表達“服裝”概念時他不使用“clothes”這樣的簡單詞語,而采用“costume”,“attire”等詞。當他描述達林頓府時,使用“將軍的指揮部”、“職業(yè)軍械庫”等軍事術語。在旅途中,由于模擬了一種高于自己地位的正式語言、高雅的舉止和高質地的衣著,他兩次被當?shù)卮迕裾`認為是一位“紳士”,但很快又被識破而陷入尷尬境地。文中史蒂文斯的敘述多用句法復雜的長句、難句、雙重否定句、插入語等句式,看似高貴典雅,實則冗長僵硬。他的大量模糊用詞體現(xiàn)了他內心的不確定性,也反映出其壓抑、克制、矛盾的個性。如小說開頭:“It seems increasingly likely that I really will undertake the expedition that has been preoccupying my imagination now for some days.”[5]1中的“seem”對于“他會不會去旅行?”給人一種模糊的感覺,而后面的“increasingly likely”又給人一種不斷增強的感覺“他很可能去旅行”,從句中的“really”又加深了這種可能性。整句話讀完后,讀者還是不能確定“史蒂文斯到底去不去旅行?”?!癟he idea of such a journey came about,I should point out,from a most kind suggestion put to me by Mr Farraday himself one afternoon a fortnight ago,when I had been dusting the portraits in the library.”[5]1使用了“I should point out”來解釋這次旅行建議的來源,其實不用這個插入語也可以,他卻要表示“請容我解釋一下”,這是模仿英國紳士談吐,也是史蒂文斯在為自己辯解:這次旅行是新主人再三建議我去的,以掩蓋他內心想去見肯頓小姐的想法。史蒂文斯的這些語言“模擬”體現(xiàn)了他將自己的思想綁架于陳舊的、虛妄的“英式尊嚴”上。
英國鄉(xiāng)村的“肅穆”、“嚴謹”、“不招搖”烘托了英國男管家的“嚴謹”、“節(jié)制”,他們都具備其它民族缺乏的“英式尊嚴”,具有很強的“英國性”。造成史蒂文斯悲劇的主要原因是他對管家職業(yè)單一、公式化的認知以及由此產生的對主人盲從和過度節(jié)制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