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姮
初識顧隨先生,只從他人處耳聞,知先生是位文學大家,博古通今,才華斐然,其弟子葉嘉瑩、周汝昌、史樹青、郭預衡等皆為享譽海內外之著名學者,但僅止于此。此次有幸參與《顧隨古典詩文講錄》(珍藏版)這套書的編輯工作,借葉嘉瑩先生的筆記為橋梁與顧隨先生的作品進行了“親密接觸”,對先生的思想和才學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該套書共6種8冊,分別為《顧隨講<詩經>》《顧隨講曹操·曹植·陶淵明》《顧隨講唐宋詩》(上、下)《顧隨講宋詞》《顧隨講<論語><中庸>》《顧隨講<昭明文選>》(上、下)。這些談詩論文的作品,皆立足先生自身的感悟,語言幽默質樸而暢達,一字一句如精雕細琢之美玉,又如清冽醇厚之茗茶,愈品愈見其深秀怡人。作為該套書的編輯之一,筆者在編校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先生評詩論文有如下幾個特點:
其一,立足人生,隨心而發(fā)。這套“顧隨中國古典詩文講錄”(珍藏版),是對葉嘉瑩先生記錄、保存的聽課筆記的再次歸類整理,同時佐以劉在昭先生的筆記,使講錄專題更加集中和完整。所以書中的行文也反映出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并非傳統(tǒng)式的按照教案去講授空洞的知識理論,而是屬于發(fā)散延伸式,就像葉嘉瑩先生所形容的那樣“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特別是講詩,先生立足于詩人的整個人生軌跡,結合講詩來交代詩人作詩時的時代背景和心境,給聽者以強烈的代入感和認同感。
例如,先生在《顧隨講唐宋詩》一冊中,講到“王績五律《野望》”這首詩時,稱 “王無功寫《野望》時心是無著落的”,又說“王氏此詩是凄涼的”,接著便以詩句來佐證:“‘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亦寂寞心。真正寂寞,外表雖無聊而內心忙迫,王氏此詩便在此情緒中寫出?!毕壬J為《野望》可稱為王無功的代表作,因該詩代表或者說反映了王無功的整個人格,即“寂寞”。在講王無功的兩首詩《野望》和《寂寞心》時,對詩人的“寂寞心”做了全方位的解讀,認為寂寞心乃偉大的詩人所必有的,“不論派別、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必此寂寞心,然后可寫出偉大的、熱鬧的作品來”。先生以歌德、但丁在晚年仍能以“寂寞心”寫出精神飽滿的作品、以《水滸傳》《紅樓夢》的作者亦是在晚年抱有“寂寞心”之時創(chuàng)作出來的等等,來印證自己的觀點——“若認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如只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當然,先生還做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延伸,比如“寂寞心”是如何生發(fā)出來的、為何詩人多好飲酒、普通人的無著落和詩人的寂寞心有什么不同等等,在此不一一例舉。通過先生看似隨性的解讀,我們會對王無功(王績)這位詩人留下非常鮮明深刻的印象,對其作詩時的心境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當然詩人那“能用鮮明調子去寫黯淡情緒”的文采也必會映照在學生和讀者們的心靈深處。
其二,喜用典故,生動深刻??催^顧隨先生著作的讀者大都知道先生喜愛用典,來作為印證或者強化其觀點的一種表達方式,但正如先生自己說的那樣“用典該是重生,不是再現(xiàn)。有的用典只成為一種符號,一為炫學,一為文陋(掩飾自己的淺陋),炫學也不免文陋。重生就是要活起來”。先生用典確與普通人不同,普通人用典,多為了顯示自己“腹有詩書”,故此用典時往往大張旗鼓地說明某某著名文學家(或學者、或評論家等等)所言如何如何,或者某本著作(或某部著名電影等等)中所說如何如何,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才、會用典,但是結果往往是生硬套用,與文章前后脫節(jié)、不成一體。顧隨先生則不然,在筆者看來,先生之用典就是讓典重生。
例如,在《顧隨講<詩經>》一冊中,先生說道:“沒人不喜歡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魯迅先生多聰明也犯此病?!斞赶壬衅恼抡f,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張家說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給他拉磨我就給他拉磨,只有宰了剝皮吃肉我不干。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廠的廣告,我也答應。”此處先生用了魯迅先生《華蓋集續(xù)編·<阿Q正傳>的成因》中的典故,來支撐自己觀點,但是并非直接引用魯迅先生著作的原話以彰顯自己的博聞強識,而是將原文轉化為更易使聽者、讀者所理解和接受的語言表述出來,自然地承接上下文,不僅生動形象,還使人記憶深刻。如此,學生也好、讀者也好,記住的乃是先生闡述的觀點,而非魯迅先生的那段名言了。用典的目的不正是如此嗎?整套著作中,隨處可見先生活用典故的文篇,涵蓋各個朝代的文人詩家帝王英雄的名言軼事,涵蓋《紅樓夢》《稽古略》《金剛經》《孟子》等各類文學名著、儒釋道經集典故,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或為對照、或為襯托、或為印證、或為支撐,純任自然,無痕跡可尋,將先生自己的體會、心得、鑒賞傳神而完整地表達出來,令人在驚嘆妙不可言、拍案叫絕的同時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先生的神奇世界。就像文學大家周汝昌說的那樣“凡是聽過先生的講課的,很少不是驚嘆傾倒,歡喜服膺,而且永難忘掉的”。
其三,善用修辭,形象鮮明。顧隨先生講課也好、評詩論文也好,非常善用比喻和對比等修辭手法來突出人物或者事物的特征,并且聯(lián)想也很豐富。例如,先生說,“讀王維詩如飲茶,讀李白詩如喝酒,讀陸游詩如喝咖啡”,對于不了解三位詩人的,聽了先生的譬喻再讀三位詩家的詩會覺得茅塞頓開;而對于有一定了解卻非深識三位詩人的,再讀其作品則會覺得豁然開朗。先生將我們生活中熟知的茶、酒、咖啡的特性與讀詩時的感受聯(lián)系起來,不能不說是精妙絕倫,十分之形象鮮明。
再如,在《顧隨講曹操·曹植·陶淵明》一冊中,顧隨先生用了大量的對比手法闡述自己的觀點,如將曹操、陶淵明和杜甫進行對照,“只說曹公堅苦,蓋因陶、杜雖亦有堅苦精神,然不純;杜有幽默,陶有自然與酒。而曹公只有堅苦”,突出曹公之“堅苦”。可見顧隨先生是欣賞曹公的,雖也認為曹公乃“奸雄”,然其“在詩上是天才,在事業(yè)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人物”,因此先生用了很多對照來反映曹公的“堅苦卓絕”,讓我們對這位梟雄有了不同以往的認識;另外,先生對陶詩亦是尊崇的,“唐宋稱曹孟德為曹公,稱陶淵明為陶公,而李、杜后人皆不稱公,非如此不能表現(xiàn)吾人對曹、陶之敬慕”,因此在講評陶公之“調和”時,將陶公與老杜進行對照,稱“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掙扎之后,才得到調和。陶公的調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協(xié)”“老杜也曾掙扎、矛盾,而始終沒得到調和,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靈魂”,以此來襯托陶公之偉大。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先生以爐火純青的對比手法將曹操、曹植、陶淵明這三位魏晉時期的代表人物的性格、詩風剖析得鞭辟入里,又不乏調侃幽默之精句,實令讀者“大快朵頤”。
其四,褒貶出于心,胸中有丘壑。浙江大學教授江弱水這樣點評顧隨先生:“顧隨的特殊性恰恰在于,他能把作品看成一個有機體?!庑锌礋狒[,內行看門道。一般的評論家只講得一個熱鬧,但是顧隨會跟你講門道:這句好,天才;這句弱了,不用心;這句呢,糟,胡來。他會說出個所以然。這就是門道?!蔽矣X得說得極好,顧隨先生評述詩詞文論也好、點評文人詩家也好,通常是褒貶出于心,發(fā)自肺腑地直抒胸臆。先生不會裝模作樣地和你繞圈子,再講兩句模棱兩可的點評,而是一針見血,有褒有貶,切中肯綮,令人大感酣暢淋漓,簡言之兩字“痛快”!
仍以《顧隨講曹操·曹植·陶淵明》一冊為例,先生評點曹家父子,胸中有丘壑,褒中帶貶,貶中帶褒,非但不矛盾,反而令人感覺有血有肉、真實生動。開篇第一句“曹公‘奸雄’。(今人奸而不雄,是庸才、奴才。)”,寥寥數(shù)語,直逼性靈。曹操,雖青史留名不佳,但其“在詩上是天才,在事業(yè)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人物”,“按時代,曹在前,陶第二,杜第三。在文學價值上,蓋亦然”。先生毫不掩飾自己對曹公的褒揚,認為“若人能開自己玩笑是真正幽默家,這要能欣賞自己苦痛才行。(開人玩笑不算,欣賞別人苦痛不算好漢。)如曹公之《苦寒行》”。足見先生對曹公是敬服的,“曹公有鐵的精神、身體、神經,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個人。他若真是鐵人,我們就不喜歡他了,我們所喜歡的還是有感覺、有思想的活人”。說到曹植時,則認為“曹子建有覺而無情思”,其“《美女篇》雖寫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寫美女寫糟了,首句‘美女妖且閑’,‘妖’,寫形貌,美得太過;‘閑’,寫意態(tài),而少情思”,可以說很耿直了。對于曹公父子的才情詩性,顧隨先生分析到位:“詩人之偉大與否,當看其能否沾溉后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老曹思想精神沾溉后人,增長精神、開闊意氣。而意氣開闊不可成為狂妄,精神增長不可成為浮囂。曹子建有時不免狂妄浮囂。子建是修辭沾溉后人。以修辭論,《贈白馬王彪》亦非他篇所及。”雖寥寥數(shù)語、點到即止,卻務求以誠示人,令人頓悟其詩心、詩味。
以上觀點僅為筆者編輯過程中個人的一些感悟。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這套《顧隨中國古典詩文講錄》(珍藏版),為讀者們提供了一方體悟中國古典文學、在深刻曠達的文學世界中遨游的天地。顧隨先生的講稿,隨語成韻,字字珠璣,每每讀之必有所獲。相信各位讀者必將同我一樣,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