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詩琪
海畔,賞朝霞夕嵐,聽潮漲潮落,感天高云淡。忽逢一粒流沙,望滄海之無垠,遂悟人生之哲思,生命之真諦。
我靜靜地凝視著那粒金色的流沙,思緒漸漸飄遠。它是萬千生命中一個卑微而渺小的過客,亦是光陰的使者,從永久以前流向永久,見證著萬物的生消,國家的興亡。這不由得使我憶起了威廉·布萊克的一句話:“一粒沙里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手掌里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眲x那,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詞,承載著許多人易逝的美好,亦會成為人們痛苦的開端;永恒,一個閃爍著神秘色彩的詞,一個無數(shù)人渴望擁有的詞,亦是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詞。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寫道:“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把永恒與短暫等同看待是妄造的,是對生命價值的輕視。而正如尼采所言:“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比松?,需要珍視生命,讓活著的每一天,都充滿意義,故而,這兩個詞,總是在人們的價值觀里對立。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边@是李商隱對美景易逝的嘆惋,亦是對自身仕途坎坷的感傷。
張愛玲曾說人生有三大憾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一個故事,驀然驚艷了時光,卻永遠未完待續(xù)。
在《伶官傳序》里,莊宗了卻先父遺愿,手刃仇敵,平定天下,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其人生可謂雄渾壯麗,卻難以逃脫漫長歲月的審判,耽于享樂,不問朝事。一夜之間,廣廈皆傾,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墻,阻擋不了來自神州大地的怒火。而曾經(jīng)尊貴的他,竟死于伶人之手,為天下笑柄。繁華易逝,永恒無望。
而唐明皇與楊貴妃凄婉的愛情,似彼岸花,花葉難以相見;亦似彩蝶,翩然而舞,轉身的一剎那帶走繁花如夢,空余一地枯葉成殤。繁華落幕,曲終人散。
縱橫寰宇,曾經(jīng)再輝煌,也不過淪為史書上寥寥幾筆,成為億萬星辰中的一顆,散發(fā)著黯淡的光芒,塵封于歷史深處。滄海一粟,云天一埃。因此,冷眼旁觀的人將剎那之絢麗與永恒之難求對立,認為永恒不過是天方夜譚。
而古往今來,為君者皆信奉永恒,渴望長生不老,萬壽無疆,皇權永駐。無論是一生戎馬、功勛卓著的漢武帝,還是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的唐太宗,都癡迷于求仙煉丹,最終漢武帝引發(fā)牽連數(shù)十萬人的“巫蠱之禍”,親手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唐太宗則因體內(nèi)重金屬超標而去世。與其說這是對永恒的渴求,倒不如認為這是對剎那的恐懼。權力欲望蒙蔽了他們的雙眼,使其喪失了對事物的理性認知。而對一件事物過度的癡迷,會使其更加害怕失去它,從而導致剛愎自用、掌控欲日漸增長,最終背離正道,釀成大禍。
但細想之下,則發(fā)現(xiàn)二者不應被完全對立。所謂矛盾,即對立統(tǒng)一,只承認對立,未免過于片面。盡管它們在時間維度上存在極大的差異,但二者還是存在諸多聯(lián)系的。
珍視生命,其目的在于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若想實現(xiàn)自我價值,必須理清剎那與永恒的關系。臧克家曾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鄙膬r值不在于長短,而在于對社會做的貢獻,歷史當然會記住那些長壽的人,但是那些為了國家獻出生命的人,才會被歷史銘記,永垂不朽,擁有更深刻的價值。
“若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闭\然,美景易逝,但正是日月的更迭,使每天的夕陽都猶如寒木與春華,各有千秋,亦使夕陽美景永存。
《紅樓夢》作為經(jīng)典名著,其格局之大,早已超出了一個故事的范疇,縱然未完,卻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歷久彌新;因為未完,所以留給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可以有多種理解,并不斷挖掘其豐富的內(nèi)涵與價值,而這正順應了當今文化多元、開放包容的時代潮流。
縱觀莊宗波瀾曲折的一生,光輝歲月為后人所稱道,亡國之失則警醒后人切莫耽于一物,因小失大,并以存活于后人腦海里的方式獲得精神的永生。
回想玄宗與楊貴妃,雖生不逢時,有緣無分,卻讓“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哀歌和“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希冀從悠遠的古代流淌至今,使今人為之流連駐足,哀惋長嘆而又滿懷憧憬,期待愛情。
而漢武帝和唐太宗的故事,則告誡后人不可盲目追尋永恒,否則會適得其反;而應把握當下的機遇,讓人生每一幅短暫的畫卷潑上濃墨重彩,從而抵達不朽的永恒。
由此觀之,剎那與永恒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正是千千萬萬個剎那,構成了永恒;而正是無限的永恒,展現(xiàn)出有限的珍貴美麗。“矛盾雙方既對立又統(tǒng)一,由此推動事物的運動、變化與發(fā)展?!笨v然生命短暫,我們卻不應浮于表面,囿于剎那與永恒的對立,而應冷靜處理二者的關系,在對立中把握統(tǒng)一,在統(tǒng)一中把握對立,尋求二者的平衡,促進事物的發(fā)展,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與永恒不期而遇。
但是我們需要明白的是,剎那和永恒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莊子在《逍遙游》中寫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由此可知,自己的生命與其他事物相比,或許較長,或許較短,但是,生命的質量并不全通過長短來衡量的,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所展現(xiàn)出的精彩。而堅定的信念,執(zhí)著的追求,就是人生最美的色彩。永恒和剎那的長度取決于人們心中的信念——信念長存,亙古不朽,剎那即為永恒;信念崩塌,如墜深淵,永恒亦為剎那。
“滄海桑田易改,風月星河長存?!比藗?nèi)缡钦f。猶記一代商都朝歌,輝耀一時,卻在朝代更迭中漸漸被遺忘于歷史的一角,遠離人們的視線,可它并未毀滅。
商亡后,周天子分封諸侯,魏國被封于此地,延續(xù)著它的歷史。既有世界第一位女詩人許穆夫人決然賦《載馳》以表憂國之情,一句“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盡顯巾幗不讓須眉之勇,與其坐而論道,不如勇往直前,為國效力,視死如歸。又有一代勇士荊軻生長于此,讀書擊劍;一朝刺秦王,青史留芳澤;在刺殺秦王失敗后,又被后人遷墓于此,可謂葉落歸根。
淇水湯湯,衛(wèi)風依舊。朝歌文化,源遠流長。衛(wèi)國尚勇,“勇者敢為天下先”,“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這一點在許穆夫人和荊軻身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此,商朝的滅亡,不是朝歌的終結,而是它新的起點,使朝歌這座古城的文化重煥光彩,使其歷史長存于每一個朝歌人的心中。文化未滅,信仰長存,朝歌永生。
“凋謝是真實的,盛開只是一種過去。”花開荼蘼,芬芳難再,不過一剎芳華,轉瞬皆空;但同時,鮮花的凋零,是基于其盛放的事實,她曾以驚艷的姿態(tài)走進人們的心間,縱然花落,其盛放的美麗卻永駐心田。只因曇花一現(xiàn),便續(xù)永世芳華。由此可見,永恒,并非遙不可及。
鮮花如此,人亦如此。王勃一生僅25年,仕宦沉浮,榮辱升沉,亦曾平步青云,亦曾沉淪下僚,可謂跌宕起伏。但他面對人生的大起大落,卻能淡然處之,積極樂觀,為了表達求仕報國的愿望,寫下了著名的《滕王閣序》,聲名煊赫。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边@深厚的情誼仍觸動著我們的心靈;“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边@絢麗的畫面仍在我們眼前浮現(xiàn)。不會因為其作者的早逝而迷失于歷史的長河之中,反而薪火相傳,歷久彌新。他長存于美景與詩篇里,更是鐫刻于人們心間,生生不息。
在永恒與剎那的辯證統(tǒng)一中,我們應該看到生機與希冀,而非麻木與絕望。因為,美麗是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長存的,她存活于我們的血液里,構筑我們堅實的信仰,充盈我們?nèi)彳浀男撵`,讓我們用靈魂的高貴對抗現(xiàn)實的淺薄。
我們應辯證看待二者,既要對剎那和永恒的對立有著清醒的認知,理性制定前行的目標,又要對剎那和永恒的聯(lián)系有著深刻的理解,感性行駛人生的道路;如此,方可謂“不負如來不負卿”,讓夢想之光照進現(xiàn)實,讓堅實的信仰與豐富的情感共存,也讓生命鮮活而厚重。
沙,以其微小而流動,其流動的剎那是短暫的,而流動的狀態(tài)則永不停息,趨于永恒,穿梭于剎那與永恒之間,從而構建世界。花,以其易謝而鮮艷,其盛放與凋零皆在一剎那,而其根恒在,以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給世人,輪回之間綻放天國的色彩。
以上,就是這粒流沙所帶給我的全部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