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安杰拉·克賴德·內亞里
這位臭名昭著的美食評論家不可一世地仰著頭,大搖大擺地穿過華麗的大堂,走進了阿爾西德餐館。他碩大的鼻子高高挺起,指揮著干癟的身軀四處游走,舉手投足間讓人覺得他才是這里的主人。而在某種程度上說,也的確如此。如果他的筆桿一搖,評價稍有偏頗,這里原本蒸蒸日上的生意就可能會一落千丈,甚至還會墜入破產的深淵。想到這些,他渾身上下不禁為之振奮。最激動人心的事莫過于此,將他人的前途玩弄于股掌之間,隨時可以將其毀掉,也可以將其捧紅,讓其永遠對他感恩戴德。
人們得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讓事情按照他們設定的方向發(fā)展,可居然還有許多人不諳此道,尤其是在這個貪污和腐敗現(xiàn)象由來已久的城市。從各種賄賂和勾當中撈油水對他而言早已習以為常。而讓他懊惱不已的是,這些大多正在成為歷史。不過,這也無妨。長久以來在道上摸爬滾打的他已經賺夠了,足以讓他退休之后過上富豪的生活。然而,只要還有一絲可乘之機,他就必定會將不法之事進行到底。
“預訂人叫尼萊斯·布羅。”他說道,色瞇瞇地盯著美麗的前臺女招待,還自以為這眼神很是誘惑。但從女招待那驚恐而厭惡的表情來看,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事與愿違了。
在女招待查找他的預訂信息時,他用手指使勁敲擊著服務臺,長嘆了一口氣。既然知道他要來,為什么不早點做好準備呢?真是太無禮了!從一開始事情就沒辦好。自他上一次評論過后,這位廚師急需重振餐館的形象。上次,他僅用寥寥幾筆就讓這個可憐的家伙變得一貧如洗。似乎還不解氣,因為廚師沒有按規(guī)矩塞給他“辛苦費”,他甚至說這個廚師做的東西還不配喂給那些在法語區(qū)餐館的泔水桶里竄來竄去的老鼠。至少他是這么看的,又或者那天晚上他只是心情不太好而已。誰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不過,廚師希望這次的評價能大為改觀,哪怕出點傭金也無妨,盡管評論家這次是有意要給好評的,因為他不能走到哪里,就詆毀到哪里,這樣也會讓他威信掃地。所以,如果廚師能為他呈上一道別具風味的佳肴,那這廚師就算是走運了。
“這邊請,布羅先生。”女招待恭敬地說道,神態(tài)怯懦。
他預訂的這張餐桌是整個餐館里最好的席位,大廳的全景可一覽無余。桌子上方,有一盞耀眼的水晶枝形吊燈,精美的白桌布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暖暖的柔光。女招待領他入座后,把酒水單和菜單遞給他,然后一路小跑,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找她要電話號碼。自戀的人往往就是這樣,沒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不明白為什么身邊的人見到他總是這種反應。不過,他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到了菜單上。
“我來一份廚師推薦菜,鮭魚濃湯?!彼麑Ψ諉T吩咐道,“再把你們這里度數(shù)最低的黑皮諾葡萄酒來一瓶?!?/p>
“啊!這真是,先生!我的意思是,真是太會挑美食啦,先生!”服務員說完,一路小跑去了廚房。
“這些人都怎么了?”尼萊斯暗自忖度。
服務員呈上了紅酒,廚師則親自端著盛有濃湯的精美銀托盤,來到了尼萊斯的餐桌邊。
“晚上好,布羅先生,歡迎來到阿爾西德餐館?!睆N師從咬緊的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這番話,同時把鮭魚濃湯放在了評論家面前,露出了不情愿的微笑,“希望你能喜歡?!?/p>
“若是那樣,當然最好?!蹦崛R斯心想,同時故作夸張地將勺子高高舉起。他感覺餐館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匯集,于是有些飄飄然了。他對著美味的湯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中的勺子依舊懸在半空中。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股香味。只不過,要不要讓其他人也體驗一下這個味道,他還得考慮考慮。
“沒什么魚腥味,”他說道,“油面醬里是不是加了一點醬油和姜?芹菜放得稍稍有點多……不過我很是喜歡這種粗纖維?!?/p>
廚師站在一旁,等著他宣判,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這位瘦削的評論家把勺子猛地伸進熱氣騰騰的濃湯中,舀了一大勺送進了嘴里。他把湯汁在口中細細品味了一陣,然后咽下。餐館里的其他顧客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氣,屏住了呼吸。
尼萊斯雙眼微閉,若有所思。
“不錯?!痹u論家說道,餐館里頓時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
廚師點了點頭以示感謝,轉身回到廚房,一句話也沒有跟評論家說。尼萊斯繼續(xù)一邊品嘗美酒,一邊一勺接著一勺享用美味的濃湯??烧敐鉁兔谰茖⒈M,他還對甜品菜單翹首以待之時,腹部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疼得弓起身子,滿口唾沫,立刻朝地板嘔吐。離評論家最近的幾位客人大驚失色,從座位上一躍而起,開始大聲呼喊。廚師聽見騷亂聲,連忙從廚房跑出來,沖進了用餐區(qū)。
就在廚師沖到現(xiàn)場的時候,尼萊斯發(fā)出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只見他的腦袋向后仰著,雙目圓睜,臉已漲成了深紫色,身體也開始抽搐起來。他抓住桌布,玻璃杯和銀餐具在桌面上相互撞擊,叮當作響。他不停地喘息,上氣不接下氣,身體在座位上前仰后翻,來回掙扎,就像是騎在瘋狂搖擺的木馬上。幾個服務員試圖上前控制他,可他的身體依舊瘋狂地抽搐,把他們全甩開了。
“快打911!”人群中有人高聲呼喊。
“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另一位客人喊道。
侍酒師按照后者的建議,試圖從后面抱住這個瘦弱的男人,可還沒來得及做,可憐的評論家便停止了抽搐,一動也不動了。殘余的濃湯里倒映著廚師的臉,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譏諷的微笑。
“還好我點的是蔬菜海鮮燴飯?!币晃活櫩托÷晫σ慌缘耐檎f道。此時,餐館外救護車的警笛聲與街角銅管樂隊的演奏聲交織在一起,顯得分外刺耳。
天剛蒙蒙亮,克洛德便獨自沿著皇室街往前走去。一團團蒸騰的水汽如云霧一般,其中還夾雜著各種芬芳,有丟棄的香煙的味道、灑落在地面上的颶風酒和肥皂泡的氣味,還有清晨清掃街道后的各種殘留的味道,這一切都在他腳邊繚繞升騰。在法語區(qū),一天當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時段。因為,本地的上班族還未出門去上班,游客們也還沒有從縱情酒色的宿醉中醒來,準備開始新一天的游覽和狂歡。太陽從密西西比河上緩緩升起,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他和另外幾位早起的人一起能獨享這份寧靜。而與之截然不同的是,在其他時間,無論早晚,法語區(qū)總是嘈雜混亂,擁擠不堪。
克洛德稍微繞了一段路,到迪凱特街的法國市場去尋覓售賣新鮮蔬菜的攤位,看看今天有什么好食材。他訂購了大量番茄、蘑菇和綠葉蔬菜,由隨后而來的餐館員工負責取走。接著,他順便去“世界咖啡館”買了自己最喜歡的早餐——三塊剛出爐,還滋滋冒著油的糖霜貝奈特餅,另加一杯由菊苣咖啡和全脂奶做成的牛奶咖啡。他尋思著自己的體形怎么變得這么渾圓了。
他的那些自詡為美食家的朋友總會問他:“克洛德,那個地方老是被游客擠得水泄不通,你去那兒干嗎呢?”他們都對貝奈特咖啡館推崇備至,甚至很多高檔餐館制作的精品貝奈特餅也受到他們的追捧。在這樣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城市,這些高檔餐館各顯神通,以便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求得一席之地,讓自己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這些推薦固然很好,但“世界咖啡館”仍是他的最愛?;蛟S是因為他難以忘懷那記憶中的味道。兒時的他,每每在主日學校里表現(xiàn)得不錯,奶奶就會帶他去那家餐館,美美地吃上一頓。如今,那里的貝奈特餅還是和從前一樣,味道香甜。
克洛德·阿爾西德是土生土長的新奧爾良人。他的先祖在18世紀海地革命發(fā)生后不久,就從海地移居到了新奧爾良。從那以后,他的許多先輩們就一直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盡管克洛德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新月之城”,但他絕沒有把這里的歷史、掌故和傳統(tǒng)不當回事。正是因為這個城市的這些特質才讓他有勇氣面對生活,也才讓他敢于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因為克洛德是一位廚師,而且還是一位備受贊譽的廚師。至少,他曾一度得到了大家的稱贊。他一面想一面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可一想到一位評論家將批判的矛頭狠狠地指向他的餐館時,他臉上的微笑便瞬間消失了。的確,從那以后,生意便每況愈下,幾乎面臨停業(yè)。開始的慌亂過后,生意確有好轉的跡象,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興盛的狀態(tài)。最終他不得不把餐館關閉了。
他一度陷入自怨自艾之中,無法自拔。然而,不久之后,他就重整旗鼓,開始打拼一番新事業(yè)。他的不懈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他開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新餐館——阿爾西德餐館。這個餐館比他之前首開的餐館人氣更高,而且得到了本地客和游客的一致好評。
他現(xiàn)在正處于事業(yè)的關鍵期,準備在餐飲界脫穎而出。幾周之后,他將帶著一道拿手菜去參加在法語區(qū)盛典期間舉行的一場特別的烹飪大賽。比賽由全美幾位頂級的餐飲界大咖主持,并由他們作為評審。如果他能勝出,他將平步青云,名利雙收。這場比賽的競爭極其殘酷,以至于當聽說在前些年,曾有廚師為了奪得頭獎,相互算計陷害的時候,他并不感到驚訝。其實,有一位他視為朋友的同行最近才因為比賽嘲弄了他一番,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在嚇唬他,試圖讓他放棄比賽。這位廚師叫阿利斯泰爾·比特曼,在法語區(qū)開了一家人氣很旺的生蠔餐館,就在阿爾西德餐館那條街的另一頭,克洛德常常在下班以后到那里喝一杯雞尾酒來舒緩心情。他不明白阿利斯泰爾為什么要跟他過不去,因為在這樣一個以吃喝至上的城市里,人人都能從大把的商機中分得一杯羹。
不過阿利斯泰爾曾向克洛德坦言,說自己正處在事業(yè)和家庭的瓶頸期?!拔业钠拮痈宛^的古巴勤雜工跑了,她到佛羅里達礁島群去過養(yǎng)雞和喝古巴莫吉托酒的生活了?!彼谝惶煲估锒嗪攘藥妆つ冯u尾酒后對克洛德說了這番話。同樣,阿利斯泰爾的生蠔餐館生意也逐漸冷清下來,因為餐館賴以生存的生蠔養(yǎng)殖場大量關停,導致供應鏈中斷。加之赤潮藻在墨西哥灣暴發(fā)性增殖,對生蠔的捕撈就只好暫停。“這些都還不算,最關鍵的是現(xiàn)在人們覺得吃生蠔會得病!”他說道。
這些都使阿利斯泰爾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克洛德知道阿利斯泰爾一直在跟抑郁癥抗爭,但他現(xiàn)在的狀況比以前更糟糕了。阿利斯泰爾設法從法語區(qū)的黑市上搞到了一些進口的中草藥,將其放入茶水中服用,用以治療抑郁癥。不過,他每次只服一點點,因為有傳言說這些中草藥含有微量的砷元素,盡管他無法確定中草藥的具體成分是什么。或許這些成分只能起到提神的作用,但克洛德看不出這有什么區(qū)別?!叭绻夷茉谂腼儽荣愔袆俪?,”阿利斯泰爾說道,“就可以借機擺脫抑郁,迎來人生巔峰。”
克洛德繼續(xù)在路上走,無心考慮烹飪比賽的事情,當前最要緊的是如何渡過今晚這一關。屆時,那個卑鄙無恥的評論家會再次光顧他的餐館,對菜品做出評判。一想到這些,他便熱血沸騰,但他必須保持冷靜,先要集中精力干好手頭上的事。這項任務非同小可,但他心中有數(shù),甘心為此一搏。他已經躍躍欲試了。
克洛德曾受過經典法式烹飪技法的培訓,不過,因為來自新奧爾良,他總愛給食物多調一些卡津風味。他的助手吉米·李來自日本,他們正在一起研究如何將法國、日本和新奧爾良的烹飪文化融合在一起?,F(xiàn)在看來,他們還算成功,因為他們的手藝吸引了一大批忠實的顧客。
吉米·李的廚藝大多是在日本學的,他甚至還當了三年學徒,學習如何做河豚料理,這種含有劇毒而又被人視為珍饈的“吹肚魚”。他已經順利通過了高難度的理論和實踐考試,拿到了大家艷羨的河豚烹飪資格證。而且,他一直都在催促克洛德,要他趕緊給阿爾西德餐館辦一個河豚料理許可證。
“老板,你什么時候去申請許可證?”就在前兩天,他問克洛德,“我總算出師了,謝天謝地。你從不聽我的建議。我估計這輩子也就只能給你打打下手,永遠不能跟克洛德大廚平起平坐了。”
吉米不停地跟克洛德抱怨,朝他發(fā)脾氣,讓他大為惱火。殊不知,在全美只有少數(shù)幾家餐館取得了這種許可證。
“我們餐館可以做那么多款鮮美的魚類菜品,我就想不通,為何非得冒險推出有毒的河豚料理。”他對吉米說道,“別為這事大動肝火?!?/p>
“我可以把一些從日本空運來的冰凍河豚加到菜里,用神奇的技法進行加工,為顧客獻上一道佳肴?!奔渍f道,“讓我試試吧,不然我就不干了。到時候我自己開個餐館,跟你比一比,看誰的生意好?!?/p>
克洛德只是笑了笑。在他看來,吉米還缺乏歷練,無法獨自經營餐館。不過,要是他再成熟一些,能學會控制急躁的情緒,或許有一天他能實現(xiàn)目標。
克洛德在杰克遜廣場不緊不慢地走著,準備返回皇室街。他一邊走,一邊咬了幾口香甜可口的早餐,然后就著一大口濃咖啡,把它們全部咽了下去。他來到宏偉的圣路易大教堂前,慢慢走進教堂尖頂投下的陰影中,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向雙肩襲來。每當走在裴爾·安東尼巷里,他總感覺有些不安,因為民間傳說這里有神父安東尼的鬼魂出沒。安東尼曾是這座教堂的牧師,死后葬在了這里。克洛德本不相信什么鬼怪,但他無法置祖母的迷信想法于不顧。他的整個童年都受到祖母迷信說教的灌輸,這讓他老是覺得背后有腳步聲,可每當他轉過身,卻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巷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不過這總比走教堂那頭的海盜巷好,因為在那條巷子里,他一不小心就會碰上海盜讓·拉斐特的鬼魂。當然,信則有,不信則無。
他轉身來到皇室街上,穿過幾片小街區(qū)向自己的餐館走去??煲叩降臅r候,他看到了澤爾馬·拉芙。她是餐館隔壁的巫毒店老板娘,此時正站在門口盯著他看。她見誰都說自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巫毒女王瑪麗·拉芙的遠房親戚,可克洛德認為這只是一種招攬生意的噱頭罷了,并不相信她是古代巫毒禮法的正宗傳人。雖說她有些古怪,但人還不錯,所以很愿意跟鄰居保持良好關系的克洛德并不與她交惡。如果他是那種迷信的人,那么那天早上,他或許會覺得她盯著他看是在蠱惑他的心智。
“你好,澤爾馬!”他將捏著貝奈特餅的手舉起來,跟她打了個招呼。
澤爾馬并沒有揮手回應,她的兩手中間好像藏著什么東西,正忙著來回搗鼓。她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眼神兇狠暴戾。
正當克洛德準備走下路坎,穿過馬路朝她那邊走去的時候,他的腳一歪,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幾乎栽在了人行道上?!鞍パ?!”他大喊一聲,彎下腰揉了揉腳踝。沒什么大礙,他心想。不過,碰一下還是有點疼。等他稍感好轉,開始一瘸一拐地走過馬路時,澤爾馬早已不見蹤影,消失在了巫毒店深處。
盡管在新奧爾良有許多偽巫毒師,但澤爾馬自認為身手不凡,而且積累了一大批忠實的追隨者。不,她并不真的姓拉芙,但她認為這個姓可以讓她名正言順地樹立威信,對于那些沒有信仰而又急需找到信仰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她的店里點有蠟燭,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熏香味,各種法器堆得滿滿當當。店里還有一些小飾品,可供游客選購,她的生意也因此從未間斷。除此之外,店里的架子上也擺滿了許多藥草、堅果、種子、野草和根塊,要什么有什么。這些都是她自己或顧客們用來做咒符、施法以及療養(yǎng)的東西。當然,至于還有什么別的用途就不知道了。
澤爾馬對克洛德無任何好感。他當初就這么貿然在她店旁開了一家新餐館。每每在午餐和晚餐高峰期,餐館外總是排起長隊,隊伍還拐了彎,一直排到她的店鋪門口。這就擋住了行人的視線,也擋住了店門口的路。他們本可以逛進店里來買一支蠟燭、一張面具,甚至是一個巫毒娃娃。自從克洛德的餐館開業(yè)那天起,她的生意便慘淡了許多。不過,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她一邊想著,一邊往店里走,手上還在狠狠地擰著那只胖娃娃的腳踝。出來混早晚都是要還的,這就是報應。難道他不知道真正的巫毒女祭司惹不起?
他的腳踝有些腫,扭傷處已經開始慢慢變成了青黃色。盡管如此,克洛德這一整天還是馬不停蹄地干活,監(jiān)督晚餐的準備工作,確保餐館一塵不染,廚房干凈整潔,當然,美食必須無可挑剔。吉米那天有些不高興,也沒有幫上什么忙,但克洛德無暇顧及吉米的情緒,所以沒有理睬他。連續(xù)好幾天,克洛德都在為今晚做準備,為了做好這道菜,他親自對原料精挑細選。一切工作都已準備就緒之后,他在安靜的廚房里站著,而員工們也在休息,只等晚餐高峰期的到來。此刻,他獨自一人在廚房,長吁了一口氣,凝重而深切。他認為他已經準備好了。不過,那個卑劣的美食評論家準備好了嗎?
“我發(fā)誓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你懂嗎!”這話克洛德似乎說了不下成千上萬次了。他低下頭,雙手捂著那張憔悴的臉使勁揉搓,想要驅散他在過去六個多小時里經歷的恐懼。然而,一切都是徒勞。自從前一天晚上他的餐館里發(fā)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他就被隔離關押在新奧爾良警察局第八分局。從前,他一直被這幢華麗的歷史建筑深深吸引,那白色石柱莊嚴巍峨,樓體在玉蘭樹的掩映下分外秀偉。若是散步經過此處,絕對想不到這里會是警察局。建筑的大廳也不像一般的警察局,反而更像是博物館,一個個玻璃柜里陳列著舊時的徽章和槍支,甚至還有一臺T恤燙畫機。但克洛德顯然沒有心情欣賞這些俗爛的藏品。他現(xiàn)在可以證明,大廳遠沒有審訊室讓人著迷。
夏爾·魯索偵探不停地在腦袋上用力抓扯,花白的頭發(fā)蓬亂地耷拉著。廚師一遍又一遍的否認讓他感到厭倦。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偵探,一直讓他引以為豪的是,他非常善于把握嫌疑人的心理。所以,他堅信克洛德沒有說謊。而如果他的判斷是錯誤的,那克洛德簡直就是個天才。審問過程漫長而艱辛,克洛德全程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破綻。然而,沒有好好審問一番的話,偵探不可能這么輕而易舉地放他走。畢竟,當?shù)匾晃恢朗吃u論家死在了他的餐館里,而且死亡方式非常蹊蹺。在尸檢報告出來之前,他們還無法做出準確判斷,但此案似乎是一起典型的投毒殺人案,而餐館老板克洛德·阿爾西德則有最充分的動機。
“聽著,阿爾西德,”偵探說道,“我們是否應該這樣看這個問題?美食評論家在你的餐館,吃了你一手準備的食物后身亡。而且,就在幾年前,他曾讓你破產。請問,除了你,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動機和機會對他下手?”
“這就是我一直在強調的問題?!笨寺宓骆?zhèn)定地說道,“很多人都想要那個混蛋的命。就算我要殺他,我為什么要在自己的餐館里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動手呢?”
“你就是罵他也無法幫你自己開脫。”偵探說道,“為什么別人想要他的命?”
“有成百上千位廚師和餐館老板因為他寫的差評而損失慘重,更別說那些想看我因此事而破產的人了?!笨寺宓抡f道。
“這是什么意思?”偵探問道,“法語區(qū)里一位樂呵呵的廚師能有什么仇人?”或許現(xiàn)在事情開始有些眉目了。
“你說的‘樂呵呵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說我的體形很圓潤,而又覺得‘圓潤這個詞不合適?”
“回答我的問題,不要兜圈子?!?/p>
“呃……比如皇室街另一頭的比特曼廚師?!笨寺宓抡f道,“他嫉妒我的烹飪才華,一直在向我施壓,勸我不要參加法語區(qū)盛典的烹飪大賽。他可以殺了那個家伙,然后讓大家認為我是兇手,這樣他就可以在大賽中獲勝。他這樣做我絕不會感到意外?!?/p>
“這個說法有點兒牽強了,你覺得呢?”魯索說道。
“又比如我的助理,吉米·李。他也很嫉妒我,想看著我毀在這件事上,然后接手我的生意。他的這點鬼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來了?!?/p>
“嘿,阿爾西德,”魯索說道,“你這樣說也太臆測他人了?!?/p>
“好吧,”克洛德說道,掃視著四周,好像是要千方百計地找出一個嫌疑人來,“我隔壁那個神神道道的女巫呢?”
“她怎么了?她跟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我不知道,但每次看見她,我都感到一陣發(fā)怵。回過頭想一想,”克洛德說,“每次她在我旁邊,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要么不舒服,要么就會受點傷。我覺得她肯定是在施法術,目的就是想除掉我!”
魯索偵探眼圈通紅,看著克洛德,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了。他實在是沒有心思和毅力繼續(xù)審訊了,“好了,阿爾西德,你可以走了,不過是暫時離開。我們會調查你的這些大膽指控,你要明白,我們一定會徹查此事。不過,目前你是我們的頭號嫌疑人。就像電視報道說的那樣,不要離開本轄區(qū)?!?h3>阿爾西德餐館,幾周以后
數(shù)周以來,克洛德一直如坐針氈,就連煎蛋也難以集中精力,更別說經營餐館了。這天,他按照平常的時間來到餐館,但餐館里的情況卻異乎尋常。魯索偵探說要在這里跟他見面??寺宓虏恢浪欠裨摀?,因為并沒有人要求他向警察局報告。這或許意味著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
走進餐館后,他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更奇怪了。吉米·李、澤爾馬·拉芙以及阿利斯泰爾·比特曼應偵探的要求,也都在場。他們所有人都被警察仔細審問了一番,甚至家里和店鋪也被搜查過了。顯然,他們此時的心情談不上愉悅。他們站在一起,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彼此,等待偵探的到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把我卷到這起案件里,”阿利斯泰爾對克洛德說道,“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p>
“是啊,伙計,到底怎么回事?”吉米問道。
澤爾馬狠狠地斜睨了克洛德一眼。
克洛德開口為自己辯護了幾句,但偵探的到來打斷了他。
“大家好?!眰商秸f道,取下軟呢帽,動作頗為夸張。他今天精神抖擻,看起來比上一次他們見面的時候興致高了不少。他的兩旁各站著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察,穿著制服,還有一位跟在他后面?!案魑徽堊?。你們可能覺得奇怪,想知道為什么今天我把大家都叫過來?!?/p>
“別賣關子了,有話直說吧?!笨寺宓抡f道。
看到大家都很鎮(zhèn)定,偵探繼續(xù)說道:“我覺得回到犯罪現(xiàn)場來跟兇手對峙,其結局和氛圍往往都是再好不過了。沒錯,我確信,兇手此刻就在這屋里?!眰商揭贿吳弥媲暗淖雷?,一邊吐出了這句話的最后三個字。
聽到這里,他們紛紛露出驚愕的表情,不時傳出“哎呀”“啊啊”的驚呼聲,連聲否認自己不是兇手。
魯索偵探舉起雙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后繼續(xù)說。
“比特曼先生,就從你開始說起。我們搜查了你的公寓,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意思的中草藥,里面含有砷元素?!蔽堇锏钠渌巳刮艘豢跉?,當意識到自己擺脫干系后,又松了一口氣。“我們恰好又在布羅先生的體內和他喝剩下的魚湯里檢測出了中草藥里的成分,包括砷元素?!?/p>
“太荒謬了!”阿利斯泰爾說道,“那些中草藥是用來治療我的抑郁癥的。它們怎么會毒死人?那樣的話,我早就死了。再說,中草藥怎么會跑到布羅的魚湯里去?我保證這不是我干的?!卑⒗固栒玖似饋恚坪跏窍胩优?。然而,一個警察將一只厚實的大手放在他肩上,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你們另外幾個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沒事了。”魯索說道,然后轉向吉米,“李先生。”
吉米猛地一下抬起頭,面對著偵探,臉上的表情仿佛一只囚籠中的動物。
“我聽說你一直想拿到河豚料理許可證,可你已經等不及了,是嗎?”偵探把話說完。
“拜托,我只是買了一些河豚,拿來練練手,這樣廚藝才不會生疏,你明白嗎?”
“好,布羅先生的魚湯里怎么會發(fā)現(xiàn)有一些河豚肉呢?”偵探問道。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我甚至都還沒把河豚從冰柜里拿出來開封。”吉米說道。
克洛德只是看了看吉米,失望地搖了搖頭。
另一個警察走過來,站在吉米身后,以防他奪路而逃。
“可否問一下,如果你已經知道是這兩個鄉(xiāng)巴佬參與了謀殺,為什么還要把我叫過來?”一旁的澤爾馬忍不住問道。
“這個嘛,拉芙小姐,你的店里存有毒芹,是嗎?毒芹和芹菜非常相似,實際上,毒芹替換了芹菜,被放在布羅先生的魚湯里。你搞這些有毒的玩意兒干什么?”
“有時施咒和配藥劑,需要用到它,而不是給人吃的。而且,這是有機種植的。再怎么我也不會把這個放到魚湯里去!那個廚房我根本進不去。”第三個警察慢慢走近澤爾馬,隨時準備給她戴上手銬。
偵探繼續(xù)說道:“這幾種致命物質,要么是其中一種,要么是它們混合在一起,要了布羅先生的命。現(xiàn)在,你們三人均因蓄意謀殺罪被逮捕。我們將讓地區(qū)檢察官介入,繼續(xù)調查此事。”
警察們給這三人戴上了手銬。三人一面掙扎著,一面質問:“那他呢?”他們望著克洛德,而他看起來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擺脫了嫌疑。
“盡管這起案子就發(fā)生在他眼皮底下,但沒有證據(jù)表明他跟此案有關?!濒斔髡f道,“其實,很有可能是你們這幾個人都想陷害他。如果他被收拾了,你們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且,要在自己的餐館里用自己親手做的食物殺人,這未免太愚蠢了?!?/p>
警察帶走了三名嫌疑人,只留下克洛德一個人在餐館里思考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切所帶來的深遠影響。盡管克洛德對自己刮目相看,但他仍然頗感震驚。他略施小計,便一擊制勝,干掉了自己的死對頭,還有那個暗中使壞的手下和朝他下咒的女巫,更有那個曾妄圖讓他一敗涂地的混蛋美食評論家。
辛苦了一天,結果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