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揚州安家巷的安宅內,清初著名收藏家、大鹽商安麓村正拿一盞茶輕啜,門房來報有古董商攜宋代繪畫大師范寬的《雪景寒林圖》來訪。聽到范寬的名字,安麓村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連忙命人將古董商請到會客廳。
當畫卷徐徐展開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蒼茫屏立的群山,叢生的密林中有古寺掩映其中。山腳下的屋宇村落,有一人在門前張望。流水自遠方迂行而下,岸渚汀州,板橋寒林,錯落有致。就近觀看只覺得恍如置身于雪山寒林之中,似有凜凜寒氣襲人。這正符合北宋繪畫史著作《圣朝名畫評》中“李成之筆,視如千里之遠,范寬之筆,遠望不離坐外”的特點。
仔細觀看完畫作,安麓村又逐一看了畫上的印章。一枚朱文方璽的“御書之寶”,印文和印色上都具有宋代的特色,據此推斷,此畫應被宋朝內府收藏過。除了這枚印章,畫上還有朱文“蕉林”、白文“觀其大略”以及朱文“蕉林收藏”三枚印章,這三枚印章出自明末清初的文學家、鑒藏家梁清標。在這之前,安麓村還曾收藏過梁清標舊藏的北宋畫家郭熙的畫作《幽谷圖軸》,對于梁清標的印鑒他是熟悉的,也就能更進一步確定畫作的真?zhèn)?,于是,他果斷砸下重金收購了這幅《雪景寒林圖》。
富而慷慨、精于鑒賞是天津、揚州兩地的古董商們對安麓村的一致看法,因此,他們手中一旦有合適的藏品,就會第一時間送來給他鑒賞,請他收購。有此便利,安麓村的收藏中自然是珍品無數。他還著有一本《墨緣匯觀》,匯集了平生所藏精品,其中對于范寬的《雪景寒林圖》,他是這樣寫的,“宋畫中無上神品”,可見他對范寬這幅畫的推崇和珍視。
然而,歷史總是不斷在重演,當年家資巨富的梁清標三代之后就已敗落,如今大鹽商安麓村也沒能躲過富不過三代的命運。他去世后,他的后人因家道敗落,將《雪景寒林圖》賣給了當時的直隸總督。
如獲至寶的直隸總督非常清楚范寬作為“北宋三大家”之一的身份,知道他的畫不僅是宋畫中的精品,更是傳世量極少,稱得上是國寶級的珍藏。為了自己的仕途,直隸總督毫不猶豫地將之獻給了乾隆。
乾隆得到這幅畫之后,也是同樣欣喜,立馬蓋上了一枚朱文“乾隆御覽之寶”印章,將其收入內府,存放在圓明園之中。之后,這幅無上神品被皇室妥善安穩(wěn)地保管了近百年,甚至安全地躲過了蓋章狂魔乾隆有事沒事彈幕印章護體的命運。
咸豐十一年(1860年),《雪景寒林圖》和許多寶物一起遭遇了一場亂世浩劫。這一年,英法聯(lián)軍入侵北京城,將圓明園洗劫一空,這幅畫也流落到參與搶劫的士兵手中。
外國士兵對這幅畫的價值并不清楚,只想著如何能用它換一些銀子,便拿著這幅畫來到北京一家書肆中售賣,當時任工部右侍郎的張翼也恰在書肆之中選書,無意中看到了這一幕。
精于鑒賞的張翼一眼便看出此畫不同凡響,他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在看到“乾隆御覽之寶”的印章后,更加確定這是一件宮中的珍藏。他裝作不在意地稱贊畫還不錯,買下來玩玩也可以,神色中沒有透露一點急迫購買的意思。在外國士兵只報出50塊銀圓的價格后,心中歡喜的張翼掩飾性地略作遲疑就買了下來。
得到《雪景寒林圖》后,張翼按捺著心中的狂喜,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他知道私藏宮中藏品是大罪,決不能讓外人知道,隨即,他將這幅畫帶回天津密藏起來。張翼去世后,將平生收藏盡數給了兒子張叔誠,其中就有這幅《雪景寒林圖》。臨終前,他交代張叔誠妥善保管這幅畫,務必不要向外人透露和這幅畫有關的任何消息。
自幼受父親熏陶的張叔誠對于字畫文物也有著同樣的興趣和愛好,父親去世后,他像父親一樣癡迷鑒定和收藏,凡遇到心儀的書畫必定會想盡辦法購買。他曾收購過石濤的畫作《仿張僧繇青綠山水》,日本人得知后,以辦書畫展為由托人說,情愿以張叔誠收購時四倍多的價格收購,被他婉言謝絕,之后還有人出更高的價格也被他一一拒絕。不過,這件事情也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古人所講的“懷璧其罪”,想要做一個文物的保護者并非易事,對于父親臨終的囑咐,他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光陰似箭,轉瞬即逝,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張叔誠受到波及,全家被掃地出門,許多藏品也被當成所謂的罪證,幸好天津文物管理處知道他們家所藏文物的價值極高,以封存的名義要回這些文物加以保護,才使得包括《雪景寒林圖》在內的藏品幸免于難。
改革開放后,走過了大半人生的張叔誠又看到了《雪景寒林圖》,看著上面的印章,他想到從梁清標到安麓村,這幅畫都沒能傳過三代,如今父親“潞河張翼燕謀所藏”的印章和他“文孚(張叔誠的名)嗣守”的印章也在其上,而這幅國寶究竟能傳到幾代誰又能知曉呢?也許對于文物最好的保護并不是私藏,在盛世繁榮里,交由國家收藏才能永存。
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張叔誠先后三次將家中剩余的珍貴文物捐獻給了天津藝術博物館,使這些國寶走人了大眾的視野。他說:“如同嫁閨女一樣,給閨女找個好婆家,等于閨女有了最好的歸宿,對待文物也是這樣?!币蚝隙?,他合棄了自己的私念,國寶因此得到了最妥善的保護。
山水畫自隋唐獨立成科后,經唐、五代的發(fā)展,在兩宋達到了高峰,《雪景寒林圖》是范寬晚年的作品,也是他的巔峰之作,是當之無愧的北宋山水畫無上神品。
宋朝宗室子趙希鵠在《洞天清祿古畫辯》中寫道:“范寬山水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tài)嚴凝,儼然三冬在目?!辟澴u的就是范寬筆下巍峨磅礴的北派山水。
千年寒暑轉換,數度易主,《雪景寒林圖》在經歷無數波折后,如今終于能安穩(wěn)地向世人展示它震懾人心的藝術魅力。
編輯/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