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瑞，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山西平定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有《原地》《愛上薇拉》《中國丈夫》等長篇小說五部，發(fā)表《阿茲特克女人》《鐘點房》等中短篇若干。

你看，果不其然如我判斷的那樣。一進(jìn)門，她就興奮地，甚至暗自狂喜地說道。歡快的樣子，就像是來赴一場幸福之宴。然而，一雙紅腫的眼睛，卻無法掩飾地撩起了她本想遮蓋的面紗。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是否一塌糊涂。但是，最起碼她哭過，而且還是剛剛，說不定那張進(jìn)我家家門時剛剛擦過眼淚的紙，還揣在她的口袋里。

這是正月初七的中午。外面冷風(fēng)吹著，我們的鄰居成美玲要來我家吃一頓飯。一大早我和羅素蘭還沒起床，成美玲就給羅素蘭發(fā)微信，說實在等不下去了，她今天必須到我家吃一頓飯，否則她就會死，搞得羅素蘭一個激靈差點兒掉到床下。從去年九月開始，成美玲一直在北京進(jìn)修，這段時間在家，算是年假。以我們平時對她的印象，正常情況下她不會這樣的，她這個人，光彩照人、人見人愛，做事情又十分注重禮節(jié)，像這種預(yù)先不打招呼又不管對方心情如何，就直接提出要求的，著實讓人意外?？沙擅懒峋褪遣蝗莘终f，還單刀直入，說，菜不用多，一盤花生米，外加一碟小咸菜就行，酒她自備。我和羅素蘭都是那種對社交并不熱衷的寡淡之人，成美玲這么一來，還讓我們真的手忙腳亂了一個上午。

成美玲進(jìn)門把黑色外套脫了，剩下里面菱形圖案的藍(lán)色毛衣和下身一條白色九分褲。那種褲子褲口是毛邊的，膝蓋處有幾條寬窄不一的破洞，專門似的露出里邊白白嫩嫩的腿肉。大街上年輕姑娘經(jīng)常這么穿扮，配上黑色的指甲、血紅的唇彩，很潮、很酷。她的皮膚和夏天比起來，更好了，可能是教室、宿舍兩點一線安逸生活的結(jié)果，她把指甲染成銀色，上面既畫了花，又鑲了鉆，圓潤的胳膊上，戴著漂亮的琥珀手串。別看成美玲快五十的人，這么穿起來，還真看不出是裝嫩。

成美玲將牛皮紙袋放到餐桌上，撲進(jìn)廚房，從后面攬腰摟住羅素蘭，習(xí)慣性地用手去抹羅素蘭的乳房。她一直覺得羅素蘭的乳房大，當(dāng)然同時也說自己的不差。她說了開頭那句話——你看，果不其然如我判斷的那樣。羅素蘭討厭作為女人的成美玲粗手大腳，還搡成美玲，說她流氓，要抹去抹你家老謝的去。一提老謝，成美玲立刻松開手，坐到餐桌上，抽出紙巾就哭。

我從書房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成美玲又是轉(zhuǎn)頭，又是眨眼。當(dāng)覺得自己實在躲不過去后，便索性轉(zhuǎn)過頭來跟我說，不好意思啊，讓你見笑了。

見笑？我說，從何談起。女人嘛，哭哭啼啼，很正常。

但是，到還算不上閨蜜或知己的別人家來哭，畢竟不能算正常。我進(jìn)廚房幫忙，羅素蘭雙手正占著，她用肩膀靠我，低聲跟我說，你不是一直喜歡人家嘛，這可主動送上門了，好好表現(xiàn)啊。

這可是你說的啊，那我就……我知道羅素蘭是玩笑。

是我說的，有本事你上呀。羅素蘭說，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也讓我看看。

我承認(rèn)，我確實喜歡這個活潑性感的女鄰居，羅素蘭形容成美玲，活騷活騷的，活脫脫一個害人精。我說，女人就得活騷，等老了再騷，還有意義嗎？成美玲翹臀細(xì)腰，還有一對在公共場合一不小心就會給她惹麻煩的乳房，符合傳統(tǒng)男人喜歡的女人標(biāo)準(zhǔn)。有一次和我們聊天，她說女人乳房大其實挺好的，不僅養(yǎng)出來的孩子壯，而且自己摔倒了，還不用擔(dān)心會碰傷臉。羅素蘭就說成美玲耍流氓，總沒正經(jīng)，真不知道她家老謝是怎么忍受她的。成美玲說，我都五十歲的人了，怎么也得抓緊時間耍耍流氓，一個人一輩子連流氓都沒耍過，多失敗。也許是我看成美玲的眼神有點饞;或許是成美玲在樹林里遛她家那條拉巴拉多時，在家看書的我表現(xiàn)出了某種心游神移，總之羅素蘭覺得我心儀成美玲。我不得不偷偷承認(rèn)，在我孤寂難耐地自慰時，腦子里想的對象正是成美玲。

我家住一層，前后有樓，天又陰著，餐廳還在北面，因此吃飯時白天也得開燈。不過，我家的燈很漂亮，多頭枝形吊燈，還是古銅色，自帶吊扇。屋頂用粗獷的原木裝修成法式鄉(xiāng)村風(fēng)格，榆木餐桌餐椅，靠墻的餐邊柜上擺著橡木酒桶，墻上貼了我和羅素蘭的相片?？臻g不大，廚房與客廳隔墻的窗臺底下，背靠背裝著兩組工礦企業(yè)才用的老式鑄鐵暖氣，外面只是套了一個簡易的鐵藝外罩，散熱效果很好。成美玲主動要自己倒酒，她從紙袋里拿出那瓶通體艷紅、上面繪有金色牡丹的酒，說。這是老謝大展宏圖新成立公司時專門定制的，三百一瓶，還是當(dāng)年的價。

我說，我們本來備的是玫瑰汾。為了讓她覺得我沒有說謊，我指了指餐邊柜。那里確實放了幾瓶酒，酒的瓶子是水紅色的，瓶蓋做成一顆碩大的紅寶石?；⌒蔚钠可碜ピ谑掷锟傋屓烁杏X摟著某個美人的柔頸或細(xì)腰。我和羅素蘭商量，我們覺得成美玲愛風(fēng)情，喜歡浪漫，玫瑰酒適合約會，又偏女性口味。

成美玲卻跟我說，留著你去撩妹兒用吧。咱們今天既然要喝，就喝帶勁兒的。

我們?nèi)齻€人坐下來，成美玲和我坐對面，中間夾著羅素蘭。一桌子菜，算不得豐盛，但葷的素的，該有的都有。可是還喝兩杯，我就發(fā)現(xiàn)成美玲似乎只對油炸蝦片和醋泡花生米感興趣。三杯過后，成美玲問我和羅素蘭，酒怎么樣。

羅素蘭說，好喝。

我說，我不知道好不好喝，反正什么酒到我嘴里都是辣的。度數(shù)高的大辣，度數(shù)低的小辣。

我去……（成美玲的口頭禪），你不是吧你！成美玲說。

他就這人。羅素蘭歉我不解風(fēng)情。

成美玲說，你就不能說個好喝啊，你說個好喝會死?。?/p>

羅素蘭講，你這就知道我每天和一個什么人在一起生活了。

是啊，天下的男人，真是什么樣兒的都有。成美玲緩慢地坐直身體，極其正式地問我和羅素蘭，你們就沒有發(fā)現(xiàn)點什么？

我搖搖頭。其實我們是有發(fā)現(xiàn)的，最起碼她家的窗簾，從她回來后就一直沒有拉開過。

羅素蘭也搖頭。不過，她逗成美玲，你這家伙成天神出鬼沒的，你能讓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呀。

這時，成美玲鄭重其事地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沒用毛巾，就帶著滿臉的水珠出來。她走到餐桌前，把所有的酒杯添滿。然后坐回原位，既而雙手合十，像祈禱一樣，手指卻壓在唇邊，看看我，又看看羅素蘭，又醞釀了一下情緒（實際上是勇氣），說，我和老謝，徹底掰了！

什么？羅素蘭表現(xiàn)出一點小驚訝。然后就和成美玲打趣兒，掰就掰了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我的意思是……成美玲哽咽一下，說。這次是“徹底”。

那么，老謝呢？我說，老謝是什么情況？

現(xiàn)在正在家收拾東西呢。成美玲語速很快。

你卻在我家喝酒？羅素蘭不解地講，你不愧是成美玲啊，就是和常人不一樣。

我成美玲也該不一樣了，我憑什么就得像軟柿子一樣老被人捏著，我也該為自己活一回了。

原來你一直不是為自己活著啊你！羅素蘭其實想把氣氛搞活躍一些，你這么跟人說，誰信？

成美玲卻沒有像我們預(yù)想的那樣笑出聲來。

為啥呢？羅素蘭問，我覺得，老謝對你不錯。

我進(jìn)門就跟你說了——果不其然如我判斷的那樣。成美玲說，他騙我，一直騙我。這對我來說，是最要命的，比要我的命還要命。

至于嗎？羅素蘭似乎始終體會不到成美玲心中的那個要命，

那是事情沒發(fā)生在你身上。成美玲哭了。

既然這樣，我說。那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啊。

高興，對，高興。成美玲端起酒杯一口悶了，兩串眼淚撲簌簌落下，說，可是畢竟二十多年了啊，二十多年了??！

在我和羅素蘭眼里，成美玲有點孩子氣。我們覺得她不成熟，一時表現(xiàn)得既寬容又理想，一時又表現(xiàn)得尖酸務(wù)實。我們認(rèn)為這可能是老夫少妻的標(biāo)配模式，老謝比成美玲大十三歲，十三歲的空間老謝給了成美玲足夠的任性。因此我和羅素蘭依然不相信這次是真的，因為之前，隔三差五，成美玲就把老謝趕走了。成美玲講，一個老歪歪的老頭，臉上的褶子比核桃皮還恐怖，隨便讓他去哪吧，好讓我眼前光亮幾天。

那你還……羅素蘭忍不住笑，笑成美玲多大年齡了，還像過家家。

我可不是你。成美玲強(qiáng)調(diào)說，你知道去年北京的離婚率是多少嗎？48.3%，多進(jìn)步的一個數(shù)字啊。

你說什么啊！既然這樣那就不該結(jié)婚，結(jié)了，又離，折騰個啥勁兒。

昏黃色的燈光照著成美玲的臉，她看上去風(fēng)韻猶存，或者說比那些白紙一樣的少女，更加吸引人。她偷偷看我，神情中流露出不想和羅素蘭爭論的意思。我知道她想聽聽我的意見。但我不想說。于是，她只好接話，說，結(jié)婚歸結(jié)婚，離婚歸離婚，一碼歸一碼。結(jié)婚率低不一定進(jìn)步，但離婚率高絕對是進(jìn)步。

羅素蘭突然就不說話了，用那種自嘆不如的眼神看成美玲，一邊勸她吃菜。我和羅素蘭微妙地達(dá)成默契，不和成美玲談?wù)撌裁椿橐觯覀兲狭?，覺得兩人在一起，能彼此相依，把一日三餐打理得有滋有味，這就是我們對婚姻的全部理解。

成美玲象征性夾菜，我倒吃得很歡，我太餓了。成美玲開始不舒服地扭動身子又說屋里太熱。羅素蘭對她說，那就去脫了吧。

成美玲突然破涕為笑，仿佛看到自己脫得光光的坐在一對夫婦面前一樣，她挺一下胸，卻用溫婉的語氣對羅素蘭說，羅素蘭，我這可是在你家啊，你還真不怕事大。接著她瞥我，說，當(dāng)然了，在坐的，當(dāng)然有人希望我多脫點，最好一件不剩。

成美玲，你想什么呢？羅素蘭捂嘴笑，你沒聽清啊，我是說“那就去脫了吧”，我沒讓你在家脫啊。

喲，不愧是作家的老婆，連給人挖坑都張口就來。

好，那你就別脫。羅素蘭說。反正熱的人不是我。

成美玲越發(fā)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了，一分鐘看了三次手機(jī)，我暗示羅素蘭，叫她少說點話，說不定成美玲想回家了。果不其然，成美玲終于忍不住開了口，說她得回去一趟。我和羅素蘭都說好。羅素蘭還不忘提醒成美玲，順便回去把該脫的也脫了，脫它個干凈利索，輕輕松松。

沒想到，成美玲原樣裝扮，很快回來，來來去去頂多五分鐘。坐回原位的成美玲，老練地將帶來的煙打開，抽出一支遞給我。我說，我不抽，你看我們家連煙都不備。但成美玲的手一直不挪開。她堅持要我抽一支。

我說我真不抽煙。

她不信，說這個年齡的人，又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難道小時候沒有把曬干的南瓜秧當(dāng)煙抽過？我說，那事我干過，但那畢竟不是煙，我們只是害著玩。成美玲就將我，說，那就再害一次，再玩一次嘛，然后用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嗲聲說，只當(dāng)為我嘛，就害這一次。

但我還是拒絕了。

唉！成美玲長嘆一聲，將煙放到自己嘴里點上，然后又拿出來給我，問我，這樣也不抽？

這時，我只好去看羅素蘭。羅素蘭用膝蓋在桌下磕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最后，我還是沒接，我說，我是個一直有原則的人，革命同志不能在美色面前動搖初心。

我去……

成美玲睨睥我，說，你就裝吧啊你。然后問羅素蘭，你覺得男人有原則嗎，男人的初心是什么。

羅素蘭沒有回答，而是一把接過成美玲手中的煙，放到自己嘴里。隨口說我一句，他這個人，就是這么麻煩。

這時，不勝酒力的羅素蘭實際上喝得已經(jīng)有點多了，眼睛里充滿迷醉，笑聲不再自然。不過，羅素蘭會抽煙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會吐煙圈。

成美玲大為羅素蘭叫好，說，羅素蘭好樣的，咱們就是要讓他們男人們想不到。我今天和老謝都徹底掰了，但他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會抽煙。

我一直看著成美玲。成美玲左手夾煙，就是那種細(xì)細(xì)的女士煙，右手拿著一個白底上簡筆勾勒出青花的打火機(jī)在煙盒上劃。無論是煙盒還是打火機(jī)，一看就是她用過心的。她半探著身子，和羅素蘭對著抽，然后坐直了，又讓那個打火機(jī)在煙盒上劃來劃去。

老謝他……我突然想提議，如果她愿意，應(yīng)該也把老謝請過來一起吃飯才好。

成美玲一聽“老謝”，立馬像交警一樣伸手讓我Stop。她強(qiáng)調(diào)說，這個人和我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了?？稍捯粑绰?，她又判若兩人大哭，一邊說，都空了，什么都沒了，人家收拾了個干干凈凈。是，人家的東西人家應(yīng)該拿走?？墒?，畢竟二十年多了啊，說走就走，我這心里……你們能體會嗎？

成美玲啊成美玲，我不知道你發(fā)得哪門子神經(jīng)。羅素蘭口氣里充滿了滿腔恨鐵不成鋼的怨氣。

成美玲嗚嗚哭，進(jìn)而解釋說，她說熱，回家，都不過是借口，她就是想回去看看。你們知道嗎，我臨來你家時，他回去了，我是個做事守信的人，我不會因為他，就讓你們等。我跟他說，如果你不急著走，就等我回去，我們還有一些話沒說透?？墒俏覄偛呕厝?，一看，唉……全空了，連衛(wèi)生間的牙刷牙缸都沒剩下，人家根本沒有等我。

老謝什么話都沒說？

我臨來時，他說了，只有一句，成美玲，只要你好，我怎么都行。成美玲又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她罵老謝都他媽這個時候了，還給老娘裝大尾巴狼。

反正在我的直覺里，老謝對你不錯，老謝心里有你。我說。

可是你覺得對一個女人來說，男人心里有她，就可以了嗎？成美玲轉(zhuǎn)而問羅素蘭，你也這么認(rèn)為嗎？

那你還想要什么？羅素蘭問。

沒錯，我成美玲是女人沒有錯，可我更是人！

誰不把你當(dāng)人了？羅素蘭問。

成美玲說，其實我不是不了解男人，男人嘛……我是說。如果他有想法，親口跟我說，我絕不會攔他?？墒撬?，他媽的當(dāng)我傻瓜。

那是因為她愛你。羅素蘭似乎聽出什么來了。

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況且，要是真愛，那他就該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可是，他不知道?；蛘哒f，以他的理解能力，他大概也不懂愛。這么多年來，他始終認(rèn)為我是一只圈養(yǎng)的豬，甚至認(rèn)為我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他卻沒有覺得我是在給他時間、給他機(jī)會，因為我覺得我是愛他的呀，可是，他倒好……

他到底怎么了，害得你如此傷……筋……動……骨……說話時，羅素蘭口齒不靈，好在還堅持著沒有離席。

成美玲和老謝的情況我們知道一些。記憶最深的是，他們搬來小區(qū)的頭年。那時城市還沒有下煙花爆竹限放令，第一個春節(jié)老謝就拉回來兩面包車煙花爆竹，雇了好幾個人燃放。小區(qū)里多數(shù)是高樓，樓距又窄，他們只好選擇在離她家最近的噴泉里燃放，隨著一個二踢腳乒乓上天，各類花炮密集燃放。我相信小區(qū)里沒有幾個人會有心情抬頭欣賞天空中那些燦爛煙花，反倒是后來我聽說有好幾通舉報電話打到市長辦公室。自那以后，小區(qū)的人再提到她家時，就說“那年放煙花的那家”。

可你們知道嗎？成美玲說。也就是在那年之后的第三年正月，老謝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子，把我家玻璃砸了。砸一次還不算，老謝裝一次人家就砸一次，我覺得自己丟盡了臉。成美玲說，你們想想，那場景，??？我還正滿懷欣喜陪兒子看電視，突然“嘭”地一聲。我的第一判斷是誰家爆炸了，隨后碎玻璃刷啦啦落地，還有幾片打到我腿上。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我家。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嘭嘭嘭，唰唰唰，玻璃四濺，冷風(fēng)從窟窿里沖進(jìn)來，我本能地拉著兒子躲進(jìn)衛(wèi)生間。我小叔子在外面還不顧名聲地點名道姓破口大罵，他罵老謝在外面花天酒地，借他錢不還。當(dāng)時我和兒子都被嚇懵了。怎么會這樣呢？成美玲說。人家哪里是砸玻璃，人家分明砸的就是我。

可是憑什么呀？成美玲給老謝打電話。老謝卻關(guān)機(jī)。

你們想想當(dāng)時的情況，我簡直是……成美玲哽噎著，你們當(dāng)時一定像看鬧劇一樣看我們了吧？

我說，我們沒有，我們只是納悶，砸玻璃的人既然砸的是自己哥哥家的玻璃，怎么還一口一個混蛋，一口一個八王蛋，一口一個不是人地罵？多難聽。

我記得我拉著羅素蘭跑到陽臺，看著一個矮矮壯壯的黑影圍著成美玲家轉(zhuǎn)，然后瞅準(zhǔn)目標(biāo)甩開胳膊將手中的磚頭扔出去。成美玲家的燈黑著。

成美玲說，那是她情急之下關(guān)掉的。小區(qū)的燈光放大了小叔子的身影，窗紗在破損的窗洞處吹起。那種不知道下一塊磚頭將砸到哪塊玻璃，什么時候會砸來的等待，比真正面對一個歹徒還要害怕。我是真的傻啊，就因為是小叔子，我就一門心思只知道給老謝打電話，卻沒有報警。我緊緊摟著兒子，聽著一塊一塊磚頭像炸彈一樣，沖破玻璃落到屋里來，其中一塊還砸碎了客廳的魚缸。我和兒子不敢吭聲。我小叔子知道屋里有人，喊一陣?yán)现x的名字，又喊我。可我怎么會答應(yīng)呢，我丟不起那個人。他氣不下，就進(jìn)單元來踹門，直到后來物業(yè)的保安出面勸解，才算告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的老謝才回來。老謝進(jìn)門，卻對眼前的景象不以為然，他說這算什么呀，逼債的人把槍口對準(zhǔn)他腦門，把斧頭擱他脖子上的時候都有。老謝當(dāng)著成美玲的面在電話里罵弟弟，說不把他王八羔子送進(jìn)監(jiān)獄他就不姓謝。老謝張羅著裝玻璃，可是白天裝好，晚上小叔子就又來砸了。這么反反復(fù)復(fù)三四次，成美玲受不了了，她帶著兒子以旅游的名義去了云南。

你們知道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什么嗎？成美玲說。

羅素蘭嘿嘿地笑，伸手想拍一下成美玲的胳膊，結(jié)果自己差點閃到地上。我過去扶她，她嘴上說自己沒事，身體卻沉的往桌下出溜。她嘴里嘟囔著說，成美玲，你傻啊，你這個人我還不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告訴你，既然人家老謝和你都離婚了，人家不缺你錢花，不惹你生氣，該回來還回來，那就證明老謝同志還是愛你的。

什么？我搖了一下羅素蘭提醒她，你別胡說啊！你喝多了。

我是喝多了，可我沒胡說。羅素蘭繼續(xù)往地下出溜，屁股快著地時，她兩手用力一抓桌子，站起來，讓我問問成美玲她有沒有胡說。

成美玲沉默了一會兒，承認(rèn)和老謝離了。她說，就是我小叔子砸玻璃之后協(xié)議離的。那時煤礦不景氣，老謝在外面欠了很多錢，老謝擔(dān)心有人上門逼債，怕有人來綁架我和孩子，老謝就提出先和我離婚，這樣既能保全財產(chǎn)，又能保證人身安全。我看老謝一心是為我和孩子，也就應(yīng)答了。我們只是假離婚。

嘁……羅素蘭說，也就是你成美玲，離婚就是離婚，還有什么真假！如果老謝借此一走了之呢，你是屁的辦法都沒有。

是啊！成美玲抽一張紙擦眼淚。

是你把籠門打開了，把繩子剪斷了，老謝自由了，你懂嗎？人家想飛哪飛哪，成美玲，人家還回來，該盡什么責(zé)，還盡什么責(zé)，你自己說，你能說老謝心里沒有你？羅素蘭說。

這不是有沒有我的問題。成美玲再次強(qiáng)調(diào)。

那你說，你說男女之間是什么問題？羅素蘭問。

最起碼光有沒有這點不夠。

呵呵……羅素蘭說，老謝可是一個手里有八千愿意給你花一萬的人。

關(guān)于這點，成美玲自己也承認(rèn)。成美玲說，在她和老謝剛結(jié)婚時，老謝經(jīng)濟(jì)條件還不算好，因為老謝為排場把全部的錢都用來娶她了。正月，他們一起回縣城看她父母。她父母一直住在縣城邊的平房里，冬天取暖還得靠火爐，臨離開時老謝突然將口袋里的三千塊錢全掏給了成美玲父親。要知道，當(dāng)時兩人的錢全裝在他身上，他這么一大方，回到省城除了夠買兩張火車票，不要說吃飯，連坐公交的錢都沒了?？墒抢现x不在乎，火車到站，老謝捏著僅有的四毛錢在站前廣場沖成美玲笑時，成美玲并沒覺得他傻，而是為他感動。他們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步行回家，回家后兩人換鞋，成美玲第一件事就是脫鞋脫襪撲到床上。老謝主動到廚房給她做飯，睡覺時老謝才到柜子里找碘酒，說自己的兩只腳掌全是水泡。

可這能說明什么？成美玲自嘲地笑了一下，說。人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果然不然。

噢……羅素蘭豁然驚叫一聲，然后壓低聲音說，原來我們忽略了一個詞，你小叔子罵老謝的那個——花天酒地，對不對，老謝犯了所有男人都常犯的錯。成美玲本想解釋一句，可羅素蘭馬上擋住她，說，你別說了。這有什么呀，男人嘛，但凡有點錢，哪個不花天酒地？

這不是重點。成美玲說。

重點是他沒跟你說實話是不是？羅素蘭有點結(jié)巴了，說。難道，人家出去找個女人，還要，跟你，說一聲？

這還不是問題根本。成美玲說。

暈死我了！羅素蘭翻了一下白眼，輕輕向后甩了一下手，說。起碼一個男人有八千愿意為你花一萬，我就覺得這個男人不錯。好了，人與人終究不一樣，那我就等你說說你的這個“根本”吧。

但成美玲并沒有，或是沒有馬上說出這個“根本”來。她似乎并不著急結(jié)束，她希望既然打擾我們了，就打擾個淋漓盡致。我們的話題一直是婚姻，中心人物是老謝，可我們對老謝的判斷都來自之前的直覺。

盡管是鄰居，我們卻沒和老謝說過話，就是迎面相遇，我們也只是象征性地點一下頭。興許在老謝看來，不論從哪個角度講，我們都只是成美玲的朋友，而他并不想介入屬于成美玲的私有空間。老謝沒有給我們留下性格孤僻，或傲慢的印象，他當(dāng)過煤老板，見過大錢，也掙過大錢。但沒有像某些暴發(fā)戶那樣，脖上套條黃金鏈，腕上帶著沉香或紫檀手串。也沒有像某些官員那樣，耀武揚威，趾高氣揚。他個頭不高，五官端正，相貌也平平，總喜歡穿黑尼大衣、閃閃發(fā)亮的三節(jié)皮鞋，喜歡將頭發(fā)一律向后梳還抹得油光。幾乎每次回來，手里總拎一個精致的黑色公文包，回來時鼓鼓囊囊，離開時就扁扁平平了。

這讓我們覺得成美玲和老謝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因為我們覺得，他倆實在不般配。成美玲年輕漂亮，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歌舞團(tuán)獨唱演員，聲音當(dāng)然好聽。通過朋友圈我們看到，老謝不在家的時候，成美玲練書法、畫油畫（她送給我們的油畫一直掛在書房的墻上）、練瑜伽、長跑、野營、彈鋼琴、養(yǎng)多肉、品茶讀書、詠詩朗誦、烘焙、女紅、參加文學(xué)沙龍，甚至有一年還到郊區(qū)農(nóng)戶家拉了苞谷皮回來，在家蒸煮曬到半干，自己動手編座墊。而老謝呢，沒怎么上過學(xué)，曾經(jīng)做過一個酒店老板，后來靠著不要命的賊大膽成了煤老板?，F(xiàn)在是不是我們不知道了，但有錢人的標(biāo)配依然有，黃燦燦的金表、筆挺的西裝、一周在家吃不了幾頓飯。偶爾回家來，也是一位年輕司機(jī)卑躬屈膝地開著悍馬接送。成美玲不稀罕老謝回來，說老謝回來她就沒心情彈琴練歌了，生活節(jié)奏完全被打亂。你想想，一個老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打著呼嚕酣睡，要你在旁邊情深意切地彈一曲《藍(lán)色多瑙河》，確實也沒心情。更討厭的是，老謝像著了魔似的，一心想修一座廟。成美玲不同意，說與其那種行善積德法，不如把錢捐到貧困山區(qū)。老謝就說成美玲腦子有問題，因為他老謝的煤礦能年年平安不出事，能掙到錢，全是神靈的保佑。至于貧困山區(qū)，老謝的理由是，我該繳的稅繳了，貧困山區(qū)的問題那就是黨和國家的事了。兩人意見相左，于是冷戰(zhàn)不斷。當(dāng)然，老謝還是堅持回來，他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看著那些無聊的抖音發(fā)出弱智般的微笑。成美玲將一本《萬歷十五年》扔給他，讓他翻一翻，她說現(xiàn)在談生意可不是頻頻舉杯、摟著肩膀稱兄道弟就行，怎么也得有點文化。老謝連看都不看，就說，狗屁，談生意就是談錢，有錢就有生意，什么文化不文化的。他舉了看余華那本小說《活著》的感受，他說，上次我倒是聽你的認(rèn)認(rèn)真真看完那本《活著》了，可是，有什么呀，無非一個接一個地死，無非每個人的死法不同而已！成美玲就把一個冷眼扔過去了，說，你該去哪里去哪里吧！

盡管有意克制，但成美玲還是情緒激動著，她一口一杯喝酒，我和羅素蘭在旁邊勸，也不得不陪著。她說，即使我們不那么合拍，即使我們……你們知道嗎，從我去年九月份走了，我就一直沒回來，國慶、元旦都沒有，一直到年前放假，這期間人家連個電話都沒打過一個。

為什么非得要電話？我說，現(xiàn)在人都習(xí)慣聊微信。

問題是微信也沒有。

興許人家……羅素蘭說。知道你難得有一段自由的時間，或許人家就想著，盡可能少打擾你。

少打擾我？我是誰啊，我是什么人？莫不說我還是他老婆，就算一條狗，這么長時間，他腦子里總還是應(yīng)該閃念一下的吧。

你怎么知道人家沒有閃念過啊？也許人家天天念著呢，只是一心想你在北京，說不定正和哪個小鮮肉在談情說愛，就克制住自己了。人家這是在成人之美了！羅素蘭說。

成美玲忍無可忍了，用那種歇斯底里的調(diào)門說，我成美玲不是那號人，我要是，我還能和他過到今天？顯然成美玲很傷心，她接著又說，那么家里呢？我年前放假回來，進(jìn)門一看，家里哪哪都是土，哪哪都不能碰，落腳踩在地上，抬腳一個大腳印，簡直就一千年古墓。

你一直不回來，家里變成什么樣子都有可能。羅素蘭說，這也是代價。

屁！成美玲哭笑一下，你以為我不回來，我是真回不來？我在微信里跟你說，都這年齡了，進(jìn)修機(jī)會難得，我得抓緊時間多學(xué)點兒東西?？赡阌袥]有想過，我他娘都這年齡了，學(xué)那些東西有什么用！我從來沒想過混成臺柱子，也沒想在唱歌上唱出什么名堂，我就是想……就是想……成美玲往桌上一趴，失聲大哭，我就是想考驗考驗他。

可他不一定是這么想啊。羅素蘭說。人家說不定認(rèn)為你是為了躲他，才去的北京。

成美玲手里的煙頭豎著，眼看要燒到頭發(fā)了。我給羅素蘭使眼色，她卻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伸手去拿成美玲的煙。成美玲這時抬起頭，很正式地說，我沒事，我清醒著呢，我成美玲這輩子最大的悲哀就是怎么也變不糊涂。

你呀你！成美玲你多大了？羅素蘭說。如今的男人能考驗嗎，能經(jīng)得起考驗嗎？

一次都沒有，從我走，到回來，一次都沒有，我還不如一條狗。成美玲像在自言自語。

說不定，他在等你主動！我說。

我？成美玲說，我還沒活得那么賤。

兩個人過日子，哪有賤不賤的。我嘴上這么說。但作為夫妻，四個月互不聯(lián)系，我也吃驚。

唉！羅素蘭說。咱都這年齡了，偶爾服個軟，低一下頭，算不了什么。做女人嘛，別總那么強(qiáng)勢。她拿自己打比方說，你看我家這個，哪哪都不咋地吧，我還得巴結(jié)人家，我要也像你那么強(qiáng)勢，人家早跑了。

說不說吧。我說。如果我要有半個老謝的實力……

老謝的實力？我去……成美玲瞥我一眼，他有什么實力，就那幾個臭錢？

還有就是，羅素蘭像一語道破天機(jī)地說，你要清楚，從法律意義上講，人家老謝和你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人家在意你是人情，不在意是本分，你居然還要考驗人家，你有什么權(quán)力考驗人家？

成美玲暫時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長長嘆一口氣說，這次他是真死心了，我他媽卻活得像個小丑。

這哪跟哪啊。羅素蘭說。你剛走那段時間，老謝天天回來，我經(jīng)常看到你家廚房燈亮著，他對你對家要沒感情，他干嘛還回來？是不是你過年回來，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或是你有什么變化讓他覺得你有外心了？

就他的表現(xiàn)，我就是有外心也正常吧？成美玲突然站起來，煞有介事地托腮、扭腰，說。我還沒有糟到?jīng)]人要的地步吧。她坐回原位，簡單描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她說，我們都是在職進(jìn)修生，一到周末和假期，同室的人就都走了，孤零零留下我一個。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兩眼傻×一樣盯著天花板，我心想，我他媽這是在干什么呀？我這是何苦！

你可說是吧，說不定這也正是老謝的心理。我說。

什么？成美玲問。

“我這是何苦”，說不定老謝也這樣問自己，他想給你自由空間，讓你飛。羅素蘭說?；蛟S他一直認(rèn)為你嫁給他，是委屈了你。

成美玲說，之前，他是跟我說過的，說只要我開心，他怎么著都行。

所以說嘛，成美玲你是傻呀，像這樣的男人你哪里去找?。∫粋€男人能做到這點已經(jīng)不容易了。羅素蘭說。

已經(jīng)是第幾支煙了，我沒有數(shù)，成美玲又給自己點上一支，又倒酒。第一瓶酒倒完，還欠一杯，她起身要回家去拿，羅素蘭拉住她。我也說，就喝玫瑰汾吧，甜滋滋就甜滋滋吧，就算我在撩小妹。成美玲嘴角一翹，撩我？不過，也不算你虧。成美玲既有小女人的柔美，還有辣婦人的野性，我當(dāng)然不虧，但我沒有接話。

羅素蘭越發(fā)不行了，思維開始混亂，說話咬字都不真切了。為了讓她少說話。我便主動說。其實我們每個人活著，別人怎么看待自己那都是別人的，歸根結(jié)底，一切的一切得看自己。我比個例子吧，一對男女，彼此愿意了，上床那叫兩情相悅終成眷屬，只要其中一個不愿意，那就是耍流氓，就是性侵。世上這么多事，哪有那么復(fù)雜，說到底不就是男男女女那點事嘛，彼此表達(dá)，相互交流，合作愉快就一路前行，彼此難受就一拍兩散。

羅素蘭用手捂著嘴，迷醉著眼睛沖我嗤嗤笑，說我老干部。

成美玲卻給我豎大拇指。

我說，總之，人與人就是一場你情我愿的事兒，沒必要因為那些虛頭巴腦的高尚而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人生苦短，還是按自己的想法活吧。

成美玲又給我豎大拇指。

你的意思是……羅素蘭對成美玲說，難道你真的有了新想法？我是說，你對那個小鮮肉動情了。

小鮮肉？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之間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成美玲就講，在北京進(jìn)修期間，確實有個小鮮肉追她。她說，小鮮肉不在北京，卻以漂洋過海的熱情，陪她度過了北京期間所有的孤寂時光。小鮮肉是一家中國公司駐巴西的業(yè)務(wù)代表，八年前成美玲曾到他們公司慰問演出，當(dāng)時他作為公司員工與她在臺上合唱過一首歌，后來他以學(xué)習(xí)的理由與她建立了師生關(guān)系。這八年里，他們偶爾聯(lián)系，但并沒有深入，直到她到北京進(jìn)修，他才說自己到巴西就是為了逃避婚姻帶給他的傷害。成美玲以長者身份向他問詢原因。他直截了當(dāng)說，除了外形上妻子能帶給他一點點成美玲在他心中產(chǎn)生的美好感覺外，剩下的就全是創(chuàng)傷了。慢慢的，成美玲也講到自己的婚姻，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從戲劇、繪畫、歌壇的八卦、巴西的風(fēng)土人情，進(jìn)入到私密，有一次他竟然給他發(fā)來一張自己的裸照，那是一具多么健壯又年輕的身體啊，她不自覺地在腦子里和皮囊一樣的老謝做著對比。她當(dāng)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只能裝傻，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身體的健康和比例上來。通過幾個月的聊天，她不得不承認(rèn)，無論從愛好、飲食習(xí)慣，還是價值觀、氣息，他們是吻合的，她喜歡這個小鮮肉。終于在一個她極度空虛的夜晚，小鮮肉提出要成為她的情人請求，小鮮肉說，只要她答應(yīng)，他立馬就爭取回國工作的機(jī)會。成美玲突然就懵了，讓對方給她一晚上的考慮時間。那個晚上，她失眠了，一整夜都在手機(jī)里翻看小鮮肉的相片。

第二天你答應(yīng)了？我說。

不，我拒絕了，我拉黑了他。成美玲說。他太嫩了。

那你到底是……

我只是想說，我還沒有老到丑到邋遢到?jīng)]有男人要的地步，他老謝憑什么要這樣欺負(fù)我。

那是，不僅不是沒人要，而且還是男人搶著要。

也包括你？

那當(dāng)然。我把真實的內(nèi)心藏到玩笑里。

成美玲伸過胳膊來和我握手。我們握了。她的手很柔很軟很綿，柔骨細(xì)肉。

神經(jīng)?。×_素蘭拉開椅子罵成美玲，然后說自己也熱，得去換件衣服了。

羅素蘭這么說，是有所指的，成美玲對她那家的拉巴拉多就是證明。成美玲高興的時候，她能摟著人家到床上睡，像當(dāng)媽的一樣給狗擦眵目糊，還嘴對嘴給狗喂火腿。要心情不好，能把人家餓三天，能用棍子打得人家躲在墻角撒尿。嘴上，她不止一次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兒子，這只拉巴拉多就是她心中的最重?？稍谒龥Q定去北京進(jìn)修，幾次來說服我們幫她照看，我們都因為缺乏經(jīng)驗又害怕大型犬拒絕后，她毅然把心愛的狗狗送到了郊外的養(yǎng)狗場。那個養(yǎng)狗場我們不了解究竟是干什么的，配種、寄養(yǎng)、繁育？保不準(zhǔn)就是個給飯店秘密提供狗肉的地方，誰知道呢，反正從她發(fā)給羅素蘭的圖片來看，那里光禿禿的山嶺，污水橫流，根本不像個寄養(yǎng)寵物的地方。

成美玲站起來擁抱了羅素蘭。羅素蘭咯咯笑，說，讓我家老干部給你上上課吧。說完就搖搖晃晃走了，走到臥室門口，她扶著門回頭沖我擠眼，一邊對成美玲大聲說，你們倆，一個寫小說，一個唱歌，一定有共同語言，先抓緊時間聊啊，等我出來，可就沒機(jī)會了。

窗外，天都黑了。而桌上的菜才吃了一點點?？拷擅懒岬囊槐P小酥肉，成美玲哭啼時隨手將煙灰彈進(jìn)去已經(jīng)不能吃了，成美玲索性把它當(dāng)成了煙灰缸。

我和成美玲以為羅素蘭會很快回來。羅素蘭說去換衣服，其實我猜她是躲到主臥衛(wèi)生間去吐。她每次喝多酒都會吐，她才不管酒有多貴是不是糧食精華。換成別人可能會堅持，可她不，她說吐了舒服。有幾次她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可她認(rèn)為就是那樣也比酒精留在胃里對身體好。

我不時地往臥室門口看，成美玲也看，畢竟我們倆沒有處到兩人可以單獨對飲的程度，再說了，畢竟是在我家，羅素蘭也在，我還不知道羅素蘭是否真醉。羅素蘭卻遲遲不出來，成美玲幾次提高嗓門喊，羅素蘭，沒事吧？然后又低聲問我，真的沒事吧？

我說，沒事。

事后我才想，她很可能問的并不是羅素蘭，而是我們單獨在一起這件事。因為她接著說了過一句，唉喲，就是有事，我也不管了，反正即使有，那是你的事。

我既然不能趕成美玲走，我們就只能繼續(xù)喝酒聊天。過了一會兒，臥室突然傳出“嗵”的一聲。我給成美玲解釋說，羅素蘭把柜門關(guān)得太重了。但我知道不是，如果要是柜門，那也只能是羅素蘭將頭撞上去了。我給成美玲做了手勢，便去看羅素蘭。成美玲沖我詭異地笑，說快去吧，換個衣服也這么難，不會是文胸扣解不開吧？說完，她被自己的話逗笑了，但她是故意的，她想表現(xiàn)得輕松一點。

如我所料，羅素蘭根本不是在換衣服，我進(jìn)門時，看見她已經(jīng)蜷在地上了，嗵的那聲是她從床上掉下來了。她的嘴窩在胳膊里，面前攤著剛吐的污物。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紙將污物收進(jìn)便池，又給她脫掉外衣將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我害怕成美玲這時突然進(jìn)來，我不想讓人家看到這種景象。

怎么樣？成美玲在餐廳喊。我聽著她不停地打打火機(jī)的聲音。

多了，暈得站不起來，剛安頓她睡下。

我從臥室出來，成美玲調(diào)皮地向我吐舌頭，說，羅素蘭就這點兒出息？

我沒接她的話，畢竟我們沒有深入聊過，但我感覺接下來我們會聊得毫無顧忌、沒有防范。這興許如羅素蘭所說，是我們身上藝術(shù)的東西讓我們進(jìn)入了一塊靈犀之地。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成美玲果真給我講了她和老謝的故事。

她說，她自小生活在農(nóng)村，家庭條件不好，大學(xué)畢業(yè)時她要匯報演出，她去服裝店租禮服，在那里第一次遇到老謝。當(dāng)時老謝正在追那里的女老板，而他真正準(zhǔn)備好要去娶的，卻是另外一個姑娘。成美玲推門進(jìn)去，老謝第一眼見到她就改變了主意，他放棄了女老板。成美玲講，畢業(yè)匯演時，老謝花大價格請了造型師、攝影師，全程給她拍攝和錄相，當(dāng)時在學(xué)校里都轟動了。老謝請人把錄相進(jìn)行了編輯，把相片做成精致的影集，還把最漂亮的幾張擴(kuò)洗后掛到她家。當(dāng)時母親死后父親剛?cè)⒘艘晃话⒁?，阿姨對女孩唱歌這事，一提就鼻子哼氣，她就是要在阿姨面前爭這口氣。從認(rèn)識起，成美玲想要什么老謝就給什么，很多貴衣服，一買就是三件，拎回來還未必穿，見馬路上有女人開寶馬，她自然也得買一輛。兒子上高中時，團(tuán)里有人把孩子送到美國，她也把孩子送出去。但以她的收入，她說，大概連買化妝品都不夠。她承認(rèn)如果不是老謝，就她的生活水平，不去夜店賣唱陪男人睡覺那才怪呢！可是老謝，無論外面多難，在她伸手花錢時，他從來沒皺過一下眉頭。

可是你知道嗎……老謝確實對我好！成美玲去了趟廁所，出來后說。我和老謝……我們，以往我們無論怎么吵、怎么鬧，甚至大打出手，晚上是從來沒有分過床的。無論我怎么生氣，只要他把我往懷里一抱，我就沒脾氣了。你知道嗎？成美玲難為情地紅了一下臉，說。我們在床上，不論是睡覺，還是別的，都很和諧。你懂得，現(xiàn)在的夫妻，能做到這一點的并不多。說到這里，她手扶額頭把一杯酒干了，她在努力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

是的，這樣的夫妻真不多。這一點我承認(rèn)。起碼我和羅素蘭做不到。

可是有什么用？成美玲說。我臨來你家的時候，我們就站在門廳像兩根電線桿一樣說話，他連一頓飯的工夫都等不及。他老謝……把我成美玲當(dāng)什么人了。你知道嗎？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用欺騙隱瞞他的花天酒地，同時他又用花天酒地隱瞞了其他。我可以容忍他花天酒地，但我不能容忍他的欺騙。

我好像，還是不太懂。我笑了一下說。

老謝在外面有家室。成美玲突然說，這和他出去嫖個女人性質(zhì)完全不同。他一直在騙我，他還指責(zé)我，說我是個斤斤計較不明事理的女人，還說我小題大做，在無理取鬧。我這么說吧，有一年過年，他派司機(jī)拉我去菜市場買菜，那時我兒子剛上高一，出國的事聯(lián)系得差不多，就剩到時打錢了。買菜時我發(fā)現(xiàn)司機(jī)每樣菜都要兩份，開始我以為是司機(jī)搗鬼想自己留一份，后來我想情況不對，司機(jī)是個二十初頭的小伙子，一般不會操這心。而且還是外地人，他怎么可能沉甸甸地帶包菜回家呢，老謝又不許他將車開回家。我馬上意識到這里面有問題，我一把揪住小伙兒要他帶我去那個要送另一份菜的地方。小伙子百般求饒，怎么編謊話都騙不過我，最后只好依我。

接下來的一幕，就是世俗的場面了。成美玲伸手敲開一扇陌生的門，出現(xiàn)的是一個有點姿色卻算不上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披頭散發(fā)、懶散松懈，倒是纖細(xì)的手指和因為沒系好衣扣而露出來的白花花的胸脯，看上去有幾分秀色。那女人態(tài)度冷淡，用那種分明認(rèn)識卻故意要當(dāng)陌生人一樣的眼神打量成美玲，她問成美玲是誰，來干嘛。成美玲早已心知肚明，她推開女人的胳膊沖進(jìn)屋去，穿過客廳時還踢倒了茶幾旁的板凳，她說來找誰誰誰。那女人倒鎮(zhèn)靜，說誰誰誰不在，去公司了。成美玲沒有停下，她要眼見為實，于是看到臥室的床上躺著一個六七個月大小的嬰兒。成美玲什么也沒問，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她沒必要為難那個女人，因為所有責(zé)任全在老謝身上。她一邊下樓一邊給老謝打電話，叫他回家。

當(dāng)然，等老謝一到家，事情就全明白了。老謝馬上變成一個態(tài)度誠懇的犯人，他供認(rèn)不諱，承認(rèn)了一切。他說，那個女人是他的助理，但實際上就是個跑堂的。說，你知道的，如今社會要想做成大買賣，不傍官就得有錢，要不就得把一個秀色可餐的女人擱到人家腿上。我的情況你也知道，前兩條基本沒戲，至于后邊這條嘛，那得有人愿意干，還不能身在曹營心在漢?？墒俏以趺床拍鼙３诌@個秀色可餐的女人不身在曹營心在漢呢？成美玲回憶說，老謝當(dāng)時百般委屈地苦笑了一下。

意思是……順著這個邏輯，你老謝就得和那個女人睡到一張床上，才能萬無一失。

老謝當(dāng)然沒有這么回答，而是撲通一聲給成美玲跪下了，說，美玲，自從你嫁給我，你自己說說，日子過得怎么樣，盡管不能說和公主、娘娘一樣，起碼也是人上人吧，從吃到用，從衣著打扮到出門的坐騎，你受過一點點罪嘛？可你知道，錢是我一分一分掙回來的，是，那個女人在我這里也撈了好處，可你怎么就不能把她當(dāng)作替你打工為你掙錢的工具看呢？你再想想，以你的性格，生意場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啊，打比方，我讓你給一個男人去倒酒，坐到人家腿上，還得讓人捏屁股，你干嗎，我能讓你干嗎？

成美玲聽到這里就開始笑了，冷笑，一聲接一聲冷笑，像冰刀一般。她說，那我還得感謝人家才對。

那倒不用。老謝說。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只要你不惹事，就天下太平。

謝—光—明！成美玲說，你知道現(xiàn)在我想干什么嗎？我想，操你姥姥！然后成美玲馬上就像被速凍了一樣，冷卻下來，說，好了，你做個選擇吧！

選擇，什么選擇？

這還用問？你不要給我裝傻。

成美玲，這個問題我覺得你就不該問出來。

可你把事情都做出來了。成美玲說。當(dāng)時我滿腦子都是我小叔子罵老謝的那句話，老謝花天酒地。

成美玲，老謝突然站起來坐到沙發(fā)，還很無所謂地翹起二郎腿，他說，多大點兒事嘛，還用得你這樣。

多大點兒事？成美玲說。你是不是還想三房、四房、五房、六房、七房、八房，來個三宮六院??？

那倒不至于。老謝說。我這不是一心為了生意嘛。成美玲你說，有沒有這個女人，對你來說，你覺得有關(guān)系嗎，你的生活受到半點兒影響了嗎？

連孩子都有了。

喂，老謝說。話可不能亂講啊，孩子是有一個，但我做過DNA鑒定了，那孩子和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我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意，為了讓你和咱們兒子過上幸福日子。成美玲，你懂嗎，懂嗎，懂嗎，懂嗎？

成美玲說，她當(dāng)時從老謝的神情中看出，他是真不把那個女人放在心上的，他的重心確實也在她和孩子身上。然后成美玲問老謝事情怎么處理。老謝很輕巧地回答，既然你不喜歡，簡單，反正公司現(xiàn)在情況好了，我給她一筆錢，走人了事。

成美玲還真信了。

成美玲說，既然那個孩子和老謝沒有關(guān)系，那就能放他一馬就放他一馬吧。再說，真和老謝弄掰了，老謝一生氣不把錢拿回來，兒子出國的學(xué)費還真成問題。

后來，我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孩子身上了。我天天陪孩子跑新東方，連青歌賽和團(tuán)里的重要演出都放棄了。緊接著老謝的煤礦出了安全事故煤礦被封，老謝不僅變成窮光蛋，還欠下一屁股債。而孩子剛出去兩年，一年就得幾十萬，我就想，他一個人在外打拼也挺不容易，我就少找他點麻煩吧。婚姻這事嘛，萬事靠自覺，如果不自覺，誰又能管得了誰呢？

結(jié)果你的寬容換來了他的得寸進(jìn)尺。我說。

是。成美玲說。我現(xiàn)在才猛然覺得，興許我小叔子砸我家玻璃也是陰謀。還有，老謝和我協(xié)議離婚也是有想法的，說是為了保全財產(chǎn)，可誰能保證他不是為了和那女人安穩(wěn)日子，沒有了那個結(jié)婚證，他就可進(jìn)可退了。

但這只是你的推測。我說。事實上，老謝還是常?；貋恚麗勰?，或者說，老謝吃定了你，覺得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們都不會分開。有嗎？我是說，老謝在你這里自信的是什么？

那種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因此成美玲沒做掩飾，她說。在那方面，他很厲害，他很懂，也讓女人著迷。有一次，他說，只要和他有過一次的女人，沒有一個會不想占有他的。

看來不是錢。我笑笑說。

是的，他知道我這個人對錢沒有概念，多點少點都無所謂。

那是因為你沒有過過沒錢的日子。我說，老謝很可能比你要務(wù)實。

興許正是務(wù)實的想法，讓他變得自大又天真。

不，老謝愛你。

可是他……這個八王蛋，他再次騙了我。成美玲說。他根本沒有打發(fā)走那個女人，不僅沒打發(fā)，還有了第二個孩子。

不是做過DNA鑒定嘛？

所以說，我傻嘛！成美玲說。年前我從北京回來，我一個朋友親口告訴了我一切，你知道嗎，這比我親眼看到還糟。她說在一個飯聚上，看到老謝和那個女人帶著一雙兒女了。老謝不知道那個朋友和我是好友，我朋友還問老謝是幾婚，因為以他的年齡，怎么也該當(dāng)爺爺了。老謝說二婚，兩個孩子都是他的。我的天啊！我一聽就炸了，這我就理解我在北京老謝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了。你說說，成美玲怕驚到羅素蘭，便抑制著自己說，我這算什么呀，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開導(dǎo)成美玲說，男人都這樣，恨不得把所有的女人都?xì)w為己有。當(dāng)然，你可以說男人壞。可是，男人也沒辦法，因為這是個基因問題。你看看動物世界，哪只雄獅不想多占幾個雌獅，雄性不會生孩子，只能通過雌性將自己的基因遺傳和發(fā)揚廣大下去，因此就……你知道的，就越多越好。

我去……幸虧你不是老謝。成美玲側(cè)頭看一眼臥室。這理論你給羅素蘭講過嗎？

講過！

羅素蘭什么態(tài)度？

她說，如果我愿意，我盡可以去施展施展自己的本事。

我去……成美玲給我豎大拇指，同時鄙視地乜我。

小區(qū)里的路燈亮了，樓上幾戶人家的彩燈在窗戶上閃爍。第二瓶酒也光了，我問成美玲要不要再開一瓶，她說開嘛，既然喝，就喝個痛快。我起身打開第三瓶酒，還借拿酒之際去臥室看了羅素蘭，她沉沉地睡著，腿和胳膊搭在床邊，樣子很不舒服，表情也痛苦。我給她倒了蘇打水，幾次叫她，她都嗯嗯嗚嗚叫不醒。我回到餐廳，我和成美玲繼續(xù)聊天。我問她什么打算。

還能有什么打算，換鎖！

一提到換鎖，她又哭。成美玲說，我會給他充足的時間，正月十二，十二之前他隨時可以回來取他的東西。但十二那天我一定會換。我把換鎖的事都和我兒子說了，我兒子一點兒也不反對。他還跟我說，那么操蛋的一個男人，要是他，他早讓他滾了。

老謝操蛋？我說。我倒覺得這事沒必要告孩子，老謝再操蛋，那也是孩子的爹。

我去……你什么觀念啊，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他是孩子的爹，我就容忍他繼續(xù)操蛋下去？

那也沒必要換鎖啊。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其實吧……我說，你也可以操蛋給他看啊。其實我并不知道成美玲口中老謝的操蛋指什么。

我去……男人已經(jīng)操蛋了，你再讓女人也操蛋，這個世界還有救嗎？

那也沒必要換鎖嘛，讓人感覺你是在過家家。

老謝也說沒必要，他說，他保證在十二號之前把鑰匙給我放下?？墒?，我回去，全空了，說不定他已經(jīng)把鑰匙放下了。

所以我才說，沒必要換。

不，換鎖是種儀式。成美玲說。有些東西含糊不得，我可不贊同你家羅素蘭的觀點。經(jīng)營一段婚姻，是需要磨合，但磨合不等于是妥協(xié)。如果一個人，不論男還是女，活得連自己都不是了，那還要婚姻干什么？不管我年齡多大，反正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稀里糊涂交待了。

這點我絕對贊同?？磥砦覜]有看錯，我覺得你一直是王熙鳳，至少也是薛寶釵。

唉……成美玲說?？晌荫R上就要成妙玉了。不過妙玉也挺好，干干凈凈，清清麗麗，歲月靜好。

問題是你并不靜好，你在難受。

那當(dāng)然。女人就是這么悲催，總是心口不一。在北京這段時間，我其實想考驗的是我自己，看我能不能離開老謝。事實證明我可以，沒有這個男人，我有時候是會傷心、會流淚，但我沒有求他，我就是把淚一夜流到天亮，我也挺過來了。

那么將來呢？

走著看著唄。不過我知道，大概是遇不到像老謝這樣能容忍我的人了。

那你是何苦？我說，老謝又不是不愛你。

是啊。他這次如此痛痛快快搬走，很可能也是因為愛我。

你呀你……

行了啊，少來給羅素蘭的那套。

成美玲問我是否看過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我說，你說呢！

她慘淡一笑，又和我握手，說，世上的女人啊，都夢想自己能成為費爾明娜，到頭來卻往往變成了愛瑪。我想說的是，其實大部分人搞不清愛、情、性、愛情、婚姻的真正含義，甚至連什么是人也搞不清。

我說，誰要搞清楚，那他就成圣人了。

我雖不是圣人，但我知道，人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懂得自控。問題是，老謝他，唉……她問我，你覺得現(xiàn)在的愛情還是愛情、婚姻還是婚姻嗎？

形式上應(yīng)該是吧，但內(nèi)容嘛……我說，當(dāng)然會有變化，畢竟時代進(jìn)步了。

所以說，很多東西都在毀滅。

我說，毀滅也是進(jìn)步。

這樣說來。成美玲說。我他媽這樣就做對了，我這也算是拉了自己一把。

成美玲特別爽快。在第三瓶喝光時，我擔(dān)心還要喝第四瓶，這時她看了一下手機(jī)，很干脆地說，都十點了啊，不喝了，我該回了，去開始我的靜好生活。她沒等我回話，自己便離開餐桌去門口穿好了外套，臨走時她拐進(jìn)臥室，去和羅素蘭告別。她將手伸進(jìn)被窩里摸了羅素蘭的身體，還解開了羅素蘭的文胸扣。她咯咯咯笑，說男人真是沒用，大概只有自己需要時才會動手去解女人的文胸。

我把她送到門口。她回過身來，很認(rèn)真地跟我說謝謝。她張開雙臂想要抱我，但放棄了。她說，還是算了，生活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咱還是別找那麻煩了。說完，她走了。我看著她極力保持著身體平衡，把單元門摔得咣當(dāng)直響。沒一會兒，她家燈亮了。我想，這燈一定會亮到第二天天亮。

沒幾天，我和羅素蘭看一檔科普節(jié)目，電視里現(xiàn)場試驗，一個蝌蚪狀的琉璃物，幾個工作人員用榔頭輪番錘打都完好無損，結(jié)果用手碰到它的那條纖細(xì)的小尾巴時，卻頓時粉身碎骨。我和羅素蘭說，這不就是成美玲嘛。羅素蘭說我，就是喜歡亂聯(lián)系瞎總結(jié)。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成美玲家的窗簾，天天都拉開了，她約我和羅素蘭去她家喝酒，我們沒去，我們偶爾會聽到她自彈自唱《晴雯歌》，小區(qū)里的人大概以為她是在練聲，只有我和羅素蘭知道她在體會歌詞。

成美玲臨去北京前的一個晚上來和我們告別。其實也沒什么要事，她就是來囑咐我們，別將她和老謝的事說出去，也別在別人面前說老謝的壞話。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