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1988年2月生,現(xiàn)居西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多家文學(xué)雜志,被多種文學(xué)選本轉(zhuǎn)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翻譯并發(fā)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爾姆·托賓、薩曼·拉什迪與珍妮特·溫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人才”。著有長篇小說《光》,小說集《世界之夜》。現(xiàn)為《延河》雜志社編輯。
一
收到你的死訊后,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臉,痛感讓我確定這不是一場虛夢。隨后,我來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臉,對照鏡子,凝視自己陌生的表情。之后,我拿起手機,撥通了曼童的手機號,想問她剛才所說的一切是否屬實。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便聽到了她在電話那頭強忍著啜泣,說道,快來吧,就在第四醫(yī)院二號樓。
在她掛斷了電話后,我整個人都杵在昏暗中,化為黑暗的一部分。于是,我再次掐了掐自己的臉,卻沒有任何痛感了。我打開燈,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墻上的掛鐘,聆聽心臟不規(guī)則的跳動。宋瑜從臥室出來,喊了我的名字,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半夜坐在客廳里發(fā)呆。我搖了搖頭,說道,蘇老師走了。
“走了是啥意思?”她更像是在追問自己。
“就是死了?!?/p>
說完后,我站了起來,換上衣服,拿上車鑰匙,離開了家。宋瑜堅持同我一起去,我沒有理由拒絕,因為蘇老師畢竟也是她的研究生導(dǎo)師。甚至可以說,要是沒有蘇老師,我和宋瑜根本就不會認識,更別說結(jié)婚了。去年七月,我和她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十月,舉行了婚禮,而蘇老師則是那場婚姻的見證者和主婚人。那時候,他剛剛出版了一本長篇小說,整個人也仿佛走出無人陪伴的夜路,終于看到了慧光普照。然而,還沒等我和他深入探討這部作品,他卻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留給了我很多未解的謎題。
一路上,我和宋瑜沒有說話,而午夜早已經(jīng)封住了世界之門。過了高架橋后,宋瑜打開了音響,里面?zhèn)鱽碡惗喾业摹洞蠊刈唷?,這是蘇老師最喜歡聽的古典音樂。他曾說過,只要自己陷入焦灼時,他就會放下一切,獨自聆聽貝多芬這首音樂作品。他說自己并不懂樂理,但這首曲子給他帶來了最大程度的精神安慰。在他的影響下,我也開始系統(tǒng)地聆聽古典音樂。然而,我并不能夠心領(lǐng)體會這首音樂的精神魅力。
到達第四醫(yī)院已經(jīng)凌晨三點十五分。曼童看見我們后,走上前來,分別擁抱了我和宋瑜。并沒有太多的話語,只是說蘇老師是在夜里突然間喊了一聲,之后便沒有了言語。等拉到醫(yī)院時,他已經(jīng)斷了氣,撒了手,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曼童問我們是否愿意進去看看他。我搖了搖頭,而宋瑜卻點了點了頭。之后,曼童領(lǐng)著她去了另外一個房間。我坐在師母身旁,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師母神情恍惚,嘴里一直在嘀咕著什么,好像是在抱怨蘇老師把寫作看得太重,把生活看得太輕。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而沉默是唯一的選擇。
再次看到宋瑜,她神色凝重,臉色蒼白,搖了搖頭,整個人像是剛剛目睹了一場冰風(fēng)暴。我站了起來,抱住她。之后,我和曼童一起去陽臺抽煙。她比我年長三歲,剛剛離異,沒有子女,在一所二本院校擔任文學(xué)講師。除了必要的論文之外,她沒有寫過一篇文學(xué)作品。她曾說過自己并沒有文學(xué)細胞,也不知道自己擅長什么,自己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父親幫她安排好的路。她說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而是在父親的操縱下,過著一種傀儡人生。
“你知道,我恨過他。”曼童突然說道,“但是,他死了,我感覺自己也死了一大半?!?/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凝視著夜空中搖搖欲墜的星辰。那個夜晚,我們四個人一直守到了天明。隨后,宋瑜開著車,去學(xué)校上課,而我則向出版社請了三天事假,全程陪著蘇老師。之后,醫(yī)院派車將我們送回了家,一路上,我都不敢直視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我甚至妄想著他會突然開口說話,就像以前那樣,對我說道,佳明,我剛寫完一篇新小說,你幫我看看。這句他最愛說的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然而,他始終沉默,沉默如同鐘聲。
畢竟,蘇老師是全國有影響力的作家,同時又是重點大學(xué)的文學(xué)教授。他去世的消息很快在各大網(wǎng)站、在朋友圈、在微博上傳播開來,很多人以不同形式來悼念他。師母和曼童的手機也響個不停,她們一次又一次,接受著他人幾乎同樣的安慰。沒過多久,她們的臉上便顯示出了疲憊。然而,又不得不禮貌地回應(yīng)每一個人。詭異的是,蘇老師的手機也會隔三差五地響起來,而我則負責這些來電,一遍又一遍地回應(yīng)著陌生人的疑惑。有的人會直接問,蘇老師,是你嗎,你還活著嗎?也許是看到了我的無助,師母走上前來,將他的手機直接關(guān)機。
接下來的兩天,我一直守在他的家里,幫忙料理后事。除了領(lǐng)導(dǎo)、親戚朋友、同事文友以及學(xué)生之外,他的很多讀者也前來祭奠,送來花圈以作悼念。讓我沒想到的是,好幾個人是他的忠實讀者,讀過他所有出版過的作品,甚至包括那些早期的實驗詩歌以及抽象的三幕戲劇。這讓我多少有些驚喜,也有些沮喪。因為這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唯一讀過他所有作品的人,是最懂得他文學(xué)理想的人。
晚上,我睡在他家的書房。書房中整整半面墻是他自己的作品,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九部中短篇小說集、五本散文集與兩本詩集,以及收錄他作品的各種文學(xué)雜志。其中,有的長篇成為暢銷書,有各種各樣的版本,包括一些外文版。與此同時,早期的那兩本詩集成為孤本,泛著舊時代的塵味。雖然我讀過他所有的作品,是他最忠誠的讀者,但是,當獨自坐在這個屬于他的文學(xué)空間里,我更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闖入者,一個陌生人,一艘沒有了航標的船。
夜里,我又翻看了我們之前的微信聊天記錄。大多數(shù)是對文學(xué)作品的探討,還有一些關(guān)于音樂、繪畫、哲學(xué)與電影上的分享。最近的一條記錄是在他去世的前天夜里,他說他打算寫一個短篇小說,名叫《如歸》,但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切入點,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我問他小說的大概內(nèi)容是什么。他說是一個未出生小孩的心理獨白。直到此刻,我都無法確信這便成為我們對話的終點。
兩個夜里,睡在他的書房,我以為會夢到他。然而,什么夢也沒有。
第三天上午,告別儀式在長安殯儀館舉行。他躺在那里,雙目緊閉,整個人也比過去縮小半圈,仿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死亡這件緊身衣。當所有人在哭泣時,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離此地,逃離自己,去往沒有盡頭的荒原。然而,我哪里也沒有去。
離開殯儀館后,我望向天空,看到了縷縷青煙。那是死亡的象征,更是某種重生的預(yù)兆。
二
要不是你突然離世,我?guī)缀跬浟宋覀冏畛跸嘧R的種種場景——死亡將這些回憶推向舞臺的前景,而我則成為其中唯一的觀眾。
死亡把我推向了記憶的時間王國。
二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我拉著皮箱,背著書包,耳朵里塞著美國民謠,去位于長安城東部縣城的一家國企去報到。那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中間沒有任何休憩,便拖著疲憊的身軀,開始新生活。說實話,我對即將而來的新生活沒有任何期待,對過往的大學(xué)生涯也沒有任何眷戀。怎么說呢,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只想停滯不前。然而,又害怕落后于他人??偠灾?,未來和過去對于我而言,是一團謎語,是沒有岸的河流。
大巴離開長安城后,我從書包中掏出了一本名為《新生》的長篇小說,作者便是蘇城。上高中時,我就聽過你的名字。有一次,你的散文甚至出現(xiàn)在了高考測試卷中。那時候,我對文學(xué)并沒有太多的熱愛,只是像機器人那樣應(yīng)付所有的考題。上大學(xué)后,我選修了西方文學(xué)名著導(dǎo)讀這門課,而主講人就是你。當然,像我這樣如此普通的學(xué)生,你肯定也沒有什么印象。但是,我喜歡你的課,尤其是你講的《浮士德》與《百年孤獨》。對于一個主修人力資源的學(xué)生而言,那是我灰暗的學(xué)習(xí)生涯中的璀璨星辰。也許,你早都忘記了,那門選修課我得了九十八分,位于全班第一名。那也是我在大學(xué)期間最好的成績,也是我最不值得一提的驕傲。我不喜歡我的專業(yè),對大學(xué)生活也相當失望,曾經(jīng)一度想要輟學(xué)。然而,不瞞你說,自從上了你的選修課,我重拾對學(xué)習(xí)的興趣,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依稀微光。
那個學(xué)期,我讀完了你推薦的所有的書,甚至做了很多讀書筆記。當然,我不會讓其他人看見我的變化。內(nèi)心的喜悅在體內(nèi)獨自成長,開花結(jié)果。那時候,我沒有問過你一個問題,而你似乎也從來沒有注意過我,連接我們的是莎士比亞、歌德和托爾斯泰等文學(xué)家。我知道你是知名作家,那時候卻沒有讀過你的一本書,也許是因為害怕失望。畢業(yè)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書店買了一本《新生》,也許是為了當作一種告別的儀式。
沒有想到的是,《新生》中的內(nèi)在聲音喚醒了我體內(nèi)沉睡太久的野獸,重新燃起了我對生活的熱愛。記得那是個雨夜,讀完你的書后,我有種強烈表達的欲望,想要把自己的感受講給他人聽。然而,舉目四望,皆為荒蕪。在這個陌生的縣城,只有我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于是,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對著空白的文檔,忘我地寫完了一篇讀書感受。之后,整個人癱軟在床上,回想著自己的深淵時刻。突然間,我仿佛被一束光所照亮。我打開網(wǎng)頁,搜到你的博客,瀏覽了一番后,便關(guān)注了你的博客和微博。之后,我給你發(fā)了一條私信,介紹自己是你的學(xué)生,說自己非常喜歡《新生》,同時寫了一篇讀書筆記,想發(fā)給你,問能否得到你的郵箱。發(fā)完私信后,我關(guān)掉了電腦,凝視著黑夜中的幻影。當然,我并沒有期待能收到你的回復(fù)。
三天后,我收到了你的回復(fù),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卻讓我倍感榮耀。你說你記得我,也記得我當時寫的那篇關(guān)于《浮士德》的小論文,夸贊我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與才情,并鼓勵我多多寫作。之后,你留下了你的手機號碼與電子郵箱。我存下你的手機號碼,然而沒有發(fā)短信,更沒有打電話,只是把那篇文章發(fā)給了你。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fù)鲁?,仿佛行駛在夜間的船看到了久違的燈塔。之后,我在網(wǎng)上又訂購你另外的三本長篇小說。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讀完你的《新生》后,我開始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原來,真正的創(chuàng)作比想象中要艱難得多,仿佛在夜間手持火把,稍不留神,火焰便會熄滅,只剩黑暗。在讀完你的第四本長篇小說后,我也寫完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三萬余字。我鼓起了勇氣,把這部小說通過郵箱發(fā)給了你,之后便是誠惶誠恐的等待,同時伴有莫名的羞愧感。
一周后,我收到了你的回信。首先是肯定,接下來,你列出了七條詳細的修改意見,并且指出了其中的一些邏輯問題。你讓我修改后,再重新發(fā)給你。在信的最后,你再次肯定了我的寫作天賦,這也讓我喜極而泣。因為那個時候,我工作特別不順利,與同事的關(guān)系也相當?sh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逃離這個陳腐逼仄的縣城。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你的存在照亮了我。十天后,我把修改后的小說重新發(fā)給了你。之后,我便盡力去忘記這件事情。
一個月多后,我收到了一個文學(xué)編輯打來的電話,她說我的中篇小說通過了終審,將在今年的十二月份推出。之后,她又強調(diào),很少有新作者以頭條形式登上這個雜志。驚喜之余,我最感謝的人還是你。在收到樣刊的時候,我仔細地重讀了那些變成鉛字的文字,仿佛這部作品出自于另外一個人。當然,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身邊的任何人,這是屬于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在這件事情的推動下,我又寫了三個短篇小說,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在不同的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實話說,這件事情改變了我人生的航向,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
第二年的七月初,我把辭職報告交給了領(lǐng)導(dǎo),之后便離開了那座本不屬于我的城市。在返程的路上,我重新閱讀你的《新生》,更加體悟其中對生活的種種洞見,對自我的重新認知。我知道,是時候要拋棄枷鎖,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三
除了你之外,我沒有把辭職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我又回到了長安城,在靠近母校的城中村租了一間狹小的房間。整整一周,我都沒有找工作,而是在這座城市閑逛,開始重新認識眼前的世界。然而,我卻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我從一個小迷宮來到一個大迷宮。最后,我坐在母校的圖書館前,給你發(fā)了第一條短信。
晚上八點的時候,我收到了你的回復(fù),你約我明天中午在母校的川菜館吃午飯。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本以為會受到你象征性的鼓勵,然后是非??吞椎脑?,即使沒有任何回復(fù),我也非常理解你。當天夜里,我開始讀你的散文集,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精神面貌來面對你。從第一封郵件開始,我已經(jīng)給你發(fā)過二十五封信件,也收到了你十六封回復(fù)信。但是,我從來沒有向你說過自己的精神困惑,自己的生活焦灼。在我心里,你走在光明大道上,而我只能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艱難而行。在你的一篇散文中,你說自己曾經(jīng)夢到走進一片藍色森林,除了心跳聲,周圍再也沒有半點聲音,而你被困于此,找不到來時的路。也許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也做過類似的夢。只不過,我聽到的不是心跳聲,而是野獸的嚎叫。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鐘來到了那家川菜館。很快,我便看到了你的身影,和當年上課時的樣子沒有多大改變,眼神矍鑠,精神飽滿,整個人仿佛被光所環(huán)繞,周圍的一切也黯淡了下去。我站了起來,而你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說道,小伙子以后肯定會有大前途。點完菜后,我掏出了那本散文集,以及那本《新生》,讓你幫我簽名。隨后,我們便開始聊文學(xué),聊你的文學(xué)作品。更多的時候,是我在訴說,而你在聆聽。
吃完飯后,你突然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畢竟不能這樣閑逛下去。我遲疑了一會兒,說想要報考你的研究生,不想再做之前的工作了。這似乎也是你想要的回答。你笑了笑,說道,和我想到一起了,你好好準備,肯定沒有問題。之后,我陪你一直走到學(xué)校辦公樓。一路上,我們都沒有怎么說話,而我的心中涌出了光,感覺離你又近了一步。
之后,我很快在網(wǎng)上給自己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在教育機構(gòu)教初中生英語,以此來保證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開銷。不久后,我與自己的女朋友和平分手。于是,剩下的時間都只屬于自己。我為自己制定了詳細的復(fù)習(xí)計劃。我借了學(xué)弟的圖書證,所以大量的時間都泡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那段時間,我將自己完全清空,除了備考之外,心無雜念。甚至在臨睡前,也要背上一段單詞,看看時政熱點,默念并消化那些文學(xué)理論。我知道,未來的世界就在我的手上,而我要做的就是緊緊拽住自己的夢。在臨考兩個月前,我辭掉那份兼職工作,以最大的熱誠專注于備考這一件事情。只有我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么,改變的又是什么。
我淹沒于人海中,只想成為最普通的水滴。
長安城初雪那天,在去往圖書館的路上,我摔倒在地,眼鏡也被自己踩壞。我當時的第一想法不是有多痛,而是又要浪費半天時間,去換新的眼鏡。我把書放到了圖書館后,立即去學(xué)校附近的眼鏡店,重新配了新眼鏡,接著又重新投入到這一個人的戰(zhàn)爭。
在你的一篇名為《路》的散文中,你談過自己創(chuàng)作《新生》的經(jīng)歷。那也是在冬季,醫(yī)院查出你患有一種罕見的心臟病,隨時都有離世的可能,而那時的你,身體狀況確實糟糕,經(jīng)常會咳出血。你覺得應(yīng)該給世界留下些什么,還有些重要的想法沒有寫出來。于是,你把自己囚禁在房間,同時戒掉了煙酒,以最大的熱情與虔誠寫作《新生》。那時候,時間就是惡魔,而你只能用文字與其斗爭,而這只能是你一個人的戰(zhàn)爭。整整五十六天,你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完成了那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更驚喜的是,你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健康,獲得了新生。
每想到這件事,內(nèi)心便涌出更多的光芒。
備考這段時間,我和你保持著簡單的聯(lián)系。每次遇到難題,便會給你發(fā)郵件,而你總是耐心地解析我的每一個困惑。不知為何,我覺得你更像是我精神上的父親。我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有如此依賴。其實,我那時特別害怕失敗,害怕辜負了你的期待。
距離考試越近,我的內(nèi)心反而越加平靜。太累的時候,我會走出圖書館,在學(xué)校中散步,有時候會凝視天空的深處,看到隱約而現(xiàn)的天光。
四
也許就是天意,我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二的成績通過了考試,成為你的學(xué)生。在面試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表的四部中短篇小說甚至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得到錄用結(jié)果后,我第一時間給你打了電話,感謝你對我的支持與鼓勵,這也是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之后,我給母親打了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隨后,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在老家待上一段日子。因為之前一直隱瞞自己辭職的消息,同時為了備考,我甚至連春節(jié)都沒有回家。除夕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在廉租房里,吃了碗速溶餃子,看了部驚悚片。戶外的團聚熱鬧都與自己無關(guān)。慶幸的是,我告別了這段孤苦無依的日子,又有了新的生活盼頭。
從老家回來,我依舊住在這件廉租房里,心卻變得踴躍而明凈。我在附近的教育機構(gòu)重新找了份兼職工作。剩下的時間,又完全歸于自己。除了泡圖書館之外,我又重新寫起了中短篇小說,寫好之后,修改三遍,然后再發(fā)給你,請你批評指導(dǎo)。與此同時,你也把自己新創(chuàng)作的小說第一時間發(fā)給我,讓我多提提意見。有那么幾個瞬間,我覺得你并不是遙不可及的名作家,而是我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導(dǎo)師。對于寫作這件事情,我似乎變得越來越篤定。但是,我從來未對家人提及這件事情。
九月,我重新坐在大學(xué)課堂上,成為你的學(xué)生。更有趣的是,在你的推薦下,作為新生代表,在開學(xué)典禮上發(fā)了言。在發(fā)言的最后,我特別感謝了你,不僅是作為精神上的導(dǎo)師,更作為思想上的燈塔。我的新生活也算正式起航。
也就是從研究生開始,我成為你的學(xué)生、朋友、讀者,甚至是某種意義上的親人。你所寫的每一部作品,無論是長篇,還是中短篇,甚至是演講稿和散文,我都是第一讀者,第一編輯,也是第一評論者。到了后來,你寫完了第一句話,我甚至能猜到你即將要寫的第二句話是什么。后來,出版社要為你出一套全集,而你推薦我當其中的編校之一。一來是出于信任,二來則是為我提供了一份實習(xí)的機會,會有一部分物質(zhì)上的報酬。這些幫助我都銘記于心。
也許,正是因為這份信任與欣賞,你在某種程度上越來越依賴我,幾乎每一天都要和我進行不同程度與不同形式上的溝通,而督促我寫作也成為重要內(nèi)容。不得不承認,上了研究生之后,我寫作的熱情減弱了,表達的欲望也淡薄了。寫作時,你的聲音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影響了我的風(fēng)格,甚至連語言也變得趨同。有一位批評家看出了這點,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李佳明的小說繼承了蘇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其作品有一種超驗主義的寓言化特質(zhì)。對此,我不知道是喜是悲,是苦還是樂。不可否認的是,我的想象力本身變得枯萎,而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寫作天賦一點點離開了我。我知道自己活在你的陰影之下,無法逃離,也無法回避。我佯裝出了一種熱情,沒有人會看到我的失落。
也就是在那段迷惘時間,宋瑜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成為我的戀人。愛情沖淡了寫作帶來的焦灼,而宋瑜本身也對文學(xué)并沒有熱情,她只想拿到碩士畢業(yè)證,以此來找到更好的工作。其實,大多數(shù)攻讀文學(xué)碩士的人,都是同樣的看法。幾乎沒有人是為了成為作家而學(xué)文學(xué)。也許,這也是你特別器重我的原因。
在你生日那天,你特別邀請我去你家里做客。那也是我第一次去你家,也是第一次見到師母與曼童。那段時間,你剛好寫完了一本長篇,心情愉悅放松。晚飯時,你問我能否喝酒,我點了點頭,然后,你又強調(diào)是高濃度的白酒。我沒有任何遲疑,還是點了點頭,并且說以前常陪自己父親喝白酒。你笑了笑,讓曼童取出白酒,為我們四個人各倒了一杯。三杯下肚后,師母要收掉白酒,你卻堅持要和我把那瓶喝完。喝了多半瓶后,你的話也變得多了,開始回憶往事,回憶那些艱難時刻。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我的意識卻相當清晰,因為你所經(jīng)歷的那些過往,對我而言,有一種獨特的魔力,讓我了解更真實的你。之后,你話鋒一轉(zhuǎn),眼含淚水,突然說道,我的兒子和你同年同月,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之后,沒有人再說話,而我也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那個夜晚,我留宿在你家,睡在你的書房,頭腦中空空蕩蕩,迅即而來的風(fēng)什么也沒有帶走。后來,我才知道你的兒子還沒有誕生,便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是在計劃生育最嚴格的時期,師母有了第二胎,在醫(yī)院檢查時,確定是個男孩。在六個月的時候,卻被人舉報,而組織給你兩條路:一是做掉孩子,只有警告處分;二是保留孩子,解除一切公職。經(jīng)過幾日煉獄般的思考后,你最終選擇了前者。在師母被送入手術(shù)室時,你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失去了控制,痛哭流涕,也許這個選擇成為你一生繞不過去的夢魘。
知道這件事情后,我對你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帶著某種痛惜。也許是從小與父親關(guān)系疏離的原因,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理想中的父親形象。當然,我們都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來,而是用彼此的行動來驗證這個事實。
自從那次生日之后,我和師母與曼童也建立了聯(lián)系,也經(jīng)常去你家做客,甚至還陪師母去商場買衣服,陪曼童去海洋公園看海豚。中秋節(jié)和重陽節(jié)也是在你家度過的,我?guī)缀醢缪葜环N家庭成員的角色。從小,我就不喜歡自己那個破碎之家,不喜歡父母之間的冷漠,我一直渴望著有一個知識分子般的家庭。在你的家里,我獲得了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輕松喜悅。
上研究生的第二年,在你的推薦下,我出版了自己的中短篇小說集,之后,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后,在你的建議下,文學(xué)院組織了一場關(guān)于這兩部作品的研討會。學(xué)者和作家們對這兩部作品提出了一些建議和批評,更多的則是肯定和鼓勵,他們認為我是文壇冉冉升起的新星,代表著一種新的文學(xué)聲音。
在那場研討會之后,我變得異常焦灼,想要拿出更好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然而,越焦灼,越寫不出任何東西。長久地凝視空白的文檔,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深淵的倒影。整整三個月后,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在放棄寫作的那瞬間,我全新釋然,仿佛是從絞刑架上走下的囚犯。為了不讓你失望,我從未把自己的狀態(tài)告訴過你。
從研討會到研究生畢業(yè),我連一個短篇小說都沒有寫出來,像是被詛咒的普羅米修斯,等待著火焰的降臨。
畢業(yè)后,我去了省內(nèi)的一家出版社做文學(xué)方面的編輯,而宋瑜則如愿以償,留在了長安城,在一家重點中學(xué)做語文教師。
沒過多久,我和宋瑜便結(jié)了婚,而你則是主婚人。
五
工作之后,如果不是別人主動問起,我從來不會說自己曾經(jīng)出版過兩本書,也從來不說自己算是半個作家。所謂的文壇也是一種游樂場,你可以很快拿到入場券,然而一旦沒有作品,很快便會出局。作為文學(xué)編輯,我更能體會到這一點,有的作品還沒有誕生,便已經(jīng)死亡;有的作品曾經(jīng)洛陽紙貴,很快又銷聲匿跡;有的作品水準甚高,卻無人問津??傊吹迷蕉?,我對文學(xué)越發(fā)淡漠,越?jīng)]有興趣寫作。當然,這也是我給自己找的托辭罷了。
慢慢的,我也理解了你的勤奮、你的偏執(zhí),甚至是你獻祭般的瘋狂。你曾經(jīng)說過,只要一天不寫作,就覺得自己是荒廢時日,就有種挫敗感。除了上課之外,你大多數(shù)時間都悶在家里,寫頭腦中的那些念念不忘的故事。有一次,你甚至說你對自己以前寫的東西都不滿意,你期待寫出真正不朽的作品。作為你的學(xué)生,我所能做的就是多和你交流,并且時常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體。有一次,你說自己夢見了死亡,甚至看見了死亡的面孔,但是,你無法用具體的語言來描述那場夢。
像以往那樣,我依舊是你作品的第一讀者。不知為何,我在你最近的這幾個作品中看到了死亡的陰影,看到了夢魘的形態(tài)。在你最新的這部長篇中,死亡甚至成為作品的重要主題,你甚至在其中直接描繪死后的世界。原本,我想和你面對面,好好談一談最新的這部長篇小說。不幸的是,還沒來得及深入交流,你卻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去了我們不曾見過的別處。我真的想知道,那個世界是否像你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樣深邃寂靜。或許,你早已經(jīng)預(yù)見了自己的死亡。你沒有留下半句遺言,或許是因為,你最后的這部作品便是對生活的總結(jié)。是的,我寧愿相信自己的這種推測。
你去世之后,我又重新閱讀了最后一部長篇。我確信你并沒有離開我,而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這個世界,這種形式更加堅不可破,甚至連時間都無法將其摧毀。
在你死后第七天,我又重新翻看我們在微信上的聊天記錄,又看到了那條你關(guān)于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計劃。突然間,我仿佛得到了某種神啟,立即放下了手機,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之后,我打開了電腦,建立了新的文檔,在上面敲出了“如歸”兩個字。隨后,我凝視著空白文檔好久,之后,便像是著了魔般在上面敲打這文字。那些故事,那些過往,那些痛苦和困境,解脫與釋懷開始從我的心,流淌到手指,從手指流淌到紙頁。雖然很久沒有寫作了,然而,有一種奇特的聲音在我心中淺吟低唱。我明白了如何用未出生孩子的目光來重新描述,甚至重新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在寫作中過程中,我?guī)缀跬浟宋易约?,甚至在某個瞬間,我不知道是自己在創(chuàng)作,還是你借著我的驅(qū)殼在創(chuàng)作?;蛘哒f,是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在創(chuàng)作。所有的一切,都在創(chuàng)作中融為一體,獲得新生。
五個小時后,我寫完了這篇名為《如歸》的短篇小說。我走到了窗外,凝視著戶外的黑暗,突然嘗到了淚水的咸澀。之后,我習(xí)慣性地打開了郵箱,把這篇小說通過郵件發(fā)給了你。隨后,我打開了音響,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從午夜的深處流淌出來。我關(guān)掉了燈,獨自坐在黑暗中,聆聽著時間的陣腳聲,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我突然明白,你沒有存在過,也因此從未消失。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