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二

1

當(dāng)她走進這間位于寫字樓28層的辦公室，她驚呆了。這哪里是辦公室，分明是一個可以容納近千人的會場。

乍一看這里近乎空無一物，除了鋪滿整個地面的紅色地毯。視線最遠處，是覆蓋一整面墻的落地玻璃，逆光之下，她看到玻璃窗前一個男人的小小身影。

“你來了啊，米小姐?！蹦腥诉b遠的聲音像是從洞穴最深處幽幽飄來，她看到那個身影好像在朝自己走來。

“你好，盧總?！彼庾R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小——對于這么遠的距離來說，她甚至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了。

她向那個身影走去，同時看清了他也確實正朝自己走來。他遠遠伸出胳膊，做出急著要握手的姿態(tài)，但他的腳步似乎并不急。

她稍稍加快了步子，快得并不明顯，同時打量著遠處這個男人：運動衫、運動褲，如果把地毯換成草皮，或許會更適合此刻的他。漸漸地她也看清了他的臉，看著像是四十出頭，梳著個背頭，大而方的黑框眼鏡下，眼睛挺有神。

“我覺得你可以?！眱扇讼嗑嗥甙嗣讜r，男人再一次開了口。

“可以什么？”

“可以達到你想達到的目的?！眱扇说氖治赵诹艘黄?。

“盧總這么快就做出判斷了嗎？”

“算是……算是我的預(yù)感吧?！蹦腥宋⑿χ阉嘲l(fā)的方向引，“喝點什么，綠茶、紅茶、咖啡、還是來點酒？”

“綠茶好了。謝謝。”

“龍井、毛峰、毛尖還是碧螺春？”

她笑了，“都可以，聽你的?！?/p>

“那你嘗嘗我的龍井?！?/p>

她打量著空間里的唯一幾樣陳設(shè)：一張辦公桌、一把黑皮轉(zhuǎn)椅、一臺玻璃茶幾、兩排軟沙發(fā)、一個吧臺柜，剩下的就是無盡的空曠。男人正在吧臺邊沏茶。

“盧總的辦公室也太大了?！彼f。

“好玩吧?！蹦腥苏f，“我平時喜歡一邊散步一邊思考，就租下了樓里的這個千人會場做辦公室，這樣我就有了一間方便我思考的辦公室。”

她微笑了一下，心里也在竊笑：她可不是什么平凡人家的女兒，她老爸可是排在胡潤榜上的。當(dāng)然，她知道對于這一點這個男人是清楚的。

男人端來茶，朝她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然后坐在了她對面的沙發(fā)上，“你知道的米小姐，這世上有錢人很多，愿意拿出5千萬訂金的也不少，不是隨便誰拿出5千萬，我都會和他見面的?！?/p>

她笑著說：“因為盧總之前說了啊，如果見了面覺得辦不成，訂金原路退回，所以我沒什么好顧慮的。”

他覺察到了她的精明，“當(dāng)然我事先看過你的資料，要不然也不會接受你的訂金，只是總要見過本人，才能更有把握一些?！?/p>

“那么盧總現(xiàn)在覺得有把握了嗎？”

“我話不喜歡說滿，但是要說把握，現(xiàn)在可以說有八成了。等到啟動金的尾款到了，我想這個把握可以上升到九成?！?/p>

她笑了笑，“盧總能不能先大致說說你的方案？”

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然后突然抬起頭說：“我先問你個問題，考考你的歷史知識。你覺得十九世紀最重要的發(fā)明是什么？”

她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感到莫名其妙，“十九世紀？最重要的發(fā)明？……很多吧，我一時說不上來。怎么了？”她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不喜歡被人考，也不喜歡他這種故弄玄虛的腔調(diào)。

“我覺得是攝影術(shù)。”他直直看著她，“攝影術(shù)的誕生，讓人類第一次得以在非真實的情境下，看到一個人真實的臉。在攝影術(shù)誕生前，除非你在我身邊，否則我是不可能看到你的臉的。有了攝影術(shù)后，無論你在哪，看著你的照片，你仿佛就在我眼前。這件事意義非凡。這件事的意義，從十九世紀末電影的誕生，到二十世紀電視的出現(xiàn)，一步一步被人們感受到。然而大多數(shù)人只是感受，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去思考。人類很奇怪也很有趣，他們會近乎本能地被那些非現(xiàn)實的臉所吸引，那些出現(xiàn)在雜志紙張上、電視屏幕上或是電影銀幕上的臉，比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周圍的臉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在內(nèi)心里，他們更向往那些不與他們同處一個空間的臉。各種視覺媒介的出現(xiàn)，讓臉與臉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萬千張臉中的極小一部分，在視覺媒介的反復(fù)投放中被拋光、升高、神化，可望不可即。要想成為明星，就要讓大眾時不時看見你，但記住，這個看見永遠是通過媒介，而不是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這就是近與遠的辯證法，這就是‘明星這個事物出現(xiàn)的全部奧秘?！?/p>

“我覺得我聽懂了?！彼f，“是不是可以簡單概括為增加曝光度？問題是你打算怎么增加呢？”

“這不是你現(xiàn)在需要操心的問題，米小姐。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世上有錢的人很多，但是成為明星這件事，不是光有錢就可以，你還必須要有掌握大量資源和渠道的人。而我，恰好就是這樣的人?！彼崞鹱旖亲龀鰝€笑容，“順便問一句，有沒有哪方面是你最不擅長的，是你死活也不能去做的？比如有些人天生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絕對不能讓他去跳舞，練多少遍都沒用。”

“最不擅長？我以為你會問我最擅長什么呢，不是應(yīng)該先有個大致定位嗎？”

“不不不。真正的明星不需要頭銜，如果某天你上節(jié)目，主持人介紹說‘下面有請演員米語或者‘下面有請歌手米語，那說明我是失敗的。你不需要頭銜，對于一個真正的明星來說，你的名字本身就已經(jīng)可以說明全部問題了。更何況，我的目標是把你打造成巨星。順便提一下，你的名字很好，我覺得不需要另取什么藝名，這個名字本身就足夠讓人印象深刻了。”

2

3月11日，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重慶、天津、成都、武漢、南京等21個城市同步出現(xiàn)了一個戶外廣告：白色背景上是一個女人的左半張正臉，看起來面容姣好，妝容精致，旁邊豎排著四個大字：誰是謎語？

僅在上海一地，這個戶外廣告就有331處。在杭州，最大的一處是一個LED屏，屏幕有八層樓高。

3月14日，所有戶外廣告統(tǒng)一更新：女子的整張正臉出現(xiàn)在廣告上，左側(cè)配字“我是米語”，右側(cè)配字“謎底揭曉”。路人們望著廣告上這個漂亮女孩的臉，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有人議論紛紛。大多數(shù)人不會知道的是，這個妝容是化妝師團隊連續(xù)工作五小時的結(jié)果，這張照片是從八千多張底片中選出來的，第一版廣告是用左半張臉還是右半張臉，策劃團隊爭論了五個小時，最后呈現(xiàn)的廣告成片，又經(jīng)過了修圖師四十多個小時的精修。

3月14日晚，多家社交媒體排名第一的熱搜都是同一個：米語是誰。

4月8日，熱門網(wǎng)絡(luò)訪談節(jié)目《別跟我胡謅》推出特別節(jié)目《米語大揭秘》，在節(jié)目里獨家揭秘了米語最喜歡的冰激凌口味、米語的寵物——一只叫貝貝的巴西龜——每天會拉幾次粑粑以及米語五歲時還曾尿床的自卑童年。同時，節(jié)目里還順帶提了幾句，在米語留學(xué)英國時，她是幾個合租室友中成績最好的（這是真的，事實上，在和她一起合租的三個姑娘中，有兩個沒能順利畢業(yè)），當(dāng)然節(jié)目里也強調(diào)了，以她的經(jīng)濟狀況，完全可以自己單住，但是她更喜歡“和小伙伴們在一起”。

5月到7月，米語接連出現(xiàn)在了《我可以》《請別加香菜》和《生活小能手》三檔熱門綜藝中。在《生活小能手》的第二期節(jié)目中，對于米語為何總能在搶凳子游戲中獲勝，一線男星王亞豪面對鏡頭說：因為她有一個靈活的腰??！

節(jié)目播出第二天，有娛樂媒體爆料：王亞豪和米語有緋聞。多家娛樂媒體隨后做出了跟進式深度調(diào)查報道。兩周后，米語通過經(jīng)紀人發(fā)聲：對于傳聞予以否認并對媒體的無端猜測表示遺憾。

3

28層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這座城市晚上十點的夜景。

“有意思。面對這樣的夜景卻在喝茶而不是紅酒，對我還是第一次?！泵渍Z說。

“有意思吧。大多數(shù)人會有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什么樣的時間點就該有什么樣的舉止這樣一個刻板概念，有時那只是做給別人看的，不如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我這次的龍井怎么樣？”盧川問。

“不比我爸的差?！?/p>

盧川笑了：“對于到目前為止的進展，你感覺如何，和你之前的預(yù)期相比？”

“還可以。差不多達到了我預(yù)期的七成吧，如果能順利簽下《無盡告別》這部戲，就能有八成了?！彼α诵聪虮R川，“畢竟我在你這里投了快5個億了，取得點進展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應(yīng)該的?！北R川說，“那部戲還在談，不過我是有信心的。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想成為明星？”

米語看向盧川的眼神帶著迷惑，“這個問題……如果可能的話，難道不是所有人都想當(dāng)明星嗎？”

“所有人這個說法武斷了。不過確實，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如果有能成為明星的條件和機遇，何樂而不為呢？但我想問的是內(nèi)心層面，你有沒有想過，內(nèi)心深處，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渴望？”

米語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向地面，“也許是存在感吧，我從小就渴望被人關(guān)注。小學(xué)時，我成績好，大考班里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老師經(jīng)?？湮衣斆?，那是我記憶中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到了初中，我的成績和同學(xué)相比沒那么出色了，但我的英語還不錯，尤其是口語。初二時，在全校英語演講比賽中，我還拿過第二，我的存在感沒小學(xué)時強了，但還算是勉強維持著。到了高中，我遭遇了噩夢，我連英語水平也比不過同學(xué)了，總成績更是排到了班級下游，開家長會時，班主任對我媽說，米語這孩子學(xué)習(xí)挺認真的，就是可能一直沒找到竅門。我很受打擊。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只是班級里最普通的一員，唯一偶爾能讓我有點存在感的，是我的家庭條件，但那不是因為我自身。后來去了英國讀書，同學(xué)中有不少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在那里，我再次變得普通，我一度很迷失?；貒?，我一直在想，除了有個有錢的老爸，對我自己來說，怎么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存在感？我挺早就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不能算是特別出眾，但絕對是平均水平以上。有天在刷娛樂新聞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為什么我不走這條路呢！如果能成為明星，那我就不只能贏得周圍人的關(guān)注了，我能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注，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況且我有這個家庭條件。說到底，我想這是一個人尋找自身存在感的事吧?！?/p>

盧川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你比我原以為的要深刻。存在感，這個詞用得太精準了。在人類文明史上，多少年來這個詞一直是人類最深的困擾之一。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對類似的問題產(chǎn)生困惑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看到的夜空中的星星，并不是它此時此刻的樣子。如果那顆星球距離地球600光年，那么我們此時此刻看到的，只是它600年前的樣子。600年前！這是個什么概念？我爺爺?shù)臓敔敹歼€沒出生呢！或許，此時此刻它早已不存在了，但幾百年后它才會從我們視線中消失。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宇宙的浩瀚究竟是個多么超出我認知的概念，人類的渺小不再只是書本上的一句話。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存在的意義何在？我怎么能夠證明自己這個渺小中的渺小的存在？”盧川不說話了。

米語問：“這樣的思考后來找到答案了嗎？”

“找到了一個答案：我長大絕對不能學(xué)天文學(xué)，不然我可能會瘋?！北R川笑了。

4

10月19日，《無盡告別》的片方正式對外發(fā)布消息：劇中戲份頗多的女二號擬由新星米語出演。消息一出，各界嘩然：這部號稱要沖擊人類影史最偉大的100部影片的大制作，為什么會在女二號上起用一個完全沒有電影演出經(jīng)驗的新人呢？

社交媒體上，人們的爭論一片。米語刷著手機，心想，有爭議是好事，有爭議才有關(guān)注度。不過讓她有點失望的是，“米語出演《無盡告別》”這個話題，只排在熱搜第二，因為當(dāng)天還有一條大新聞：“擁抱”號飛船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發(fā)射升空，這意味著，人類首次商業(yè)火星之旅正式開啟。兩年多前，美國和中國的宇航員先后登陸火星，然而這次的不同是，這是第一次商業(yè)性質(zhì)的火星旅行，由中國一家名為“展望”的公司開展。

米語想給盧川發(fā)信息吐槽片方真不會選擇消息發(fā)布時機，被別的新聞?chuàng)屃藷岫?，她下意識點開和盧川的對話框，這才突然想起什么。就在昨晚，盧川的助理方婷亭打來電話，告訴她兩個消息：第一，《無盡告別》的片約定了，先不要對外說，片方會在這兩天擇機發(fā)布消息。第二，盧總在半年一次的體檢中查出了重病，需要接受至少一年的住院治療，他很要強，不愿朋友們?nèi)ヌ酵?，所以沒有透露在哪里治療，她也不用費心去打聽了，在盧總接受治療的一年中，他的工作全權(quán)由方婷亭代理。

米語對盧川的患病感到驚訝，平時看他很注意養(yǎng)生和運動的樣子，但命運有時就是這樣。她替他難過了一陣，不過片約敲定的消息終究還是讓她的情緒恢復(fù)過來。

12月和第二年2月，米語拍了兩個廣告。然后她歇了一陣，在4月份正式投入《無盡告別》的拍攝。

5月的一天，在片場休息間隙，米語查看手機發(fā)現(xiàn)收到一封電子郵件，竟是盧川發(fā)來的，郵件如下：

米語：

你好！

如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計算都是準確無誤的，那么當(dāng)你收到這封定時發(fā)送的郵件時，我應(yīng)該正在去往火星的路上。再有差不多40個小時，我就要登陸火星了。不要驚訝，我的這個計劃甚至早于你的“成名計劃”，你要允許我有點自己的秘密。

出演《無盡告別》對你來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你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必將再上一個臺階。我想對你說的是，我確實對你保留了一些屬于自己的秘密，但我并沒有欺騙你什么。我收了你一個人的錢，但同時達成了我們兩個人的夢，看，我是個精打細算的小能手。

關(guān)于我在自己身上花的錢，大致是這樣的：展望公司的火星之旅原本賣三個座位，每個座位1.5億。一開始我跟他們說，我三個座位都買了，但只有我自己去，他們不同意。這事僵持了好一陣，后來我說，這樣吧，我再買下你們還沒開設(shè)的“第四個座位”，再加1.5億，同樣只有我自己去，這總可以吧？他們沒多久就點了頭。

但是你知道的，我是個生意人。我告訴他們，我不會一次性支付6個億的總費用，我至多只能先付一半，另一半要等我平安返回后再付。又是好一番討價還價后，最終的方案是：我先支付六成，3.6個億，剩下的2.4個億，等我平安到家洗個澡后再付。

不過眼下（我指的是我寫下這封郵件的時候），我的打算是那2.4個億我就不付了，因為我沒打算回來。你一直在尋找解決存在感問題的方法，我也是，而且我覺得我找到了：我打算不遵從這次旅行方案的安排（在火星上漫步15分鐘后返回艙內(nèi)），老實說我打算留在火星上了。我不是第一個登陸火星的地球人，但我可以成為第一個死在火星的地球人。有朝一日，或許就是不遠的將來，當(dāng)人類移民火星之時，我可能會被追認為“火星移民第一人”，這名頭聽起來還挺唬人的，是吧？

我知道這個解決存在感問題的方法聽上去有些粗糙，但這畢竟是一個方法，這畢竟是我給出的答案。某天，當(dāng)你仰望夜空，我不指望你能看到星星，但你會知道，盧川就在那遙遠夜空的某處。某天或許全人類都會知道，有個叫盧川的人，此刻正在火星上，并將永遠在火星上。我終于存在了。

不過你別誤會了，我在這事上并不是全花的你的錢，我畢竟也有自己的一點小小積蓄。我的這筆旅行費，大頭是你出的，小頭是我自己的，成功路上有你的一份。況且，你已經(jīng)有三個廣告合約在手，還有好幾個排隊的可供考慮，前期的投入很快就會有回報的。

你知道的，我話不喜歡說滿，當(dāng)然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雖然現(xiàn)在看來這個可能很?。何遗R時改主意了。畢竟如果我在去往火星的旅程中沒有遇上意外化為氣體，那么我還有七個多月的時間來考慮要不要改個主意。比如我突然覺得：不做第一個死在火星的人也罷，做第三個登陸火星的人也還說得過去?；蛘呶彝蝗幌牖剞k公室喝我的龍井茶了，或者我突然想回去和你聊聊天了，又或者我突然想讓“存在感問題”見鬼去了。那么我有可能在火星上散步一小會兒，甚至用不著15分鐘，然后我就會乖乖回到艙里，等著回家。

誰知道呢？人類畢竟是一種善變的動物。

讓我們一起等待“謎底揭曉”吧。只是這一次的謎底揭曉，對你來說要再等上7個月的時間，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搭的那趟老爺車是不是空車回來了。

再等等吧，等待是一種美德。祝你我一切好運。

5

米語靠在床頭，呆望著手里亮著的手機屏，這已經(jīng)是她今晚第五次讀這封郵件了。收到郵件的這個下午，她完全失了神，像是在一種毫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草草拍完了今天的戲。

第一次見盧川時的場景如幻燈片般一幅幅在她腦海里劃過：大到無邊的會場改成的辦公室、一整片海一般的紅色地毯、他言語中的浮夸與炫耀、他那筆直而熾熱的眼神?；脽羝ǜ裨谒难凵裆?。

他究竟是騙子，還是瘋子，或是兩者的結(jié)合體？

下午讀到這封郵件的第一時間，一個沉重的念頭如鐘鳴般在她腦中響起：她被騙了。

她的意識馬上開始奮起反駁，因為認定自己被騙等同于承認了自己的天真和愚蠢，大腦不允許自己對自己的否定，這是程序錯誤。

此刻，靠在床頭，她終于把混亂的思緒整理成兩點清晰的理由，來證明盧川并不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首先，在他們合作的過程中，他許諾給她的每個項目都最終達成了，從來沒有給她開過空頭支票。她累計支付給他將近5個億，顯然，這5個億中有一大半都沒有用在她的“成名計劃”中，而是用在了他自己的計劃上，但那一大半也可以理解為他賺取的利潤不是嗎？至于利潤是費用的5%還是95%，他并未事先承諾過什么，用這些賺取的利潤去做什么，也是他自己的事。其次，如果他成心當(dāng)個騙子，又為什么要寫這封郵件來揭穿自己的騙局？

他更接近于一個瘋子，她想。

他的成名計劃顯然要比她的成名計劃醞釀得更早，她只是想成為屏幕上的一顆星，他卻想死在宇宙中的另一顆星上，她只是希望自己的臉可以在千萬人的視線中劃過，他卻希望自己的名字會留在一些奇怪的書上，他簡直是走火入魔。

那筆直而熾熱的目光再一次浮現(xiàn)在她腦海，她終于看清了那熾熱里的瘋狂。是那瘋狂讓他此刻已經(jīng)遠離地球，也是那瘋狂讓他曾經(jīng)幫她鋪就成名之路。

她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她了。以前，要是哪條朋友圈的點贊能超過兩百都夠她興奮半天;現(xiàn)在，她隨便發(fā)條微博，評論都是上萬，并且這些評論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這不正是她曾經(jīng)渴望的嗎？

可她一度像是困在了故障電梯中，不上不下。接替盧川的方婷亭能力堪憂，除了給她介紹了幾檔她看不上的三流節(jié)目，沒有能帶來任何項目，導(dǎo)致她一直在吃老本。她也私下接觸了兩個經(jīng)紀人，但都不滿意。她曾經(jīng)焦慮盧川的病究竟什么時候能好，能不能好，她需要他回來，如今，事情明朗了，如果說盧川有病，那是心病。

當(dāng)手機鬧鈴在6點半準時響起，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睡著過，那些像甩干后的衣物一樣糾纏在一起的思緒到底是夢還是她的清醒思考，她分不清，然而經(jīng)過這個混亂的夜晚，她已經(jīng)做出一個決定。

她果斷向劇組請了假，雖然要承擔(dān)不少的誤工費，但她覺得已經(jīng)別無選擇。她查到了展望公司的電話，在確信電話溝通中她已經(jīng)被對方當(dāng)成了胡言亂語的瘋子后，她立刻買了機票，趕往展望公司總部。

她在公司前臺直接提出要見CEO，卻招來了一位自稱公司對外聯(lián)絡(luò)部負責(zé)人的女士。那位女士在大致搞明白她究竟是來干嗎的后，在她手機上閱讀了她說的那封郵件，記錄了發(fā)件人郵箱，然后將她帶到一間小會議室里，一連詢問了她二十幾個問題。

詢問的結(jié)果是那位女士提出要出去打個電話，核實一些信息。二十多分鐘后，她回到會議室，身邊多了一位自稱公司副總的男人。

接下來的過程差不多，看郵件，詢問，核實，最后這個男人也提出要出去打個電話。

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米語得到那個男人的答復(fù)，可以和CEO直接溝通，然后她被帶往另一層的一間會議室。

展望公司CEO——這個叫施名哲的男人——本人比網(wǎng)上的照片看起來稍老一些。米語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告訴施名哲確保盧川回來是避免他們公司損失2.4個億的唯一方法。

施名哲想了一會兒問，她怎么能讓自己相信這不是她和他合謀的一出鬧劇？

米語冷笑了一聲，“鬧?。窟€合謀？合謀這么一出鬧劇對我有任何好處嗎？我也是受害者。”

施名哲想了想又問，她希望他們公司能做些什么？

“你們能從技術(shù)上阻止他登陸嗎？比如改變飛行軌跡，或者著陸后不開艙門？”

“我們簽有協(xié)議，公司不能擅自改變飛行軌跡。至于艙門，我們是可以遠程控制，但是飛船上也有不受遙控的手動鎖，他是清楚的。一句話，如果他執(zhí)意要留在火星，我們阻止不了他，太遠了。”

米語想了想又問，他們是如何和盧川保持聯(lián)系的。

施名哲告訴她，當(dāng)然是通過視頻通話。

“那么讓我和他視頻通話?！彼f。

他驚訝地看著她，“絕對不行?？刂浦行氖呛诵臋C密區(qū)，整個公司也沒多少人有權(quán)進入，這個是絕對不可能的?！?/p>

“這關(guān)系到你們可能損失的2.4個億，關(guān)系到你們公司的名譽，關(guān)系到一條人命！”米語幾乎是在吼叫。

施名哲摸著額頭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是的，人命是無價的，我們要阻止悲劇的發(fā)生，但必須通過別的辦法。如果你相信自己的話能夠改變他的想法，那么你不妨寫下來，我們會通過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員一字不差地向他轉(zhuǎn)述。”

米語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會議桌，靜默讓時間被拉長。好一會兒，她終于抬起頭，“請幫我拿臺筆記本?！?/p>

盧川：我沒有太多想對你說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或許你在做一件錯誤的事。如果你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并非百分百都是謊言，那么我想我們都曾經(jīng)被虛無感和虛榮心折磨，這在人群中不是個例。我用錢去追求所謂的知名度，以此填補自己內(nèi)心的黑洞，我想這并不高尚但也無可厚非。但是生命，生命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確定“火星移民第一人”這個說法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嗎？這個荒唐的頭銜和你的生命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我從來不認為讓自己的名字留在書籍上有什么意義，更何況除了八卦雜志，我不認為有什么正經(jīng)書籍會有興趣寫下你的名字，你畢竟不是加加林或者阿姆斯特朗，再說他們也都是活著回來的。最后，你可能也考慮過錢的問題，2.4個億也不是小數(shù)目，但我想說，我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掏錢給你了。如果在我的事業(yè)上你能繼續(xù)做好你的工作，我沒理由不繼續(xù)掏錢給你。反正，你自己看著辦。

米語敲下最后一個句號。

施名哲接過筆記本，看完屏幕上的文字，然后瞟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差不多還有10個小時，一切就會有結(jié)果了。預(yù)計明天凌晨4點50左右，飛船登陸。開始啟動返航程序的第一時間，我們就會電話告訴你情況?！?/p>

米語在展望公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窗外夜景澎湃，可她卻疲乏、無力，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透支。

電視消著音，她像彈鋼琴般換著頻道：綜藝、體育、新聞、廣告、電視劇……她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盧川的臉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他在對她笑。那笑容耐人尋味，似有一種詭計得逞的狡詐，又像有一種如夢初醒的天真。她很驚訝盧川怎么會出現(xiàn)在電視上。突然，他的臉劇烈抖動起來。

她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枕邊的手機在震。窗外，天已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