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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壯游

      2019-12-02 03:01:57項靜
      文學港 2019年11期

      項靜

      暮色瞬間來臨,積雨云被風吹散。微弱的犬吠聲從一排排空洞的房子中間泄露出來,引起街巷盡頭另一只犬無力的呼應(yīng),好像被夕陽吞沒了。微風拂煦,白楊樹葉嘩啦啦一陣慌亂,劉月清嫌惡地掃了一眼樹梢,前不栽柏后不栽柳,門外邊不能栽白打楊。政府綠化部門并不理會她那一套道理,清一色的速生楊,站滿了馬路兩側(cè),隨著道路延伸。驟起驟停的陣雨過后,泥土混雜著潮熱的氣流盤旋在街上。她斜跨著一把竹藤椅子,安置在門道里,先是在門口左右打望了一下,路上沒人,也沒有一只狗、一只雞,一紅一白兩輛汽車開過,驚起了田野里的麻雀、烏鴉,它們呼啦啦振翅向高空飛去,變成黑色的星點越滑越遠,汽車消失在公路拐彎處。遠處的山巒樹木在悶熱中些微晃動,漸漸跟絳紫色的天空混為一片。

      最后一班公交車在下客亭處剎車。劉月清搖著蒲扇走過去,下來的是村醫(yī)信運,他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腿腳自小不靈便,父母為他將來打算費盡心力讓他上了培訓班,做了一名赤腳醫(yī)生。人在限定中往往沒了其它心思,坐堂問診,打針開藥,就像一日三餐,常年累月,他成了本地的名人,沒有人不認識瘸子醫(yī)生信運。售票員李鳳英先跳下車來,司機在上邊送他和拐杖踏上第一級臺階,他的身量寬大,幾乎把李鳳英蓋過去。劉月清湊到邊上跟著捏一把汗,“慢點慢點,哦,哦,好了!”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趁著李鳳英扶著信運去長椅的空當,老人爬上公交車拉著欄桿往里看了一眼,司機閆剛說:“沒人了,我馬上在這里調(diào)頭回去?!崩先藛枺骸敖裉煊袥]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上車?戴一副黑邊眼鏡,背著黑色的大背包。”司機說:“這我還真沒注意到,問問李鳳英,一路上也沒幾個人上來呀”,他朝女售票員指了指。

      李鳳英把信運從車上拖下來,累了一身汗,安頓信運在長椅上坐下,她伸了伸腰,來回捶打著自己的肩胛骨,回頭朝劉月清說:“今天沒有年輕人上車,不是周末,車上一個學生都沒有?!毙胚\一邊掏電話一邊問:“六奶奶,你在等誰?”還沒等劉月清回答,他的電話先通了,他告訴老母親快到家了,可以開鍋做飯了。劉月清說:“你趕緊回家吧?!?信運說:“我再歇一會兒。進城一趟,全身檢查了一遍,除了早就壞掉的,其它一個零件都沒壞??蛇€是覺得渾身散架了,再歇息一會兒?!?/p>

      “醫(yī)生也要進醫(yī)院看病哦?!?/p>

      “醫(yī)不自醫(yī)啊,您還是神仙呢,不也去醫(yī)院!”

      “別混說了。除非你信教了,不吃藥不打針哪行呀?!?/p>

      昏黃的街燈亮了,村道兩旁染上一道淡黃的光影,成群的蜉蝣一只一只地撞上去,翅翼的嗡嗡聲散發(fā)出傍晚的焦躁。劉月清伸長頭往北方的路上打探,習慣性地扭轉(zhuǎn)頭往南方看一遍。信運問:“你在等令箭?那丫頭以前打都打不走,她多久沒來了?”

      “令箭做生意呢,沒空過來。她賣磁療床墊,你可以買一個用,讓身體減輕疲勞,我用著挺好的,你有空去家里瞧瞧?!?/p>

      “我不用那種新鮮玩意兒,我這個身體早就散架了,能保持住外形不塌就行,它可經(jīng)不起新科技?!?/p>

      “你用過磁療神奇圍巾嗎?聽說對脖子有療效,我想著你天天坐著頸椎不好,可以試試?”

      “我買不起那個,太貴了?!?/p>

      “今天車上怎么這么空?城里有什么熱鬧事攔住他們了?我坐了半天了,也沒看到什么人回來?!?/p>

      “能有什么熱鬧事啊,彩票每天都開,他們未必有中的福氣??磸V告上說商場這兩天打折,也不是所有商場都打折啊,城里跟以前一樣。今天陸房和金槐一帶有查酒駕的,堵了挺長一段路?!?/p>

      “我總覺得出什么事兒了,我眼皮一直在跳?!?/p>

      “那真說不定,您跟天上有關(guān)系,說不定提前透露消息給你呢?!?/p>

      “越說越混賬。你趕緊回家吧,你老娘等不到你該著急了?!?/p>

      “蘭青高速修路,修到進城必經(jīng)的路線了,原來的路改道兒,要繞鎮(zhèn)級公路走?!?/p>

      “蘭青高速是做什么的?”

      “蘭州到青島,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去過,挺遠的,蘭州到咱這里三千里地,聽人家說那地方離天更近些?!?/p>

      “咱們這里的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嗎?好好在家待著就行了?!?/p>

      “搞運輸唄,鋼材、水果、糧食、煤炭、肉蛋都可以運過去。”

      “哦喲,那是挺重要的。運吧運吧?!?/p>

      劉月清雙腳離開地面,像是泡在小河里,并在一起,一上一下地踢蹬水花,就像回到從前一樣。彼時她尚未出嫁,在河邊漿洗衣服,洗完衣服坐在石階上戲水,如果有過一些出神的時刻,就是那個時候,她想沿著河流到盡頭去看看。結(jié)婚之后,富村周遭都沒有河流,她也就再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路的盡頭總還是路,堅硬而敦實,車馬經(jīng)過揚起漫天的灰塵,讓人一點念想都沒有。剛結(jié)婚那一陣子,丈夫被征召去修鐵路,她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一走就是五十天,她覺得自己像一只山羊落入陌生的綿羊群,她謹小慎微、小心翼翼地退縮著,周遭沒有一個熟悉的可以聊天的人。早上聽到第一遍雞鳴,即刻起來摸黑梳洗,一開始她點過燈,映著紅色的窗花,房間里有一股暖熱感。但被早起解手的公公發(fā)現(xiàn),教訓了她一頓,埋怨她不知節(jié)儉浪費燈油。梳洗完就去做一家人的早飯,一手遞柴火,一手拉風箱,中間禁不住瞌睡,瞌睡蟲一來,頭就失重一般朝下跌落,觸到火苗燃到齊眉穗,驚出一身汗。飯菜停當,她才進屋預(yù)備好洗臉水和毛巾,請公婆起床,再踅到西廂房和東廂房依次叫小姑小叔起床吃飯。在他們起床和梳洗的間歇里,她短暫地獲得了一個人的安寧,坐在八仙椅子上,雙腳離地交合在一起,懸在空中,想象著她還未曾熟悉的夫君,在鐵路上沿著黑色的鋼軌、簇新的枕木往北走,她不知道那條路通往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津浦鐵路從天津到南京,這兩個城市她都沒去過,但從報紙上看到過這條鐵路的消息,鋼軌、枕木給她一種神奇而熟悉的感受,那兩個城市好像帶著她男人的血汗氣息。

      信運無聲地坐在那里,仿佛欣賞著傍晚的蟲鳴蛙叫。他清了清嗓子,才把劉月清從回憶中驚醒。劉月清問:“你母親還能給你做飯,回家有口熱湯,也是你的福氣。”信運說:“她哪一天走了,我就孤家寡人了。”信運最近腦子里經(jīng)常劃拉的就是這件事,雖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母親馬上就要去世,上半年政府組織了集體體檢,母親一切正常。父親走后,他和母親單獨生活在一起二十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母親在操持,他想象過自己接手,重新規(guī)劃一下生活,但終有心無力。他想象過母親有一天摔倒或者以任何一種意外而不能自理,他自己無法給她洗澡、翻身、喂藥、喂飯,可能被迫要把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而那以后他會怎么辦呢?一個人住在四間寬敞的大房子里,客廳里全部擺上自己搜集的醫(yī)藥書和瓶瓶罐罐,把父母從年輕時代帶來的家具全都丟掉,墻上的畫冊、寫字臺上的假花、掛歷、領(lǐng)袖照、抽屜里碼得整整齊齊的賬單,可能還有床單、被罩、碗碟,或者都放置到母親現(xiàn)在住的那間房子里封存。想象著母親的離去讓他充滿憂傷和心痛,但有時他又似乎期待著母親的離去給他帶來某種新生的可能。這種想法讓他覺得羞愧,很明顯,雖然生活讓她備受挫折,她仍不愿意離開。

      體檢結(jié)果出來,通知村民去診所拿體檢書。明知道信運可以自己把體檢書帶回家,母親還是早早地去診所等著,排隊坐在門口,跟幾位老人攀談,他們說最近在吃降壓藥,日常如何搭配食品,交流著紓解頸椎和腰椎的動作。輪到她時,大家還起哄,萬一有不好的病,兒子會欺瞞她的,因為她不識字。當著幾個人的面,她讓信運給她大體解釋了一下體檢書,血液、血壓指標正常,視力、聽力是正常的機體老化,不是病灶。六十歲的吉發(fā)被檢查出來患了胃癌早期,信運私下通知了他在外地的兒子,跟老爺子只說有點小毛病,讓他先回家等著,吉發(fā)惴惴不安地轉(zhuǎn)身回家,從他走路的姿勢,人們知道他心里似乎明白了大半。信運的媽媽目送吉發(fā)的背影離開,直到他消失在胡同拐角處,她才揣好體檢書回家,那天她特地繞到公路上,沿著公路南行走到致富橋那里,橋的兩邊無遮無礙,風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fā),從那里可以看到桃山上親人的墳塋,她感謝先人們給她機會可以再照顧兒子幾年。沿原路返回,她又到菜園里轉(zhuǎn)了一遭,看了看自己栽種的蔬菜花草,回到家把垃圾分類整理好,認認真真地丟進垃圾站的分類桶內(nèi),心中充滿了躲過一劫的幸運感和再活十年的豪情。

      劉月清說:“你母親身體真好,看不出七十多歲的人。樣樣都是好的?!毙胚\說:“比前幾年還是有變化,現(xiàn)在經(jīng)常忘事兒,冰箱里的東西放了一個多月她都想不起來吃,我們家經(jīng)常吃過期的食品。液化氣都不敢給她用了,上個月我加班回家晚了,煤氣把鍋都燒干了,燉的排骨黑乎乎地貼在鍋上,我折騰了半天才洗干凈。她想想就后怕,不敢一個人再用液化氣,現(xiàn)在我不在家,她就得退回到燒柴的時代?!眲⒃虑逋蝗幌肫鸶邏哄伬镞€燉著一只雞,那是她早上讓熟食店的老板幫忙現(xiàn)殺的,給了他五塊錢的辛苦費。那是她四只雞中最老的一只母雞,動這個念頭的時候她真舍不得,不過殺了也就殺了,就像她的大兒子,死了也就死了,她好多年沒有夢到過他了。劉月清加快步子往家趕,信運在后邊打趣她:“出不了事兒,高壓鍋又不會爆炸,會自動跳到保溫的。”

      劉月清一路小跑回家,她真正擔心的是梁帆,說不定他錯過了這班車的時間,另搭乘其它的汽車到達鄰村,晚點會一個人走回家。之前有一次,梁帆跟父母鬧矛盾,晚上自己跑回來了,從后門爬進來敲她的窗戶。她緊緊抱住他,她知道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么膽小怕黑的一個孩子,才肯跑二十里地回家找她。她重起爐灶,給他做了一個燉蛋,看著他稀里呼嚕喝完,起身給他收拾床鋪,他父母的婚房改成了梁帆的房間,他們再也沒回來睡過,即使是除夕十二點他們都開車回自己的家。梁帆半夜爬到她的床上,他一米六了,腿腳頂?shù)酱差^,她抱住他的頭,他把腳蜷縮起來,搭到她的心口上,他小時候一直喜歡這樣。

      梁帆自從出生到五歲,都是在她身邊長大的。那時候大部分人都還在村里安居樂業(yè),令箭在讀小學,她能吃能睡,學習成績一般,但乖巧懂事,是個生活小幫手,她帶著梁帆玩盡心盡力,不會讓弟弟離開她的眼睛半步。小女兒還沒有出嫁,有一頭烏黑厚實的長發(fā),街上的人都說她的頭發(fā)如果剪掉能換一輛新自行車。小女兒每次洗頭都要大動干戈,滿滿一桶熱水,需要她拿著水瓢幫她一縷一縷地沖洗,洗完擦干她悠閑地坐在大窗戶前把頭發(fā)曬干,房間里充溢著洗發(fā)香波的清新味道。有一個外鄉(xiāng)人推著自行車進到院子里,他們都站起來盯著這個陌生人,等著他開口,他問:“這是劉月清老人家吧?”那時她一個月都要被請出去幾次,幫夜間驚悸和夜哭的小兒收驚,那些歌謠她永遠都忘不了:“床幫神,床幫神,小孩沒魂你去尋。遠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尋,遇山你答應(yīng),隔河你應(yīng)聲?!边@些是怎么學會的?是她母親傳給她的,五月端午節(jié)午時對著太陽跪念,老祖?zhèn)髋帕?,金剛兩面排,千里拘魂癥,快如本性來。如是一百零八遍,日后再用,念一遍即可,結(jié)束叫一聲“疾”和孩子的名姓。大年夜她對著王母娘娘發(fā)誓,以后傳女不傳男,傳賢不避親。她本來想傳給兒媳婦,兒媳婦扭扭捏捏地說,這些歌她唱不出口,劉月清覺得兒媳婦上不了臺面,沒有公眾緣。后來想傳給富村的婦女主任,她更有公眾緣,負責著接生和婦女工作,但是她說自己的身份學這個影響不好,彼時她正運作調(diào)往計生站的工作。劉月清立時覺得年輕人精怪,心口不一,孩子親人有問題還會私下找她來問詢,讓她念念法,看看關(guān)礙,并不妨礙他們?nèi)フ裔t(yī)生,他們是寧可信其有。先去診所找信運,信運不管用就去大醫(yī)院,中途找個神婆看看,多少也是助力。現(xiàn)在找她的人漸漸少了,也不是完全沒有,經(jīng)常是從城市里來的,聽了婆婆或者母親的話,順道路過,作為醫(yī)院治療的一個補充。劉月清不拒絕,也不積極,她也懈怠了。

      小兒子在城里開了一家書店,專供附近學校的參考書和試卷,先是一個人經(jīng)營,擴大規(guī)模以后,把老婆也帶過去打理,孩子由劉月清管著。梁帆是讀完幼兒園的時候被帶走的,小兒子說城里的小學教師好,學校也正規(guī),可以盡早改掉他的鄉(xiāng)村口音,不然進了中學他的土話發(fā)音會遭人嘲笑。周末媽媽看店,爸爸會帶他回家吃一頓午飯,下午回城,如果周末父母沒時間,梁帆會跟著公交車回家,交給熟識的售票員一路看顧,這條線上只有周末人多一些,但也不會滿員,劉月清在村口的車站等他。

      有一兩年,他們維持著這種周末的約會,好像他們兩個之間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交談,都可以非常順暢地傳情達意。她知道梁帆的一切愛好,他喜歡什么口味,他喜歡什么顏色的床單、拖鞋,明天要穿什么衣服,看哪些課外書,在他到達之前,她已經(jīng)準備妥當。梁帆待父母拿來每月的生活費,滿心歡喜地等著這里迎接他的一切。后來這個節(jié)奏被打斷了,他需要去輔導班,參加同學的生日聚會,一起去郊游野餐,有時候他也趕不上回家的這一班車。劉月清為此失落過,他們給她配置了移動電話,裝上了網(wǎng)絡(luò),他們能在視頻上聊天。每次聊天,梁帆都跑到自己的閣樓上,讓她看看自己的房間,有時候還讓她看看窗外的天空,街道和公園里跳舞的人群。她也去小兒子家住過半年,所以她能認出大部分的場景。梁帆父母鬧離婚的那半年,她覺得自己就是穆桂英,被邀請去他們家坐鎮(zhèn),威懾住了分裂的勢力,等一切風平浪靜,她又覺得自己是多余的,立時要求回家。

      劉月清想給梁帆打個電話,問一問他到底有沒有坐車回來,如果回來了,會不會粗心大意坐錯了車,那么到底去了哪里。如果想改天回來,為什么都沒有再打個電話說一聲,他是個細心的孩子,這不像是他的做事風格。他自己保留著兒時的玩具,分門別類地裝在紙箱子里,連小時候的畫作都用防潮薄膜覆蓋起來。她在沙發(fā)上摸索了一遍,手機不在笸籮里,也不在收音機旁邊,她找了找早上披過的外套,口袋被她拉出來甩了甩。她心里一陣懊悔和寒涼,梁帆肯定打了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才取消了這次回家。劉月清很少用座機打電話,座機就是個擺設(shè),很多人家這兩年都拆掉了,她不想拆掉,她擔心有人找她,而手機又沒電了,這會讓兒女們非常著急。但她的視力讓她從電話本上找尋一個號碼、并且準確地按鍵變得非常艱難。手機上只有家人,兒子、媳婦、梁帆,兩個女兒和令箭,女婿和其他外孫都沒有存到手機上,即使是語音電話簿她依然怕太多了弄混。她覺得手機是一個好物件,就像一個遴選裝置,沒有加入進來的,幾乎就沒有必要了,她的世界也承載不了更多人事了,她在做減法。

      沒有人告訴她梁帆生病的消息,但她知道的。梁帆有整整一年沒有回老家了,也沒有打過電話。雖然她的耳朵不是很靈敏,但還是聽到了一些只言片語,她聽到兩個女兒在堂屋里說到梁帆的名字及嘆氣的聲音。生活費都是兒子開車送回來,吃飯的時候他心不在焉,跟她說,梁帆考完大學再回來看她,兒媳婦一年都沒有回家過一次。劉月清在心里跟自己打氣,一定要忍住,那是梁帆教給她的生活經(jīng)驗。剛?cè)コ抢镒x書的時候,梁帆回家過周末,劉月清忍不住拉著他的手哭了,梁帆說,奶奶,我們以后都要忍住,變成習慣就好了,就不會那么痛了。

      村里有人說他得了抑郁癥,有人說他神經(jīng)衰弱,有人說他瘋了。這些字眼特別扎人,她去商店買醬油的時候,聽到別人說到梁帆的名字,還有那些字眼,她假裝沒聽到,她不相信,別人也以為她沒聽到,畢竟她耳朵有點背。劉月清跟著大女兒去過兒子家一趟,梁帆看起來沒有異樣,一樣吃飯、看書、寫作業(yè),還拉著她的手出門到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跳廣場舞的老人們增加了新的光電設(shè)備,像個露天的百樂門。她克制著沒有問任何一句多余的話,這時節(jié)她只想在心里默念平安。第二天早上準備回家,她去梁帆的房間看了一次,一切如常,加了一張床,他們說梁帆夜里有時候害怕,可以過去陪著他。窗戶上新加了欄桿,別人家也都是同樣的配置,都是同一個門窗師傅做出來的,看出去的風景隔斷成格子形狀的。

      劉月清回家以后,每天夜里都念“床幫神”“老祖?zhèn)髋帕睢?。高中考試結(jié)束,梁帆終于有時間回來住,在家休養(yǎng)了兩個月,他臉色紅潤,身形胖了一圈,劉月清暗暗得意,或許是自己的誠意起效了。整個村莊沒有同齡人,梁帆每天躲在房間里打游戲。傍晚吃過晚飯,他們出門散步,沿著公路往南走,從大橋附近向西折,沿著新建的櫻桃園一直走,田野里的風吹起他們的頭發(fā),鉆進衣服里,舒爽而安逸。越過淀粉廠、太陽能發(fā)電站、鴨子養(yǎng)殖場,空氣中有一股刺入肺腑的惡臭味兒,他們快步穿越,通常是梁帆走得更快,劉月清不得不加緊步伐,額頭上冒出絲絲汗意。終點站是大壩,他們在大壩上坐一會兒,劉月清出嫁的路就經(jīng)過這里,搖晃得讓她頭昏,跟轎的媒婆大聲喊,過壩了,她條件反射一般伸手到布袋子里,抓一把硬幣撒出去,叮叮當當,硬幣撞擊著大壩上的石階,她聽出了一些歡樂和迷茫。那時候她還沒有現(xiàn)在的梁帆大呢,她十七歲,誰也不知道她當初的那種心情了,好像懸掛在天堂的邊緣,擔心掉下來又想看看上面的風景。

      天邊涌起大塊大塊的白云,鱗次櫛比的平房看起來像是未來的墓地。停業(yè)的磚瓦窯上,高聳的煙囪就像一尊生銹的大炮,孤獨地對望著天空。十八歲的梁帆穿著肥大的白色運動套裝,他伸開雙手,風吹起他的衣服獵獵作響,遠遠地看過去像一個穿運動裝的神仙。小時候帶他經(jīng)過這個大壩,梁帆帶著恐懼,壩頭上有一個龍王廟,里面的神仙面目兇狠,對孩子一點都不友善。后來她帶他進去祭拜一下,保佑風調(diào)雨順,一切平安。參拜的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朋友,梁帆上去撫摸過他僵硬的胡子和裂開的泥塑腦袋,冷冰冰的,但已經(jīng)不可怕了,像一個憨乎乎的老爺爺。

      “奶奶,我想當醫(yī)生。”梁帆跟她說大學的志愿,劉月清不懂,她說:“好呀好呀,醫(yī)生好,像信運一樣,風不著雨不著,是個好工作?!?/p>

      “我不要像信運一樣,只會打針、開感冒藥。我要做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能治疑難雜癥的?!?/p>

      “大醫(yī)生也要從頭學起,沒學會走光想著跑,你去他那里先學學吧。”

      “在他們那里能學什么?”

      “看看醫(yī)生是怎么回事也好呀。”

      梁帆被劉月清趕出了房間,診所里三個男醫(yī)生一間診室,一個女醫(yī)生單獨用另一間診室。梁帆遵囑坐在門口的桌子前,信運開了藥方,他看一遍,心里默記一下,一個人開藥,另一個就去取藥發(fā)藥。夏天上午特別繁忙,都是中暑發(fā)燒的,來了之后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等待量體溫和醫(yī)生問詢。女醫(yī)生主要負責婦女兒童。她一上午跑出去幾趟,給生病在家的兒童打點滴。沒有病人的時候,他們喝茶、看報紙、聊天,梁帆看手機。三個醫(yī)生梁帆都認識,他們聊天的時候總是帶到他。他們說今年夏天的溫度超過了四十度,就問梁帆,有沒有覺得今年特別熱。梁帆說熱都差不多。他們就說小孩子都不細心,他們都是有記錄的,今年室外超過四十五度了。信運接著說,報紙上說印度的室外溫度超過五十度,很多沒有空調(diào)的窮人都會熱死。他們唏噓一片,梁帆下意識地去搜索一下那個新聞,渾身有一種燥熱和恐懼。

      中午梁帆回家吃飯,下午沒有病人的間隙,他們四個人打牌升級,信運跟他一家,他們配合默契,信運算牌非常準。一旦要他扣牌,他總能穩(wěn)準狠地拿到底牌,窩著一把分牌。一開始打空牌,后來他們給輸牌的一方臉上貼紙條,用醫(yī)用膠帶粘在額頭上。信運開始厄運連連,記憶出了幾次錯,打得不順,病人進來的時候,他昂起臉上掛著的白色紙條,像被風吹起的門簾。診所里傳出放浪的笑聲,夾雜著梁帆無聲的笑容。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代妻子來問診,他說妻子這兩天鼻音很重,體溫自己量過了,沒有超過三十八度,他央求信運給她開點藥,防止感冒惡化。信運一邊聽他描述,一邊記錄。等他說完,信運抬起頭說:“先暫時停停,你們剛結(jié)婚沒多久吧?”小伙子靦腆地低下頭。信運邪魅地朝他一笑,“藥就不開了,過幾天觀察看看,萬一懷孕,吃藥有危險?!绷悍睦镆痪o,他記住了那個笑容,他知道信運一直單身,這個地方不會有女人愿意嫁給他,這里最缺少的就是年輕女人。兩個多月的時間,梁帆間歇性地去診所待一兩天,有時候他們會打電話叫他來打牌。信運給他開過安定,他知道他失眠,卻不知道安定根本沒用,他把藥片丟在回家的路上,被來回的車輛碾成粉塵。暑假之后,梁帆的精神狀態(tài)好轉(zhuǎn),梁帆的父母私下開玩笑說,也許老母親的通天之力不是假的。

      劉月清不愿意打電話給小兒子問一下梁帆有沒有在家,其實她幾乎不打電話給任何人,她只愿意接電話。小兒子一直不能諒解她對自己婚姻的干涉,七十歲以后,小兒子當著所有人的面鄭重地跟她談過一次,想讓她過去一起住。但她看得出來他希望她拒絕掉。她堅決地拒絕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氣。他應(yīng)該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在四十五歲的時候決定離婚,她的堅決不同意毀了他幻想的一切,她搬到兒子家住,監(jiān)視著他每天回家吃飯,周末陪著孩子和老婆。而梁帆的病則生硬地把破裂的家庭再次粘合在一起,雖然沒有再次離婚的跡象,但她知道兒子心里跟她疏遠了。如果事情發(fā)生在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不會參與的。她不知道什么讓一個好孩子生病了,她也不會去問,即使想問也不知道問誰,她只相信菩薩。

      她走進東廂房間,燈還亮著,藍色格子的被罩床單,還是自己折疊的樣子。她打開衣櫥,都是自己多年不穿的衣服,拿起一件連襟上衣,口袋里硬硬的,她掏出來一疊白色的干癟餐巾紙,落了白色粉末碎屑到褲子上。她折疊起暗紅色的圍巾,理順了邊緣處的流蘇,放回到原來的地方,她翻了翻掛著的長款衣服,她不知道還要找什么。粉色的臺燈昨天剛擦拭過,有一種脆生生的干凈,靜靜地矗立在床頭桌上,跟陳舊的桌面形成刺目的對照,桌子還是兒子們小時候用過的,她沒舍得丟掉。她還買了一些紅彤彤的小油桃放在被窩里,等他掀開被子,看到這些他小時候喜歡的水果,一定會開心地嘗一下。她重新?lián)炱饋恚庠诎咨奖愦小?/p>

      今天不來,也許是他沒說清楚,明天或者下周,或者近期他肯定會回來的。劉月清這么想著,聽到電話鈴聲。她心里緊張起來,幾步路都讓她氣喘得不均勻了,電話是信運打來的。他說:“我打電話看看你有沒有在家?!彼樍隧槡庹f:“早就回來了,在看戲曲頻道,今晚這出戲熱鬧?!?/p>

      “你想出門旅行一趟嗎?今天有人塞給我旅行度假的廣告單?!?/p>

      “我一個老太太,哪里敢出門旅行。”

      “旅行團上門接送的。你以前出門旅行過,有經(jīng)驗。順便帶著我母親,我給你們報一個老年人的旅行團。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離開我過我一天。”

      “我們年紀太大,出門多麻煩,人家哪敢?guī)覀內(nèi)グ?。?/p>

      “有體檢證明,簽署安全責任書就可以?!?/p>

      “我想想?!?/p>

      “你想想吧。就是在農(nóng)家樂和度假村住幾天,路都平穩(wěn),他們給我解釋過,都是休閑,走走看看,去的也都是老人,人家開門做生意心里有譜兒的?!?/p>

      劉月清放下電話想了一陣,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出門旅行。年輕的時候想出門,父母攔著不讓,她羨慕姐姐跟姐夫去支邊,也羨慕哥哥一個人出門闖世界。結(jié)婚以后被家庭和孩子拴住了雙腿哪里也去不了,大煉鋼鐵的那年夏季,男人婦女們一起上陣,她被動員去泰安運煤炭,獨輪車、馬車和抬著扁擔,長長的隊伍,婦女自由組合兩人抬著一筐,白天忙煉鋼,太陽一落山才出發(fā)。那時節(jié)她什么都不懂,就像被裹挾在人群中,只顧邁大步就可以。穿過村莊,犬吠一陣連著一陣,惡犬還一路叫囂著跟著跑,被男青年擲石塊才能阻止它們。路過康王河,他們先灌滿了水壺,然后卷起褲腿下河沖洗,男青年故意走到女人們一邊,潑辣的婦女高聲罵他們下流坯子,捧起水灑到他們頭上,一人灑眾人推,男青年們只能躲得遠遠的。在穆莊寨底下,有人提議墊墊肚子。司務(wù)長解開包袱,拿出干硬的饅頭、煎餅,信運的爸爸生起火,等到余燼,用樹枝插進饅頭放在火上翻轉(zhuǎn)著烤,焦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婦女們唱:“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伙兒心胸多寬廣”,男青年接“為了開辟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這是英雄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标犖樽吡苏灰沟竭_礦山,迎著天空泛白的方向走,最高的山頭就是泰山,蔥綠遮擋不住褐色的砂礫,像半禿的人頭。樓房在霧蒙蒙中顯得清新,走近了又覺得灰暗單調(diào)。那時候她跟信運的媽媽組合,一人擔一會空筐,天亮以后隊伍沉默了很多,好像太陽把歡樂沒收了。她們兩個年輕的婦女心里略有遺憾,她們一開始拘謹著,笑也不敢大聲,更不敢參與,剛剛適應(yīng)氣氛,歡樂已經(jīng)接近尾聲。肚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腳底下卻依然能生風。那時節(jié)她們一同勞動一起吃飯,晚上一處納涼,冬天一處做活。這幾年她們都說不上話了,年輕人都是真忙,她們兩個老年婦女,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孩子們陸續(xù)成人,侄子結(jié)婚,大女兒陪著她去一趟陜西看她的哥哥,小女兒送孩子讀大學,順道帶她去秦皇島看了一趟姐姐。遠處跟自己生活的地方真不一樣,她的世界大概就這么大了,她也沒覺得有什么遺憾。

      劉月清忘記問一句旅行團到底是去哪里,去蘭州,去濟南,去青島,還是去附近的哪里?她想等明早天一亮,就跟小兒子、女兒們打電話,告知他們這件事。他們會同意嗎,還是炸開了鍋?大女兒會不會跟著她一起去,還是出于安全考慮,勸說她放棄這個計劃?小女兒脾氣急,她要是知道了,中午就得趕過來跟她理論一番利害關(guān)系。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她都要去,就像她們年輕的時候那樣上路,這次她主要是幫著信運達成心愿。如果能成行,要五天以后回來,他們一定會去車站等她,或者在家里日夜等待她的消息,有沒有不適應(yīng),能否安全回來。讓他們等待她一次,也蠻好的。劉月清怔怔地想著,看到他們一行人登上旅游大巴,在柏油馬路上奔馳,滿滿一車人,擠滿了褶子和皺紋,大巴兩側(cè)都打開了窗戶,有人伸出手去揮舞著小紅旗,步調(diào)整齊地唱《我的祖國》,真是一次壯游。

      電話鈴再次響起來的時候,電視屏幕已經(jīng)跳到一場足球轉(zhuǎn)播。一群穿著紅色運動衫和短褲的青年男子,跟另外一隊穿著綠白相間運動服的男人們,精力充沛不厭其煩地來回奔跑,下半場的后幾分鐘表情寥落,腿部乏力,他們繼續(xù)在屏幕上跑動,又是傳球又是踢球,分數(shù)一直維持在零比零的狀態(tài),解說員唉聲嘆氣,說他們是互送鴨蛋。劉月清按下外放鍵,是梁帆的聲音,夾雜著呲呲啦啦的信號干擾聲,他說:“我交了個女朋友……今天忘了回家……下周末會回家看您……帶著她……”接下來是嗯嗯啊啊的聲音,他應(yīng)該喝多了酒,趴在閣樓的沙發(fā)上,臉朝下。她無法叫醒他喝一杯蜂蜜水,也沒辦法給他蓋上毯子或者擦一把臉,電話里重復(fù)著“嘟嘟嘟”的聲音,她緩緩地掛斷了電話。電視屏幕上那一群青年男子正在疲憊地散場,有人把毛巾蓋在頭上,有人邊走邊脫比賽服,他們背對著鏡頭,駝背弓腰,無精打采地朝休息室走去,散場完畢,屏幕停格在綠色的足球場上,足足有十秒鐘,滿目的綠色一動不動,像春天寂靜的原野。

      劉月清“啪”地一聲按掉了電視遙控。坐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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