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聞一多肖像組畫——大火,作者聞立鵬
1946年7月15日,隨著幾聲槍響,詩人聞一多倒在了昆明西倉坡離家一步之遙的地方,走完了他不足48年的人生旅程;從書齋到廣場,從學者到斗士,聞一多民主戰(zhàn)士的形象最后定格于此……
如許人生,確乎印證了這位理想主義者心中“生命的藝化”:“生命的量至多不過百年,他的質卻可以無限度地往高深醇美的境域發(fā)展。生命的藝化便是生命達到高深醇美的鵠的唯一方法?!?/p>
燃盡“紅燭”般的熱情,詩人之死,最終寫就的是他人生的悲壯詩篇。聞一多誕辰120年后的今天,人們是否還記得,他曾在 《靜夜》 中的那句宣言——“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120年前的今天,1899年11月24日未時,聞一多生于湖北省浠水縣離巴河鎮(zhèn)十多里的望天湖畔聞家鋪子村,他曾在詩作《二月廬》中描繪過舊居:“面對一幅淡山明水的畫屏,在一塊棋盤似的稻田邊上,蹲著一座看棋的瓦屋——緊緊地被捏在小山的掌心里?!?/p>
聞一多出生在典型的鄉(xiāng)紳人家。他的父親聞廷政,以科場史論入庠,獲得過秀才功名,他的母親是太學生劉廷熙的掌上明珠。1898年,聞一多出生前一年,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發(fā)動維新運動,受世風影響,聞廷政常與兄弟好友相聚議事,這個古老家庭很早便吹進了時代氣息。
聞一多出生時,家人為他取名亦多,族名家驊,字益善,號友山、友三。他五歲入私塾,讀《三字經》、《幼學瓊林》,也讀《爾雅》和四書,隨后進入“綿葛軒小學”,既讀“子曰詩云”,同時也學習博物、算術等。少年老成的聞一多讀書非常用功,門外來了花轎或龍燈,別家孩子都跑去張望,他卻能安心看書。白天在家塾念書,晚上還隨父讀《漢書》。一次,聞一多“數(shù)旁引日課中古事之相類者以為比,父大悅,自爾每夜必舉書中名人言行以告之”。
1910年,聞一多和幾個嫡堂兄弟被送到武昌,開始做投考學校的準備,但次年發(fā)生了武昌起義,年僅12歲的聞一多目睹了這一歷史事件,非但沒有驚慌,竟有種莫名興奮感,他還把腦后的辮子也剪了。此事曾讓家人為他捏了一把汗,時局還不明朗,萬一起義失敗,面臨的將是一場災難。
回到鄉(xiāng)里,人們驚異地看著剪去辮子的聞一多,這個十多歲的少年像一名凱旋的戰(zhàn)士,一遍遍訴說著他在武昌的見聞,后來他還把看到的情形畫作“成套的革命故事,貼得滿墻”,仿佛連環(huán)畫一樣。其中一幅畫上有個手執(zhí)小旗振臂高呼的小人,以示擁護共和。
1912年,13歲的聞一多報考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大學前身)。初試作文題目《多聞闕疑》正好應了他的名字,少年聞一多模仿當年最時髦的梁啟超的筆法,作文贏得考官贊許,“以此獲選”。北京復試時,聞一多以鄂籍第一名的成績考取清華,此后10年學子生涯,他都活躍于這所“東方華胄的學府”。
聞一多考入清華時姓名為“聞多”,有同學玩惡作劇,用諧音英文單詞“widow”(寡婦)給他亂起綽號,讓他頗為不悅,后來好友潘光旦建議他改名“一多”,簡單又好聽,意味也不差,他從善如流,立刻笑領了。
1914年6月15日,年僅15歲的聞一多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論說文《名譽談》,雖是古文習作,其主旨卻貫穿了聞一多的人生:“處百齡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其能存紀念于世界,使體魄逝而精神永存者,惟名而已?!边@里的“名”并非今日所謂之名利,聞一多將“名”視作“理想”的同義詞,反對知識分子獨善其身,提倡讀書人獻身社會?!拔┯写饲Ч挪恍嘀M圆咂浜螅食C叭f難而不辭,務達其鵠,以為歸宿。古來豪杰之士,恒犧牲其身現(xiàn)存之幸福,數(shù)瀕危而不悔者,職此故耳。”
聞一多在昆明西倉坡聯(lián)大宿舍前
青年聞一多胸懷鴻鵠之志,敢于創(chuàng)新、富于幻想、尋求獨立。清華求學期間,他熱心投入各項校園活動。入學第二年,他就發(fā)起“課余補習會”,任副會長,編輯會刊《課余一覽》;參與編寫反映武昌起義的話劇《革命軍》,演出時還扮演了革命黨人;17至20歲期間,參與辯論演講又成了聞一多校園生活的重要內容,這項基本訓練與他中年后以巨大熱情投入演講活動不無關聯(lián)。
“清華學校的教育體制,對聞一多的成長具有重要作用。作為留美預備學校,一切課程設置都服從于留學,所以特別突出西方的教育方法,這就使聞一多比同齡人更早地接觸到西方文明。他的許多科學知識和思維方式,與這所學校都有不解之緣?!甭勔欢嘀畬O、聞立雕之子聞黎明對祖父在清華求學時期的生活作過如許總結。
正常情況下,聞一多在清華應該是八年。當年清華42名入學新生,中等科分一至五年級,“中文以文境之深淺定級次之高下”,列入五年級僅聞一多一人,列入四年級的也不過三人。盡管聞一多中文成績名列前茅,英文成績卻不盡如人意,入學第二年,他因英文跟不上留了一級,后因鬧學潮又留了一級。同班同學羅隆基曾打趣自詡:“‘九年清華,三趕校長。清華是八年制,因鬧學潮最后留了一年?!甭勔欢嗷貞骸澳撬闶裁??我在清華前后各留一年,一共十年?!绷艏壉臼菍W生不愿多提的事,但從這些玩笑式的言談中可以看出清華對聞一多這代人的吸引力。
盡管聞一多是清華學生會成員、辛酉級級會的演說部長,但他并沒有出面領導過學潮?!八簧蒲菡f,因為他易于激動,在情緒緊張的時候滿臉漲得通紅,反倒說不出話。學校里鬧三次趕校長的風潮,一多都是站在反抗當局的一面,但是他沒有出面做領導人。”從梁實秋的回憶來看,聞一多雖是校園活動積極分子,但這個以詩歌和美術聞名的才子,當時未見得對政治真正感興趣。
“我一生教過的學生不下萬人,但真正讓我得意的門生,只有四人?!甭勔欢嘣谇迦A的國文老師趙瑞侯曾寫過一首《夢與清華高等弟子共論文》的古詩,內中有四句意指他教過的四位得意門生。“清華甲第首推羅(羅隆基),其次雍雍聞(聞一多)浦(浦薛鳳)何(何浩若)。風雨雞鳴交誼切,朝陽鳳翙頌聲和?!备勔欢嗖⒎Q的這三位同學,后來留美都修了政治學,唯有聞一多選了美術。令人驚訝的是,到20世紀40年代,那三位同學都沒有聞一多激進。
“天地不仁悲李耳,風雷有意動宣尼——而今十手隆無畏,懔懔能忘天怒時?”
1919年6月,聞一多代表清華學生赴上海參加全國學聯(lián)大會,其間寫下《夜坐風雨雷電交至,懔然賦此》,詩中意境,大約反映了當時青年人對五四運動最普遍的認識,也頗能感受到聞一多的滿腔熱血和錚錚詩骨。
五四運動發(fā)生時,聞一多20歲。5月4日恰逢星期天,由于清華地處京郊,聞一多并沒有參加示威游行,火燒趙家樓、痛毆章宗祥等消息,均為4日傍晚進城同學返校后帶回的。血氣方剛的聞一多聽后心緒難平,連夜揮筆抄錄了岳飛的《滿江紅》,于次晨張貼于食堂門口,借以抒懷。
這件事,聞一多在清華求學時從未提過,直到25年后西南聯(lián)大五四運動紀念會上,他才第一次向人們披露?!拔蚁肫鹉菚r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積習竟有這樣深;‘五四的消息傳到了清華,五五(5月5日)早起,清華的食堂門口出現(xiàn)了一張岳飛的《滿江紅》,就是我在夜里偷偷地貼去的。”
五四運動弄出偌大動靜,聞一多憑直覺就知道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節(jié)點,但青年聞一多的呼應方式很特別,也很傳統(tǒng)。清華園沸騰是從5月5日這天開始的,接下來整個運動中,聞一多雖在其中“大露頭角”,“卻不是公開的領袖”。據(jù)梁實秋介紹,清華最初的學生領袖是陳長桐,繼之是羅隆基,至于聞一多,“則埋頭苦干,撰通電,寫宣言,制標語,做的是文書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在聞一多后來的政治生涯中,無論是留美成立的大江會,還是抗戰(zhàn)時誕生的中國民主同盟,同班同學羅隆基都是對聞一多影響最大者之一。
21歲時,聞一多曾對自己易沖動的性格做過檢討,還在日記中寫下警語自勉:“自茲鏟拔野心,降志雌伏,優(yōu)游世圃,寬厚歲時,未必不能出人頭地?!蹦菚r,誰若大膽預言聞一多將來會成為斗士或烈士,清華師生定不以為然,眾人的共識是:他會成為詩人、學者和藝術家,因他這方面的天賦確有過人之處。
聞一多自小就對美術充滿濃厚興趣。1919年9月,在美籍藝術教師司達爾女士的影響下,聞一多和楊廷寶、方來等人共同發(fā)起清華美術社,組織繪畫練習,探討藝術理論。次年12月,他又和浦薛鳳、梁啟超建立了研究文學、音樂及各種藝術形式的組織“美司斯”,社名取自繆思女神(Muses)的音譯。
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聞一多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新詩”。大約在1919年11月,聞一多寫下 《雨夜》及《月亮和人》,這被視作他現(xiàn)存最早的新詩?!皽I痕滿面的曙天,白得可怕,我的夢還是沒有做成”(《雨夜》),“燈光滅了;月娥把銀潮放進窗子里,射到睡覺的人的雙靨上。把他臉上的感情的表象都掃凈了,只有那寂靜靈幻的天真……?”(《月亮和人》,后收入《紅燭》,改題《睡者》)。聞一多作詩務求“盡美”,不主張詩歌寫實,認為真詩都是從“熾烈的幻象”里產生的,“詩是被熱烈的情感蒸發(fā)了的水氣之凝結”。
聞一多第一首印成鉛字的詩是《西岸》,寫于1920年7月13日,刊登在《清華周刊》第191期,內容是訴說赴美前的困惑,“滿天糊著無涯的苦霧,壓著滿河無期的死睡……沒有真,沒有美,沒有善,更哪里去找光明來!……分明是一道河,有東岸,豈有沒個西岸底道理??。∵@東岸底黑暗恰是那西岸底光明底影子?!?/p>
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社會動蕩不已,聞一多的內心情感也跌宕起伏,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第一個高潮,其間還將自己的新詩結成詩集《真我集》。1921年11月,聞一多與梁實秋、顧毓琇等人成立清華文學社,開展新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在梁實秋的記憶中,“一多作詩的時候拼命作詩,治學的時候拼命治學……可見他自己是全神貫注在藝術里,把人生也當作藝術去處理?!?/p>
聞一多在清華早期的課外活動,主要集中在戲劇、美術、文學等方面。五四運動后,在各種社會思潮影響下,聞一多的注意力逐漸轉移到與國家前途和命運相關的問題,他還積極參與“丄社”組織的活動,社員“宗教觀念的發(fā)達”、“改良社會的實行”和“災區(qū)服務的踴躍”體現(xiàn)了“丄社”精神的修養(yǎng)和互助進步。1920年暑假結束后,“丄社”的活動圍繞宗教展開,社員中有多名基督信徒,聞一多受其影響,認為美育可以輔進宗教,也接受了洗禮。
青年時期大約是聞一多整個人生中最平和理性的階段,作為《清華周刊》主要撰稿人,聞一多曾在《<清華周刊>革新的宣言》中開列出批評精神所應遵守的五個條件:鼓勵善良;注重建設;務避激憤;力矯浮夸;刪除瑣碎。
“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機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因著社會時局和自身境遇驟變,進入中年后,聞一多的性情和思想發(fā)生了變化,在他后來不少昂然澎湃的演講中,激憤似乎成了某種主調。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誰教你拋棄了舊侶,拆散了陣字,流落到這水國的邊塞,拼著寸磔的愁腸,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1922年7月16日,聞一多與辛酉級同學乘坐提督公司麥金雷總統(tǒng)號海輪,離開上海,緩緩駛向太平洋。這條被聞一多戲稱為“海上漂浮的六國飯店”的豪華輪船行駛了17天,在美國西北端港口城市西雅圖登岸。8月7日,聞一多輾轉抵達芝加哥,進入芝加哥美術學院,開始修習西洋美術的留美生活。
清華畢業(yè)后,聞一多一度想放棄留美機會,梁實秋勸他“乘風破浪,一擴眼界”,此話打動了他,才終于成行。但聞一多對中國的悠久文化鐘情已久,留美后置身東西方文明的沖撞中,不免激起浪花。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xiāng)!”去國才一個月,聞一多就寫下一首《太陽吟》,表達他對故土的強烈思念?!拔蚁氲牟皇仟M義的‘家,我想的是中國的山川,中國的草木,中國的鳥獸,中國的屋宇——中國的人?!?/p>
聞一多的留美經歷不算愉快,因他詩人的心靈極度敏感,民族自尊心又強,看到中國人在外受歧視便怒不可遏。華僑在美國專干粗活累活,那種忍氣吞聲的情形也刺激了他,《洗衣曲》等詩作便是在那些情境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
清華畢業(yè)生陳長桐去理發(fā)館理發(fā),只因是黃種人,理發(fā)師不肯伺候,陳長桐為爭得基本人權,延請律師對簿公堂,勝訴后事情才有轉機。20年后,聞一多回憶這段留學生活,感嘆道:“我總算知趣,閉門讀書畫畫,輕易不出去,寧可吃點冷面包,寧可頭發(fā)留得長一點,少受點冤枉氣也好呵!”
聞一多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使他的留學生涯頗受煎熬,他曾對梁實秋說:“只要回家,便是如郭(沫若)、郁(達夫)諸人在上海打流也可以,君子固貧非病,越窮越浪漫?!?/p>
留美之前,聞一多已經成了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有過掙扎,但最后選擇順從,只提出條件:要讓妻子高真入學讀書。新婚之日,親友前來賀喜,迎親花轎快進家門,聞一多仍端坐書房,身穿長袍,凝神看書。家人只好向賓客解釋:“他不能看書,一看書就醉?!北娙寺勓裕瑐€個笑彎了腰。
新文化運動剛興起時,思想求解放的聞一多,曾給未來岳父去信,要求不要給高真纏足,新婚之夜,當看到妻子是大腳,他緊縮的眉頭就舒展開了。盡管這是一樁包辦婚姻,但聞一多與妻子日后的感情極其深厚。他熱愛家庭,不耐羈旅,留美時曾對梁實秋說:“世上最美妙的音樂享受莫過于在午夜間醒來靜聽妻室兒女在自己身旁之輕輕的均勻的鼾息聲?!?p>
聞一多與音樂家趙沨。1946 年6 月,聯(lián)大各校復員返平津,購買飛機票需要照片。時友人趙沨有一架照72 張的135 半幅相機,于是聞一多及家人拍了一些照片
1925年5月,聞一多帶著振興國劇的理想提前回國。這是回國后脫掉西裝換上長衫的聞一多
1923年《紅燭》
1926年《落葉》徐志摩
1931年《猛虎集》徐志摩
1922年11月,聞一多評俞平伯詩集的《<冬夜>評論》與梁實秋評康白情詩集的《<草兒>評論》合為《<冬夜><草兒>評論》,作為清華文學社叢書第一次出版,郭沫若讀后給予高度評價:“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見兩顆明星。”次年6月,聞一多評郭沫若詩集《女神》的《<女神>之時代精神》與《<女神>之地方色彩》發(fā)表,闡述了他對新詩發(fā)展方向的理解與意見。
聞一多去美國后,雖然學的是美術專業(yè),但最想做的一件事是盡快出版自己的詩集,他曾給父母去信:“我決定歸國后在文學界做生涯,就必須早早做個名聲出去以為預備?!?/p>
1923年9月,聞一多的詩集 《紅燭》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了卻了他心頭一樁大事。為了出版《紅燭》,聞一多煞費苦心,留美期間他在經濟上頗有負擔,曾對父母說:“大概在《紅燭》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錢不能寄回。《紅燭》賣的錢同他種著作的收入,統(tǒng)歸家中子弟教育費用之用。請家中不要著急,書呆子快要收利錢了!”
《紅燭》主要表現(xiàn)游子“天涯涕淚一身遙”的思鄉(xiāng)之情和對祖國的眷戀,詩集的出版奠定了聞一多在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他在家信中感喟:“我埋伏了許久,從來在校外的雜志上姓名沒有見過一回,忽然就要獨立地印出單行本來,這實在是有點離奇,也太大膽一點。但是幸而我的把握拿穩(wěn)了,書印出來,雖不受普通一般人的歡迎,然而鑒賞我們的人倒真是我們眼里的人?!?h3>“大江”“新月”
1925年5月,聞一多告別了美國,以后再沒有回去。
這年6月,聞一多回到北京,與余上沅、陳石孚在西城梯子胡同賃屋而居,他將自己房間墻壁漆成墨色,鑲上窄窄的金邊,在徐志摩眼中,那是“一個裸體非洲女子手臂上腳踝上套著細金圈似的情調”。聞一多還在一面墻上挖出方形神龕,供著的卻是維納斯雕像,徐志摩形容那雕像在一團墨色襯托下“別饒一種澹遠的夢趣”,屋子極小,但因聞一多的布置裝飾,人在里面并不覺局促,“帶金圈的黑公主有些殺伐氣,但她不至于嚇癟你的靈性”,而維納斯像“免不了幾分引誘性,但她決不容許你逾分的妄想”。
聞一多是最早參加新月社活動的人之一,入社只因他對戲劇的愛好及對徐志摩的好感,他在給弟弟聞家駟的一封信中寫道:“徐志摩頃自歐洲歸來,相見如故,且于戲劇深有興趣,將來之大幫手也。”
1926年4月,聞一多參與創(chuàng)辦《晨報·詩鐫》,隨后發(fā)表《詩的格律》、《死水》等。新詩形式上,聞一多既善于吸收西方詩歌音節(jié)體式的長處,又注意保留中國古典詩歌的格律傳統(tǒng),提出一套創(chuàng)造新格律詩的理論,主張新詩應具有“音樂美(音節(jié))”、“繪畫美(辭藻)”、“建筑美(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他所倡導的新格律詩理論和獨樹一幟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了眾多詩人,并形成以他為代表的新格律詩派,在新詩發(fā)展史上寫下了重要的一頁。
1927年,徐志摩在上?;I備新月書店,書店開張之前,聞一多還為開幕紀念冊繪制了封面,即“一個女人騎在新月上看書”。新月書店出版《新月月刊》,聞一多任編輯,還發(fā)表了不少譯詩,并將十四行詩定名為“商籟體”,被學術界沿用至今。1928年1月,聞一多第二部詩集《死水》由新月書店出版?!靶略隆被顒訒r期,他還為徐志摩的《落葉》和《猛虎集》等先后繪制了封面。
聞一多初回北京,因徐志摩的推薦,謀得國立藝術專門學校的教務長職務,但他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后去了上海,在張君勱創(chuàng)辦的吳淞國立政治大學擔任訓導長。雖然這是個要職,但并不適合聞一多。
聞一多剛回國那幾年,對政治抱有不少熱情,一度和留法歸來主張國家主義的李璜關系很近,稱贊他“光風霽月國士無雙”。早在留美時期,聞一多和羅隆基等人在美國成立了一個帶有政治色彩的團體“大江會”:“本自強不息的精神,持誠懇忠實的態(tài)度,取積極協(xié)作的方法,以謀國家的改造?!蹦菚r的聞一多和羅隆基都是國家主義者,雖然聞一多后來的思想發(fā)生變化,但他愛國知識分子的底色一直都沒有變。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國內學潮迭起,聞一多回國后輾轉多所大學任教的經歷并不愉快。1928年,武漢大學校長王世杰聘請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當時他未及而立之齡,可算春風得意。
聞一多的中國文學研究大約從這一時期開始,昔日他過著詩人那樣的自由生活,如今則要沉下心來做研究了。梁實秋說:“這一改變,關系頗大。一多是在開始甩去文學家的那種自由欣賞自由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而改取從事考證校訂的那種謹嚴深入的學究精神。作為一個大學的中文教授,也是非如此轉變不可的。何況他本來就有在故紙堆里鉆研的癖好?!?/p>
聞一多早年在清華讀書時就對杜甫的律詩非常推崇。1927年到南京第四中央大學任教時,他撰寫了杜甫傳記的一部分發(fā)表在《新月》上。到武漢大學后,他更以一種研究狀態(tài)投入到對杜甫生平材料的搜集考證上,并由杜詩擴大到對唐詩、楚辭及中國文學史的研究。
然而,聞一多在武漢任教的時間也不長。他的《少陵先生年譜會箋》開始發(fā)表時,武大發(fā)生學潮,他成為眾矢之的。他貼出布告,揚言對于自己的職位如“鹓雛之視腐鼠”,即日掛印而去,校方堅留亦告無效。聞一多離開武漢后來到上海,巧遇當時正在籌備國立青島大學的楊振聲,他邀聞一多去主持國文系,并邀梁實秋去主持外文系。
聞一多在青島大學只待了兩年多時間,卻著意培養(yǎng)了兩位詩壇俊彥——人稱“二家”的臧克家和陳夢家。臧克家報考青島大學時,國文考試兩題選一:1.你為什么要報考青島大學?2.雜感。臧克家選擇第二題,全文是: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無邊的苦?!瓕懲辏B標點在內,不過30字。當時考官聞一多給打了98分,再看臧克家的數(shù)學:零分,依然錄取。臧克家做學生時,詩寫得相當老練,最受聞一多賞識;陳夢家則是聞一多從前的學生,聞一多把他請到青島大學中文系任助教,二人頗為相得。在青島教書時,聞一多在書桌上將“二家”照片分置左右,他常對好奇的來客說:“我左有夢家,右有克家?!毖韵虏粍俚靡庵?。
聞一多全家合影,左起:聞立鵬、聞一多、聞立鶴、高真、聞 、聞名、趙媽(老保姆)、聞立雕(韋英)
1930年底,徐志摩在上?;I辦《詩刊》,數(shù)次向聞一多催索詩稿,朋友的幾番督促,促成了聞一多的詩作《奇跡》。為了這首長詩,他曠了兩堂課,花了四天功夫,但心情很是興奮,他給好友寫信道:“畢竟我是高興,得意,因為我已證明了這點靈機雖荒了許久沒有運用,但還沒有生銹”。徐志摩收到詩稿,喜悅之至,“這是一多‘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奇跡?!?h3>清華“名士”
1931年秋冬,青島大學因“九·一八”事變引發(fā)學潮,聞一多不贊成學生南下請愿,對學生的過激行為多有批評。校方開除幾名學生,聞一多“認為這是‘揮淚斬馬謖,不得不爾”,他因此成了學潮中學生攻擊的對象。
次年夏天,聞一多因堅持學分淘汰制再次遭到攻擊。青島大學的山石邊,激進學生還掛出了刺目標語:“驅逐不學無術的聞一多!”梁實秋回憶:“‘不學無術四個字可以加在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議?!?/p>
1932年8月,聞一多離開青島,重返母校清華園,時年34歲。清華原想聘他為國文系主任,但他鑒于在武漢和青島兩段不愉快的任職經歷,婉言謝絕。
彼時,新月社同仁辦刊抨擊時政,爭取人權,動靜不小,聞一多卻始終保持沉默,幾次主要論戰(zhàn),他都是個旁觀者。據(jù)梁實秋回憶:“一多此際則潛心典籍,絕無旁騖,對于當時政局不稍措意,而且對于實際政治深為厭惡。有一天我和努生(羅隆基)到清華園看潘光旦,順便當然也到隔壁看一看一多,他對努生不表同情,正顏厲色對他的這位老同學說:‘歷來干祿之階不外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脅肩諂笑,阿世取容,賣身投靠直上者謂之正取;危言聳聽,嘩眾取寵,比周謾侮,希圖幸進者謂之逆取。足下蓋逆取者也。當時情緒很不愉快?!绷_隆基當時的羞忿之態(tài)可想而知。
1999 年澳門回歸時,聞一多后代二十多人在家中聚會合影。前排成年人左二聞名、左三聞立鵬、左四聞立雕(韋英)、左六聞 圖/ 聞丹青
回清華后,聞一多對新詩仍然關注,但已基本擱筆,完全沉迷于古籍樂而忘返。這種癡情,源于他自幼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也和他內心的苦悶矛盾不無關系。聞一多回清華執(zhí)教有一定壓力:當時國文系幾位教授(朱自清、俞平伯、陳寅恪、楊樹達、劉文典等)都出自北大,且都是著名國學教授,唯有聞一多非中文本科畢業(yè)。到清華第二年,他給老友饒孟侃去信傾訴:“我近來最痛苦的是發(fā)見了自己的缺限,一種最根本的缺憾——不能適應環(huán)境。因為這樣,向外發(fā)展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轉向內走。在這向內走的路上,我卻得著一個大安慰,因為我證實了自己在這向內的路上,很有發(fā)展的希望。因為不能向外走而逼得我把向內的路走通了,這也可說是塞翁失馬,是福而非禍?!?/p>
信中,聞一多躊躇滿志地談了自己宏大的學術研究計劃:列出《毛詩字典》《楚辭校議》《全唐詩??庇洝贰度圃娧a編》《全唐詩人小傳訂補》《全唐詩人生卒年考 附考證》《杜詩新注》《杜甫(傳記)》八大課題。事實證明,聞一多“向內”的路果然越走越寬,在清華的這段日子,他的學術研究碩果累累。馮友蘭與葉公超后來談起當代文人,都認為“由學西洋文學而轉入中國文學,一多是當時的唯一的成功者”。
在清華時,聞一多月薪為三百四十塊大洋,新南院住宅寬敞,共有14個房間。與少時相比,他最深的人生經驗是對經濟有了新的認識。在給饒孟侃的信中,聞一多實話實說道:“我以數(shù)年來的經驗勸告你,除努力學問外,第一件大事是努力撙錢?!?/p>
生活寬裕,不憂匱乏,聞一多的學問與時俱進,他的名士氣也遐邇聞名。據(jù)學生趙儷生的描述:“七點鐘,電燈已經來了,聞先生高梳著他那濃厚的黑發(fā),架著銀邊眼鏡,穿著黑色的長衫,抱著他那數(shù)年來鉆研所得的大疊大疊的手抄稿本,像一位道士樣地昂然走進教室里來。當同學們亂七八糟地起立致敬又復坐下之后,他也坐下了;但并不立即開講,卻慢條斯理地掏出自己的紙煙匣,打開來,對著學生露出他那潔白的牙齒作藹然地一笑,問道:‘哪位吸?學生們笑了,自然并沒有誰坦真地接受這gentleman(紳士)風味的禮讓。于是,聞先生自己擦火吸了一支,使一陣煙霧在電燈光下更濃重了他道士般神秘的面容。于是,像念‘坐場詩一樣,他搭著極其迂緩的腔調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這樣地,他便開講起來。顯然,他像舊中國的許多舊名士一樣,在夜間比在上午講得精彩,這也就是他為什么不憚其煩向注冊課交涉把上午的課移到黃昏以后的理由。有時,講到興致盎然時,他會把時間延長下去,直到‘月出皎兮的時候,這才在‘涼露霏霏沾衣中回到他的新南院住宅。”
清華可謂聞一多的精神家園,在他的一生中,早年讀書在此了解世界大勢,萌生了民主思想;青年回校執(zhí)教,他在學術上獲得豐收,民主精神又在此成熟??箲?zhàn)前,聞一多度過了一生中最安定最充實的一段時光,他潛心治學,多有創(chuàng)獲,自命清流,與世無爭。
但局勢突變,抗戰(zhàn)的爆發(fā),打破了聞一多在清華平靜安詳?shù)纳?。七七盧溝橋事變后,他攜家?guī)Э诖掖译x開北平,加入逃難者的行列。7月19日,臧克家與聞一多意外地在北平火車站相遇。當臧克家看到老師只帶了點隨身物品,驚訝地問道:“聞先生那些書籍呢?”聞一多感慨地說:“只帶了一點重要稿件。國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丟掉,幾本破書算得了什么!”臧克家聽后很難過?;疖囋谔旖驌Q車,旅客蜂擁而上,就像沉在水里爭著要找個把手似的。臧克家因為年輕,從窗子里爬了進去。聞一多則憑“紅帽子”(搬運夫)幫忙,全家安然登上了車。上車后,聞一多一下子給了那個搬運夫五元一張的鈔票。在德州,臧克家辭別老師,下了這趟列車。此后,他們再也沒有相見。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并,受命南遷,起初掛牌為長沙臨時大學,后掛牌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聞一多接到梅貽琦校長的書信,立刻放棄休假,回到長沙臨大。
1937年11月,清華文學院又遷至南岳衡山,跟先前北平的優(yōu)渥生活相比,聞一多在此備嘗艱辛,他在給妻子的書信中提到:“原來希望到南岳來,飲食可以好點,誰知比長沙還不如。還是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開茶。至于飯菜,真是出生以來沒有嘗過的。飯里滿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樹根草葉一類的東西。一桌八個人共吃四個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
聞一多在南岳待了近三個月后回到長沙,又在武漢見了老友顧毓琇,當時顧在漢口國民政府教育部擔任教育部次長,他邀請聞一多留在武漢,為正在組建的戰(zhàn)時教育問題研究委員會工作,為此還帶聞一多去了武漢最好的飯館。這份職務將有很好的收入,但聞一多拒絕了,“說今生不愿做官,也不愿離開清華”,由于這個決定,聞一多還與妻子鬧了不小的別扭。
南京失守,武漢臨危,長沙臨大西遷昆明。1938年2月,聞一多加入“湘黔滇旅行團”,徒步68天,從長沙走到了昆明。在這個浩蕩前行的師生旅行大軍中共五位教授,其中兩人中途退出,聞一多抵達昆明后,人人表示驚訝。從長沙出發(fā)時,楊振聲說笑道:“一多加入旅行團,應該帶一具棺材走?!甭勔欢嗟嚼ッ饕姷綏钫衤暫笤溨C道:“假使我這次真帶了棺材,現(xiàn)在就可以送給你了?!?/p>
關于這次長途跋涉,身為名教授的聞一多本可以搭乘車船經河內轉至昆明,但他的態(tài)度頗為嚴肅:“國難期間,走幾千里路算不了受罪,再者我在15歲以前,受著古老家庭的束縛,以后在清華讀書,出國留學?;貒笠恢痹诟鞔蟪鞘薪檀髮W,過的是假洋鬼子的生活,和廣大的山區(qū)農村隔絕了,特別是祖國的大西南是什么樣子,更無從知道。雖然是一個中國人,而對于中國社會及人民生活,知道的很少,真是醉生夢死呀!國難當頭,應該認識認識祖國了!”
此時的聞一多才40歲,外表卻顯老態(tài):臉龐清瘦,額上刻著幾條深長皺紋,頭發(fā)亂蓬蓬的,有學生以為他已上了50歲。聞一多心境倒也開朗,行程數(shù)千里跋涉至云南,途中他拿起擱置已久的畫筆,畫了五十多幅寫生,在給妻子的信中,他慶幸自己體質較以往更強健了,還頗為自得地提了下自己蓄起的美髯,“這次臨大到昆明,搬出好幾個大胡子,但大家都說只我和馮芝生的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