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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賈小二

      2019-12-03 09:49文/吳
      青年文學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林咸菜豆腐

      文/吳 丹

      城里的早市就像農(nóng)村趕大集,不同的是農(nóng)村趕集逢數(shù)字,十天一次,一個月能趕三次,而城里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天天出來逛。大林在這個市場賣了半年豬肉,像一粒從深山老林移植過來的種子,想盡辦法把根須往土里扎,爭取四通八達。大林想,既然生根了就要茁壯成長,若再連根拔起移植回去豈不大傷元氣。但是他現(xiàn)在不怎么喜歡這條街了,或者說麻木了,每天除了剔肉就是騎福田三輪給飯店送貨。本能告訴他,還活著,在喘氣,為了留守在農(nóng)村老家的老婆孩子,他必須一直堅持。就像今早他四點半準時醒,一寸一寸挪步,一聞到扔在門口那套油乎乎的衣服就惡心。剛開始干這活兒,聞自己身上的豬肉味就想吐,就算現(xiàn)在習慣了還得捏著鼻子套上這身皮。

      大林猛踹一腳破舊不堪的福田三輪,它終于不再突突直響。這輛舊三輪是從二手市場淘換來的,像人年紀大剩下一把老骨頭,花容月貌意氣風發(fā)都沒有了,身上的零部件也不好使喚。大林不待見它,不順心就狠勁踹它,有時候咣咣踹兩腳還真好使。大林支上貨架,繞到舊三輪后面一手拽著豬肉爿子(東北方言,指豬的半個身子)的后腿一用力,一百幾十斤的豬肉爿子順著車鋼板從中間的位置滑過來,肉皮和鋼板之間的小沙粒摩擦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大林一手握著豬后腿一手撐著豬腰身,腮幫子繃得像張用牛皮制的鼓,一眨眼工夫,被剔掉頭尾蹄子和紅白下貨的豬肉爿子就妥帖地伏在他肩上,粉白的豬皮上蓋著動檢局的紫鋼戳,結(jié)實地壓住他半個腦袋,以至于旁邊賣咸菜的女人嘟囔什么都沒有聽清楚。大林把豬肉爿子一個沖勁扔在案板上,紅白相間的鮮肉連著皮顫抖著。

      咸菜,你說啥?大林晃了晃被豬肉壓得潮乎乎油膩膩的后脖梗,手里的刀嫻熟地在肉膘里上下游走。料峭的春風一掃,涼意順著肌膚侵入后腦勺被肉疊起的三道褶子里。大林現(xiàn)在叫她“咸菜”特順口,這是小市場不成文的共識,做著怎樣的買賣就被扣上怎樣的標簽,彼此插科打諢倒簡單明了。賣咸菜的女人叫“咸菜”,賣包子的老爺子叫“包子”,賣火腿腸的小伙叫“香腸”;大林被稱“賣肉的”,起初聽著別扭,現(xiàn)在倒自然坦蕩?!跋滩恕笔莵磉|寧整二十年的黑龍江女人,跟著大胡子丈夫來的時候兒子還不滿一周歲,如今已經(jīng)旗桿高,經(jīng)常騎著倒騎驢三輪車,給她或者在另一個市場賣咸菜的大胡子老爸送點塑料袋啊晌午飯啊雨傘啊什么的?!跋滩恕背断乱粡埑闊熂垼笫种付抵鵁熂?,右手捏一小撮旱煙葉,靈巧勻稱地在煙紙上一路撒過來,拇指食指一捻,舌頭舔下剩余紙角又順勢把紙角頂在煙卷上才收兵回城,嘴里塞著煙說道,豆腐大哥的爹死了,今兒個都沒出攤。大林正在剔排骨,西三路一家飯店昨晚報貨時候要一扇凈排,公鴨嗓的廚師最后一句“九點之前必須送過來”說得氣哼哼的。大林拿著電話罵道,我他娘的抱你家孩子下井還是咋的!不過生氣歸生氣,今早還得趕緊剔排骨。

      “豆腐大哥”是大林來市場擺攤認識的第一個人,攤位緊挨著。豆腐大哥兩口子原來是開飯店的,效益不好就在市場上做豆腐賣,給飯店送貨也賣早點,帶鹵的豆腐腦和干豆腐、豆腐泡、豆干這些。豆腐大哥像個黑社會,這是大林對他的第一印象。初逢在去年盛夏,一米八高的豆腐大哥光著膀子,脖子上戴小手指粗的金項鏈,干活兒的時候金項鏈就在被陽光反復(fù)灼曬得通紅的脖子上來回晃蕩,嘴里叼根煙,開著一輛現(xiàn)代轎車,活脫脫的某電視劇中孫紅雷飾演的黑社會大哥。剛開始的時候大林挺怕豆腐大哥的,攤兒挨著攤兒總會有個三言兩語,熟識了以后發(fā)現(xiàn)兩口子人非常好,只是看著他戴大金鏈子卻每天擺弄錢盒里的塊兒八角的,覺得好笑,心想豆腐大哥這形象怎么也得是干大買賣的材料。直到聽說豆腐大哥在萬達買套房子光裝修就二十多萬的時候徹底驚住了,掙不掙錢真不能看買賣大小。

      大林送完貨,給正在辦喪事的豆腐大哥家送對花圈又隨二百塊禮錢。他匆匆趕回街道市場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撐開遮陽傘,把肉攤支上,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嚕嚕地叫喚了。從饅頭鋪買一塊錢的戧面饅頭。這種饅頭便宜又頂餓,買什么午餐都沒有吃這個劃算,這是早早就琢磨出來的。大林接半瓶自來水就著饅頭坐在肉攤前一口饅頭一口水地往肚里咽。他一點都不愛吃,尤其面對著還滲著血、散發(fā)濃濃葷腥味的一大塊一大塊豬肉。風把街道的灰塵和豬肉味以及嘈雜的腳步聲、細碎的耳語聲、食之無味的饅頭、沒有燒開的水,一起送進胃里,就像正在經(jīng)歷妊娠反應(yīng)的孕婦突然干嘔起來,他強壓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憋得整張臉跟猴屁股似的紅。

      “咸菜”從她的“小房子”的窗口探出腦袋說,干噎饅頭也噎得進去?從我這夾點咸菜就著吃?!跋滩恕钡摹靶》孔印痹谑袌錾纤闵萑A的,焊一米見方的鐵架,上面和四周用防雨綢圍起來。起初大林不理解賣個咸菜還這么精細,聊天的時候“咸菜”說,二十多樣咸菜在外面風吹日曬,表面上油汪汪的光澤一會兒工夫就給吹干巴了。你過來賣肉時間短,還不懂這屁股大一旮旯地兒對咱的重要性,我兒子以后的房子、車子和娶婆娘的錢,都指著這小咸菜攤出呢。大林看著“咸菜”探出來又黑又皺糙的、跟塊橘子皮似的臉說,我不愛吃?!跋滩恕碧羝鸫趾诘拿济f,啥?這玩意兒還能不愛吃?我天天吃都吃不夠呢!說著扯下塑料袋平鋪著,夾了干豆腐絲、土豆絲、海帶絲和甜蒜兜起來遞給大林,你別跟我客氣。

      大林接過咸菜,訕訕地笑兩下大口吃起來,頭埋得更低了。他確實是不好意思,三十啷當歲的大男人總平白無故地吃別人的東西怎么過意得去?!跋滩恕币姶罅殖酝辏f過去一支卷好的旱煙,大林擺擺手說,不會抽?!跋滩恕闭f,你就抽吧,我原來也不會,一整天一整天地賣咸菜太寂寞了,抽根煙解解悶。大林接過煙說,你的小攤這么火,人來人往的怎么還無聊呢?“咸菜”狠勁抽一口,好像要一口氣直接吸完,腮幫子不經(jīng)意地鼓動兩下,嘴唇開啟,就像變戲法似的吐出一串煙圈?!跋滩恕蔽⑽⒉[起眼,眼睛下面的肌膚微妙地糾集在一起,細細密密的皺紋順著內(nèi)眼角像植物的根須,條理清晰地向外延伸擴散。她說,是心里寂寞。

      大林不知道說什么好,也跟著吸煙?!跋滩恕笔呛芙≌劦呐?,不知道天性如此還是太無聊了,總想把好的、壞的、有用的、沒用的家長里短跟人傾訴,傾訴終歸是一種發(fā)泄。她說,小伙子你還年輕,正是出力氣的時候,得吃點好的,不能總湊合;早年前我就愛吃烤雞架,五元錢一個都舍不得吃,現(xiàn)在想開了,牙口愣是不行了。大林自己也納悶,在農(nóng)村老家的時候也不這么摳門,現(xiàn)在反倒一分錢都舍不得花。他總結(jié)了一下,一方面自己進貨出貨也跟其他商販閑聊,知道每樣?xùn)|西的進價和成本,所以不管買什么都覺得吃虧;另一方面撇家舍業(yè)忍受著跟媳婦分居的煎熬,不就為混幾個錢過日子,掙的不夠花的,那進城還有啥意義?大林說,像咱擺市場的哪有幾個大方的,豆腐大哥就是毛八角的攢出來的房子和車。

      已漸稀落的人流里,走來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一個齊耳短發(fā)拎著水洗藍布袋子,另一個臉色暗黃的卷發(fā)女人提著一袋子角瓜、右側(cè)肩膀被墜得微微傾著,走到咸菜攤前,吃力地把角瓜袋子輕輕撂下?!跋滩恕睂Υ罅值脑挷恢每煞竦匦π?,扭頭招呼兩個女人。大林認識卷發(fā)女人,就住在早市后面一棟舊樓里,男人得了帕金森病,一天到晚抖著手,倆人靠兩千元退休金生活,日子也是緊巴巴的,一看身上穿的灰色翻領(lǐng)西服就知道,至少是十年前買的衣服。大林心想,農(nóng)村的老太太穿得都比她時尚?!跋滩恕痹缇透「浇呐藗兓焓炝?,指著地上的角瓜問,這些得好幾斤吧?短發(fā)女人笑嘻嘻地說,你猜?!跋滩恕绷嗥鸫拥嗟?,胸有成竹地說,至少有六斤吧。卷發(fā)女人豎起大拇指,好手力呀,正好六斤三塊錢。大林眼角的余光掃一下袋子里三個“短粗胖”角瓜,說成是三個老角瓜更準確,角瓜皮上早就沒有了青翠欲滴的嫩綠,因時間長而長滿疙疙瘩瘩的黃色的痂,里面的籽可以曬干炒熟夠幾個無事的女人坐在熱炕頭邊嗑邊扯上一天閑話了?!跋滩恕绷w慕地說,真便宜呀,就是有點老了,不過不礙事,削皮去瓤剁餡蒸包子,兩天你都吃不完?!跋滩恕弊炖飮K嘖地咂出聲,唾沫星子隨著舌頭的起落在口腔里上下飛濺。卷發(fā)女人也笑得合不攏嘴,露出一顆新鑲的大鋼牙。她轉(zhuǎn)身對大林說,賣肉的師傅給我絞五塊錢的肉餡,要瘦的。大林應(yīng)一聲,掐準斤兩,熟練地割肉、絞餡。城里人買肉不像農(nóng)村一刀下去有多少就算多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計較,城里人一次買得少,多割五毛錢都不干。“咸菜”撇下嘴說,你就不會多買點,這點玩意兒還沒有我家老爺們兒的拳頭大呢。卷發(fā)女人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遞給大林,一拍大腿,沖著“咸菜”說,哎呀,吃得吃個新鮮,夠炒一盤就得了。大林有點心酸了,想起跟卷發(fā)女人年紀差不多的母親,常年跟父親在老家守著幾畝薄地和兩間老屋,田間地頭有永遠干不完的活兒,天天被風吹日曬的,面孔看起來更加蒼老。母親比面前的女人們還要節(jié)儉,頓頓飯吃咸菜大醬,還不如城里的貓食高檔。她說就好這口,給她山珍海味還吃不下去呢。大林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吃好的,要攢錢給兒子蓋三間大瓦房、娶個年輕姑娘。她的身上背著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喘不過來氣,不敢有絲毫懈怠。大林第一次領(lǐng)女朋友回家的時候,正碰上為他們提前準備午飯的母親在廚房磕雞蛋,粗糙的裂著細細口子的手指正在往碗里刮黏附在蛋殼內(nèi)壁上的剩余蛋液,抬頭看見兒子和女朋友站在面前,急忙把手縮回來,指尖跟蛋殼扯出一條長長的透明的線。她最沒有勇氣面對大林女朋友鄙夷的眼神。小女孩扔下一句“真惡心”走了出去。她急著推大林快去追,快出去解釋,快呀,你去呀。大林一把摟住了母親。那天盤子里黃澄澄的炒雞蛋誰也沒有吃一口,母親拼命地往下咽早已被陽光曬得發(fā)青的土豆。

      大林在卷發(fā)女人要走的時候,把攤上幾塊零碎的肉皮和兩塊剔得沒有肉的骨頭裝起來都給了她。卷發(fā)女人樂得不行,緊著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出門遇貴人。

      大林著實想家想媽了,也想老婆孩子了。他出來的時候孩子沒長牙也不會走路,現(xiàn)在老婆在電話里說孩子會咿呀學語了。大林讓她把電話放孩子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他讓孩子喊爸爸,好言相勸、威逼利誘,能使的招都用上,孩子就是不吭氣。大林在這頭急得不行,沖著話筒喊,你倒是叫呀。里面卻傳來老婆溫柔的抱怨,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做女人的好光景能有幾年,就這么守著活寡。大林語氣軟下來說,再堅持堅持,條件一好就把你們娘倆接來。好說歹說,才把老婆哄得不生氣,掛了電話。

      閑著的時候,大林坐在太陽傘下梳理各種事情,七纏八繞揉搓成一團的生活,有時會碰到豆腐大哥被他那小個子老婆拎著菜刀追得滿街道跑。豆腐大哥常跟大林倒苦水,說我老婆是特別強悍的一女漢子,總是自己騎著電動車給飯店送豆腐,我一說錯話她就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往攤子上一撂,我是真怕呀。又說,怕媳婦丟人嗎?你倒是說話呀,笑個什么笑!豆腐大哥遞給大林一支煙,自己也跟著大林嘿嘿地笑了。

      太陽像調(diào)皮的孩子,任性地收起吐露出來的光芒和溫暖,就跟著急回家吃飯似的、紅著臉蛋往幾棟高樓的后面墜下去,不像在農(nóng)村,傍晚西邊的天空一片緋紅,家家戶戶的煙囪朝著風的方向升起一縷縷裊裊炊煙。城里永遠是車水馬龍、欣欣向榮的繁華世界,而這市場卻又是喧囂都市的另一面,下午兩三點鐘已經(jīng)沒有買東西的人,商販們都在歸攏貨物,一輛賣蘋果大白梨的皮卡開走了,“咸菜”也收拾妥當回家了,接著賣鞋墊的、賣旱煙的、燒烤炸串的,也都騎著倒騎驢三輪車四散開去。市場一下變得凌亂而凋敝,只有瓜果皮和破舊的塑料袋,以及各種人造垃圾遍布整條街道。像是這里的人們剛剛打了一場仗,突然又安靜下來,只有呼呼的風把塑料袋、樹葉、細沙和雞毛,以及臟紙巾旋轉(zhuǎn)著送到天上,掛在樹枝上,或者再以同樣的姿態(tài)舞動回來,剮蹭到路人甲乙丙的肩膀,或是迷了人眼。大林坐在椅子上梗著肥塌塌的脖子,看著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空蕩蕩的街道,有恍如做夢的感覺。他用眼角的余光掃過一條街,最后定格在對面正在倚門絞餡的女人身上,她家賣刀切面和餃子皮、餛飩皮。女人清瘦個頭矮小,皮膚白凈,操一口東北話,笑起來嘴角邊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說不上驚艷但就是讓人看著挺舒服的一女人。她老公叫阿杜,她叫小美,三歲的女兒上了幼兒園,肚子就像打氣似的又鼓起來。小美常拍著孕肚跟賣蛋糕的女人開玩笑說,自己是以實際行動響應(yīng)國家二孩政策,但熟識他們的人說阿杜早就放出狠話,就算被罰死也得給他生個“帶把兒”的出來,小美是做不了主的。此刻,金色的余暉打在小美的臉上,她穿著灰色松緊運動褲,兩條腿圓規(guī)似的支起圓溜溜的孕肚,左手托著塑料制手工絞餡機,右手攥著把手循著機器一圈一圈地旋轉(zhuǎn),塑料機器里三把鋒利的弧形刀片攪起碎碎的青菜。大林與她隔著一條街的距離,卻好像看見機器里上下翻飛的綠色??粗壑″佀频亩亲酉肫鹱约豪掀艖言械臅r候,肚子也這樣小小尖尖的,所以她這胎應(yīng)該是個男孩。大林為自己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好笑。他看見自己的正對面,就是小美家的右邊空出一間門市,上面紅紙黑字地貼著“出租”。

      攤前一下子圍來三四個人,大林有點應(yīng)接不暇。今兒后鞧多錢一斤了?十二塊八,來點不?漲價了呢,那前槽多少錢啦?嘿,比后鞧還貴一塊錢呢,要不割點前槽,前槽是活肉,又嫩又香。在一堆只顧問價的聲音里,一個長酒糟鼻的中年男人遞過一百塊錢,買走兩斤后鞧。找完零錢,其余人也像約好似的都散了。大林翻出一百塊錢,粉顏色,紙張軟塌塌的。真是損出肥皂泡泡啦,現(xiàn)在的人就不要說啦,上次有個爺們兒說沒帶錢回家取,結(jié)果一天也沒看見人影。過倆月,這爺們兒換套衣服又來這套,大林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薅住后脖領(lǐng)照著他臉烀一嘴巴……

      大林把刀扔攤上,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對面被廣告牌圈起來已經(jīng)停工的場地上,鏟車像風浪中的小船,就著高低不平的土地不時隱現(xiàn)黃色機身。城市每天都在發(fā)生新的變化,他只是站在樓群間、沒有觸角的螞蟻那般團團打轉(zhuǎn)罷了。

      哎,給我來十塊錢的五花肉。一個尖細的年輕女人的聲音響起來,大林忙站起身,拿刀的時候瞄到那女人前面肚子上兜著寶寶,便一邊切肉一邊問,孩子多大了?女人生氣地說,吃豬油瞎了眼吧,你家孩子長這樣!大林揉揉眼睛才看清她兜的不是孩子,是只棕色泰迪狗,頭上戴著粉色蕾絲帽,四個爪子套著四只紅色小鞋,身上穿著同款紅色馬甲,乍一看還真像個孩子。女人蹬著高跟鞋氣呼呼地走了,走挺遠還回頭朝大林吐口唾沫,哼,賣個屁!

      侍候個狗崽子比侍候個孩子還上心,不說成是你兒子難道還說是你爹不成?老李穿著環(huán)衛(wèi)黃馬甲,一手拿著竹笤帚一手提著自制的銼子,從街道的東邊打掃過來,下午三點市場散了就是他上班的時候。老李沖著女人的背影說,我就看不上這樣的人。老李是個實誠的老頭,跟大林說話不叫他“賣肉的”,總是“爺們兒”長“爺們兒”短。大林剛開始擺攤那陣子,怕肉上有血水骨渣之類的臟東西影響了賣相,就用涼水沖一下,這一沖,不但再沒有顧客,街道上還流傳一種說法,說這小子一看就是老油條,剛來賣肉就往里打水。后來還是老李給大林指點迷津,用水沖完,肉就水汲汲的沒個正經(jīng)色了。第二天老李給大林帶去一塊厚海綿,在肉膘上輕輕一吸就干干凈凈了。大林一直對老李充滿感激之情,不愿意麻煩老李費時間等他,急忙收拾完攤子跟他道別。老李憨憨地笑著說,爺們兒趕緊回去歇著吧。大林擺擺手,走出街道。

      為了省錢,大林在市場租了一個窄小的車庫,在里面擺上三臺冰柜后,就只夠一個人轉(zhuǎn)身的地方,四周密閉,一拉開卷簾門,一股肉腥味和血水腐臭味,以及車庫內(nèi)里的陰暗潮濕的霉味,讓人忍不住想嘔。大林只得暫住表姑家,起初還好,后來表弟結(jié)婚了,小夫妻倆整天就像纏在一起的豆芽菜,好得扯都扯不開,這樣讓大林多少有點不自在,想著條件好了一定要租個房子。有時收攤晚了,或是趕著早春的雨,他就在冰柜上鋪一層油花花的褥子,拉開卷簾門,吸著被風吹進來的新鮮空氣看外面噼里啪啦的雨。

      大林和表弟的房間只隔一道白灰脫落得不成樣子的舊墻,一到晚上,隔壁房間的聲音就變成了老家的窗臺上曬太陽的母貓叫,有力地撞擊他的耳膜,害得他大腿間的小坦克也荷槍實彈起來。大林使勁掐一把大腿,兩邊臉蛋子臊得通紅,好像犯了錯誤,他把整床的被子呼啦一下捂到身上腦袋上,只一會兒被窩里就汗涔涔的了。

      大林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那天,正好是把對面門市租下來的第二天。他簡單地收拾了房間,把舊被單扯下來洗干凈當窗簾,因為這個門市緊挨著街道,晚上房間里亮燈路人看里面清清亮亮的,他大老爺們倒是不怕被看,但不想老婆被人看了占便宜。大林外表粗咧咧的,心思卻細膩,連廚房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都置備齊全了才把娘倆接來。大林老婆叫寶榮,是一個都沒出過縣城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女子,孩子也已經(jīng)可勁地撒歡了,小嘴總喜歡嘰里咕嚕地說個沒完,可大林一句也聽不懂,偶爾寶榮給翻譯幾句。清晨附近的鋪子,最先亮燈的是豆腐大哥家,然后是饅頭鋪,接著就聽見新鄰居“面條”家的機器壓面的嗡嗡聲,大林親親還在熟睡中的老婆孩子,從被窩里爬起來。既然已經(jīng)租了門市,攤子自然要挪到自己家門市前面,跟“豆腐”“咸菜”“饅頭”就成了對門。送完貨,大林還是愿意過馬路跟他們閑侃幾句。豆腐大哥說,你小子行啊,老婆一來臉色都紅潤了。“咸菜”叼著旱煙探出頭說,愛情滋潤的唄。大林扭頭瞅一眼正和小美閑聊的寶榮,寶榮眼神里還透著一股怯懦,懷里抱著孩子,扭著胯站著。大林心想雖然這樣的女人感覺不那么能拿得出手,但跟自己過日子實誠就挺好。

      入秋時,市場西邊一家大型工廠因為環(huán)境污染被關(guān)停。廠子一黃,來市場遛彎和買東西的人就少了一大半。生意越發(fā)難做,大家都在尋找著別的出路。大林坐在肉攤前數(shù)著過往的幾個人,一抬頭看見寶榮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牽著孩子,一臉燦爛地逛街回來,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吼道,你就不能省著花錢嗎?看啥都想買,買得過來嗎?咱壓根就不是那個檔次的人。寶榮被突如其來的一頓責罵弄得臉上掛不住,立馬提高了聲調(diào)嚷嚷,只有窩囊廢才舍不得給老婆孩子花錢。大林見寶榮領(lǐng)孩子進隔壁小美家,扯嗓子問,干嗎去?寶榮沒好氣地回,蹭網(wǎng)去。大林看著隱進門里的背影嘆氣,出來見世面知道上網(wǎng)了,以前在老家懂個球。自從熟悉了城里花花綠綠的新奇事物,這婆娘花錢沒有節(jié)制,整天捧著手機刷朋友圈,他賣一天肉竟也吃不著熱乎飯菜。

      夜晚,大林身子乏累想早點歇著,無奈孩子一會兒哭鬧一會兒又瘋起來自個樂開花,寶榮扯破嗓子罵孩子,什么難聽說什么。大林知道這是指桑罵槐,尋思睡吧,睡著就好了,可吵鬧的聲音震得他腦瓜快要裂開似的疼。待到深夜,孩子好不容易鬧騰累了睡著了,大林瞅瞅?qū)殬s,燈光下,她的鼻翼兩側(cè)的小雀斑仿佛在跳躍,厚嘴唇噘著,仿佛能拴一頭大叫驢。他心有不忍,原諒了她,拿膝蓋輕輕頂她滾圓的屁股。寶榮起初執(zhí)拗地不理,架不住大林左一下右一下地掐掐捏捏,臉蛋就像雨天放晴、初露陽光時的太陽,咧出金貴的笑容。大林這廂已蓄勢待發(fā),寶榮比畫個暫停的手勢說,咱倆買輛車吧,你看“豆腐”和“面條”家都有車。大林扒拉掉寶榮搭在肩膀上的手,渾身軟塌塌地轉(zhuǎn)過去說,今兒累了。寶榮一甩手也扭過身,跟大林背靠背,憋出一句,像他奶奶我多稀罕你似的!

      關(guān)了燈的房間里,只有寶榮的手機忽明忽暗的微弱光亮和接收信息的震動聲,大林閉著眼睛睡意全無,腦海里是白天“咸菜”跟他說話的情景?!跋滩恕焙苌龠^馬路去跟他說話。哎,你發(fā)現(xiàn)咱這市場人越來越少了嗎?我昨天都沒賣出來錢。大林一拍腦袋,哎呀,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原來是這么個事。“咸菜”無可奈何地吸口煙說,我要換市場了,往前走六道街的市場你去看看,烏泱泱全是黑腦瓜,走道都是腳后跟踩腳后跟。大林不說話,腮幫子疊起一道肉棱?,F(xiàn)在他躺在床上回味白天的心情?!斑郛敗币宦暎钜估锿蝗粋鱽聿淮髤s格外刺耳的金屬撞擊的聲音。大林猛地坐起來,這聲音怎么那么熟悉呢?不好。大林沖出去時順手在走廊的案板上抽出一把刀。外面,夜靜悄悄的,附近的樓上星星點點地亮著幾盞燈,天上像被一塊無邊際的黑布嚴絲合縫地遮住了,看不見月光和星星,只有馬路邊的路燈還亮著。大林在路燈的光芒下看清被切斷的鋼絲繩,斷截面閃著寒光對稱地墜在地上,而它夜夜鎖著的福田三輪車卻不翼而飛,地面空蕩蕩的,瘆人。我操你奶奶,我操你祖奶奶,大林拎著刀一邊罵,一邊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追,每兩棟樓之間都有一條胡同,往里瞅,像墨潑一樣黑。他跑過許多條胡同,好像每條胡同里都有他的大三輪,但是他又沒有辦法鉆進去,不是恐懼,而是因為他不確定到底是哪條胡同,又覺得小偷還是順著街道跑了,他只有往前攆,不停地往前攆。風一口口灌進他的嘴里,刮過他肌膚,他停了下來,彎腰,兩手拄著膝蓋,大口地喘著粗氣。發(fā)熱的身體,被冷風一吹,汗毛一根根豎起來。他想到寶榮和孩子有危險怎么辦?小偷往相反的方向跑怎么辦?也許現(xiàn)在他的老伙伴——他的福田——已經(jīng)被出手了,或者被拆得七零八落了。他抬頭往樓上環(huán)顧一圈,也許小偷的同黨就隱在上面某個漆黑的窗口看著他掩嘴偷笑呢,甚至朝他吐口唾沫也不一定。大林哀傷地往回跑。真舍不得那輛朝夕相伴的大三輪,雖然舊,但零件都是新?lián)Q的。早就聽說有偷車黨,他買拇指粗的鋼絲繩一頭拴車上,一頭穿過防盜窗的欄桿系在房間里的主體墻柱上,揚揚自得地想,你不是能耐嗎,我綁房子上看你怎么偷,而在偷車黨看來這舉動無異于小孩兒掩耳盜鈴般可笑。

      寶榮也驚醒了,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正坐在床上玩手機,大林看見她和孩子都安然無恙,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他有氣無力地一頭扎在床上說,媳婦,咱家車丟了,我出去追沒追上,再買新的這個月就白干了,不買又沒辦法送貨。寶榮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這是哪個王八蛋干的?她拍下大林亂糟糟的頭發(fā),拿起手機說,別上火,看我不在朋友圈罵死這個挨千刀的,詛咒他生孩子沒屁眼。大林一頭垂下去,拿起枕頭堵住耳朵。

      才幾天的工夫,市場就冷清了許多?!懊鏃l”媳婦要生產(chǎn),就去市場辦公室,重租了一間稍大的房子,各方面條件都好,房租也不算貴。對面“咸菜”搬去別的市場了,大林原以為走之前會打聲招呼,誰知道早晨擺攤的時候,只看見空蕩蕩的小鐵架“房子”孤零零地立著,過兩天連它也被移走了?!梆z頭”家的大爺大娘,賣完饅頭,就深居簡出的,根本見不著面。就連豆腐大哥也嫌市場蕭條,只在這邊做完豆腐就推去別的地方賣,晚上搬新樓去住,就等著這邊房子到期徹底走人。還有許多不認識但是面熟的商販,都搬走了,來逛市場的人更少了。從前密密匝匝、位置難求、摩肩接踵的市場,就像農(nóng)村遭遇霜降的秋天,從生機盎然一下子變得滿目凋零。

      大林被飯店叫去換貨,說是肉太瘦燉酸菜沒有味兒。大林坐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又聽老板罵兒子似的訓(xùn)斥他。他手里拎著被刀劃得面目全非的肉,一個勁地點頭說是是是。他知道老板的意思,卻沒法先給人家斷貨,那樣老板勢必在賬目上抹錢,而他每天一顆汗珠摔八瓣掙的就是被抹的那點零頭錢。回去的路上,大林看著用手指都能數(shù)過來的、僅剩的攤位和寥寥的路人,老板羞辱他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就連服務(wù)員都躲在門后交頭接耳地偷笑。他攥緊手里的肉,胳膊用力地在空氣中畫了兩個圈,“啪”的一聲,把手里的肉摔在垃圾桶的鐵壁上,彈起來落在桶外的垃圾上。

      寶榮扯過毯子裹在孩子光屁股上,頭也沒回地走了。

      手機響了。房東說,這個季度到期了還續(xù)租不?

      大林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墻壁、房頂、拉門,還有鋁合金窗戶,都在不停地旋轉(zhuǎn)。他想說點什么,卻說不出話,只聽見電話里氣急敗壞地喊,你說話呀,喂,喂喂,你啞巴啦,說話呀,到底還租不租?大林捏著發(fā)緊的喉嚨,使出全身力氣終于對著電話吼了一嗓子,我他媽的不知道。他覺得好煩,把電話用力地摔出去,砸壞了門玻璃,然后是電池滾落在地的聲音。有風從玻璃的碎裂處吹進來,大林躺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大林出了門?;貋頃r,秋風在樓與樓之間橫沖直撞,把晾衣繩上的胸罩、褲頭高高掀起,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的旗幟,堆滿雜物的小陽臺縫隙里,擠著老氣橫秋的月季和蝴蝶蘭,枯枝敗葉蕭條得讓人喘不上氣。街角并排擺著五六個大垃圾桶,垃圾堆在地上、掛在桶壁上,散發(fā)一陣陣惡臭。一個七十多歲身體單薄的老頭,伏在桶沿上,手里攥根小木棍在里面翻來攪去。大林躲開路中間的狗屎,瞥一眼全神貫注翻垃圾的老頭,他好像是附近的孤寡老人,每月靠幾百元低保勉強度日,有人看見他深更半夜捉流浪貓燉了吃。這么想過,像有團臟兮兮的東西堵在大林心口窩,他現(xiàn)在走路也挺不起腰桿了,胖墩墩的屁股變得特別沉重,身后有出租車摁響喇叭,像怒氣沖沖的漢子發(fā)著脾氣。大林的耳朵被噪聲刺得發(fā)木,但他仍然不急不躁地勻步前行。有能耐你就撞,死了反倒享福了,還能給老婆孩子留點硬通貨,值。

      喇叭聲只好偃旗息鼓。大林來到自己的攤位,把幾根鐵棍拼裝完,上面搭上案板,一個沖勁把豬肉爿子摔在上面,開始重復(fù)每天的勞動,剔肉。老李的活兒調(diào)到了早晨,他沖大林豎大拇指說,爺們兒真能干,好樣的!大林邊熟練地切肉,邊說,熬著唄,熬到頭就好了。老李問,啥叫熬到頭?大林撓撓腦袋也說不清,回頭隔著玻璃,瞄了一眼前幾天剛被哄回來的老婆正摟著孩子香甜地睡著。他瞇縫著三角眼,沖老李嘿嘿地笑著,俺愿意這么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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