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元陽梯田,是蒼天和大地共同垂青的地方,層層疊疊的梯田像天梯一樣。直上云天,把一座座山坡雕琢成經(jīng)典的畫卷。
這天早上,梯田上空晨霧彌漫,一群作家跟攝影家結(jié)伴,帶著新鮮勁兒和發(fā)現(xiàn)的眼睛。行走在村寨和田野中間。在一條淙淙流淌的小溪邊,遇見了一個上學(xué)的小女孩,一米出頭。秀氣的臉蛋上是一雙想跟人打招呼卻又十分羞澀的眼睛,穿一身明顯小了一號的民族服裝,服飾上曾經(jīng)鮮艷的紅紅綠綠,在多次漂洗中褪了顏色。
晨霧中,突然看見一個哈尼族小女孩,對想拍到好照片的攝影家來說,就像需要光的時候照進來一束陽光。大家都很興奮,在知道小女孩上學(xué)還早之后,請她客串?dāng)z影模特。小女孩臉上更顯羞澀。她搖了搖頭。大家以為她不愿意,有人說多半需要付點辛苦費。一個伙伴從包里掏出五十元錢遞過去,她便不再搖頭了。攝影家請她在田埂上隨意走動,讓她站在溪水邊,她就照做。就在拍攝得差不多時,從遠處走來四個小學(xué)生,三女一男,神態(tài)和服飾也跟這小女孩一樣。大家又請這幾個孩子做模特。剛才掏錢的伙伴,又給四個孩子每人五十元錢。
大家收起器材準備離開。幾個孩子卻不走。先見到的小女孩怯怯地問:“叔叔阿姨,你們知道建甌在哪里嗎?離我們這里遠不遠?”
建甌?大多數(shù)人沒聽說過。有人問她問這個干嗎。她說:“爸媽在那邊打工?!薄白鍪裁??”“根雕。”人群中喜歡喝茶的人就想起來了,建甌是中國根雕之都,家里的茶盤就是從那邊買過來的。小女孩一起頭,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問。他們的爸媽,有的在廣東,有的在黑龍江。看得出來。這些幼小的孩子思念爸爸媽媽。他們還沒有地理概念,以為只要是從外面來的人,都是從爸爸媽媽打工的地方來的。希望從這些遠客身上。感受到一絲爸爸媽媽的氣息。這些孩子看遠客的表情不再是羞澀,而是幼小的孩子對爹娘的期待和渴望。
一群人都已為人父母,懂得孩子的心思。遂不管有沒有到過他們父母打工的地方。都像從那個地方來的一樣,一律把那些地方夸獎一番:經(jīng)濟發(fā)達。人友善。每個月都能把工錢發(fā)到他們的爸爸媽媽手上……。剛才掏錢的伙伴又要掏錢分給孩子們,孩子們說什么都不收。
告別這群可愛的孩子,采風(fēng)隊進了一個哈尼族山寨。在向陽的山腰上。房屋依山傍水,土墻竹木架茅草頂,看上去像蘑菇,三四百家人家聚居,是個相當(dāng)大的寨子。從前人氣喧天,村民往來紛雜。而今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沒有人掮著犁或耙,沒有人趕著耕?;蜓蛉?,沒有年輕人的歌聲,甚至連鄰居的吵架罵街都沒有,整個寨子安安靜靜的,只有無心的鳥兒在枝頭上唱歌,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和房前屋后潺潺的流水聲。時光在這里是沉靜的,歲月緩慢,仿佛一下回到了從前。
留守在寨子的老人,穿著還算光鮮,見到遠客很友好,和和氣氣地用說不流暢的普通話跟人交流。如果請他們做臨時模特,也很和氣地配合,但多少要給點錢。要是口袋里正好沒有,他們也不生氣。
寨子大,小巷多,迷宮一樣,就在需要向?qū)У臅r候,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湊上來,自告奮勇說可以帶大家走遍寨子里所有值得拍攝的地方,半天收費二十元。他穿一件寬大的舊衣服,不知是撿來的還是別人送的。露在外面的臉和手大約很長時間沒有洗,頭發(fā)蓬亂,眼睛倒是十分機靈清澈,他說他叫阿果,在這寨子里做導(dǎo)游四五年了,外地來的導(dǎo)游都把游客交給他,他是沒有證書的“地陪”。他個子真小。看上去不超過十二歲。有人問他幾歲,他說十五歲,說罷把身份證亮出來。幾句簡單的開場白,看得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他說他出生在另一個寨子。媽媽生下他。嫌爸爸家太窮,外出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失去聯(lián)系十多年。爸爸待他不好,非打即罵,他就跑到這個寨子來,靠給遠客帶路討生活。在跟客人接觸的過程中。他學(xué)會了使用相機,還認識一些漢字,自己掙錢配了手機,自己買衣服、買飯,總之一切靠自己。盡管貧窮,他卻是個陽光的少年,關(guān)于未來,他說,再過幾年,就可以靠自己攢的錢起房子。娶媳婦。有人問,等有了自己的家,是不是還做“地陪”。他說不,他要帶上他老婆去打工,等他掙到錢,還要找到他媽媽。“你是想把你媽媽找回來嗎?”有人問。少年毫不猶豫地說:“不,我只想跟她見一面,然后告訴她,沒有她的撫養(yǎng)和陪伴,我自己一個人長大了!”
寨子的老頭老太太們見了阿果,都熱情地打招呼。家里電燈壞了的,電視機打不開的,在招呼時告訴他,他回說等會兒給客人帶完路,回頭上門替他們修理。
這時候,從一個賣茶葉蛋的攤位前面跑出一個穿著民族盛裝的小女孩。撲到阿果懷里喊哥哥。有人問,是不是他妹妹。阿果說不是,指著旁邊戴圍裙的攤主喊了聲奶奶,對大家說小女孩是奶奶的孫女,因為小女孩的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他經(jīng)常去幫這一對相依為命的祖孫倆擔(dān)水買米,老奶奶就把他當(dāng)孫子。小女孩把他當(dāng)哥哥。阿果以前居無定所,現(xiàn)在經(jīng)常住到老奶奶家里。
我們要走了。阿果像寨主那樣把大家送到寨口,笑著站在大榆樹下邀請遠客再來。他把手伸到頭頂。快樂地說:“等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么高啦!”他比出的手勢至少有一米八。走出好遠,回過頭去,他還站在大樹下。
他跟那棵高大的榆樹,構(gòu)成了一道攝影家無論如何也拍不好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