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響
李白塑像(在安徽馬鞍山采石磯)
中國古人踐行報國理想通常走從軍——上戰(zhàn)場與入仕——進官場這兩條途徑。就初、盛唐的知識分子而言,則往往通過科舉或薦舉而出將入相。李白自恃才高八斗,自然不屑走科舉入仕的路子(他自由散漫慣了,也沒有興趣去接受科舉考試的桎梏與煎熬),而是采取干謁(求見達官貴人以獲薦舉)的方式試圖直達高位,即以直通車的方式博得君王青睞,做個當代的傅說、姜子牙、管仲、諸葛亮或謝安,以拯世濟民,治國安邦。為此,他不惜曳裾權門,四處干謁。在初、盛唐文人中他的干謁詩文寫得最多,也最出彩,但也因此被后世的某些學者所看低,視為庸俗、丟人格。他被人批評得最厲害的就是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因醉酒沖撞李長史乘駕而寫的道歉兼干謁的文章——《上安州李長史書》。
不過我們細讀該文,雖不乏有恭維與自責之辭,令外人頗覺鄙下,但卻暗藏玄機。這就是似抑實揚,外卑內亢,分明是一篇機智又驕傲的自我褒贊。你看他劈頭一句就來得響亮:“白,嵚崎歷落可笑人也。”(我李白,是個卓爾不群的拔尖人才,磊落坦蕩,誰見誰愛。)接著才說他酒醉以后恍惚之間,未及回避君侯(李長史)座駕,“惟大雅含弘,方能恕也”(只有大德大量者才能寬?。?。反之,則不能原諒我李白。這便狠狠將了李長史一軍。以后的行文便在這一張一弛、欲擒故縱中徐徐推進,最終捧出三首“辭旨狂野”的獻詩請君侯一覽,目的豁然昭明。識者至此不禁莞爾。所以說李白這篇《上安州李長史書》是一篇偽裝得很好的自我推薦書。一些學者不諳個中奧妙,便匆匆以“卑下”論之,未免有遺珠之憾。
這情形,與李白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5年)于襄陽(在今湖北)晉謁荊州長史韓朝宗時所作《與韓荊州書》大致相同。是書起首一段“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云云,即被抑李者視為阿諛奉迎之詞,但隨后排闥而出的一段,則自當令這些抑李之士語塞。你看李白是如何夸贊自己的: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幸愿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這一段將胸懷大志的李白的一腔節(jié)概、滿腹風神如連珠滾石般瀉而出,令人目清氣爽而鼓之舞之。
需要指出的是,李白此次干謁韓荊州,雖仍難逃拍馬屁之嫌,但卻是長揖不拜,對后者以平輩禮相見。他后來所寫《憶襄陽舊游贈濟陰馬少府巨》詩有“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句,可為這種“失禮”行為作注腳。而這種失禮,卻符合他“平交王侯”的一貫原則。由此,我們又不得不懷疑他在安州以酒醉擋李長史之道,有可能是借酒裝瘋,故意為之;然后才有機會借道歉而推銷自己。所以說,李白的委屈自己是有尺度、有底線的,這就是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
這正如趙蕤《長短經》卷一《文上》之《知人》所說:“誠潔必有難污之色,誠貞必有可信之色。質色浩然固以安”。(真正高潔的人一定有不可玷污的神色,真正有操守的人一定有值得信任的神色。質樸的神色,浩氣凜然,堅定穩(wěn)重。)李白有時表面的庸俗其實也難掩他內在凜然不可侵犯的人格光芒。
李白在天寶初“供奉翰林”前的“遍干諸侯”“歷抵卿相”,如果簡略地給排個路線圖,可以看出他“揚眉吐氣,激昂青云”之夢的連貫性、堅韌性與發(fā)展性——
開元八年(公元720年),前禮部尚書蘇颋出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按察節(jié)度劍南諸州。李白知曉后專程赴成都,在蘇颋必經之路上碰見他,恭敬地遞上名片(即李白自稱“于路中投刺”),并獻上自己的幾篇詩文(包括《大獵賦》初稿)。蘇颋后來看了,頗為器重,對群僚說:“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長史書》)所謂“專車之骨”[1],即巨人之骨。蘇颋用以美譽李白,說他是一個天才,又特別勤奮,雖然還略顯稚嫩,卻已見大家風范,假若繼續(xù)努力學習,開拓視野,完全可以與西漢才子司馬相如相媲美。李白聽到大都督府傳出的這一評語,十分高興;十年后,將它寫進《上安州裴長史書》里,讓裴長史明白,自己20歲時,就受到當時天下大才子兼益州最高行政長官蘇颋的賞識。不過,蘇颋實際向皇上推沒推薦李白,未見史料記載;或者推薦了,而未打動皇上的心,也未可知。
也就在李白向蘇颋“路中投刺”這年(開元八年)底,他還向當時名揚天下的大文人、大書法家李邕[2]獻詩,請求薦舉自己。李邕當時從括州(治括蒼縣,在今浙江麗水市東南括蒼山麓)員外司馬升調渝州(治巴縣,在今重慶巴南區(qū))刺史。李白從成都匆匆趕往渝州拜謁李邕,并以《上李邕》詩一首表白心跡。詩云: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卻滄浪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莊子·逍遙游》載齊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莊子筆下的大鵬志向大,力量大,氣魄更大,正是青年李白所摹效與寄托的對象,所以他常以之自況,表明自己的抱負與處世態(tài)度。他的這首干謁詩,因為是寫給同樣以才氣自負而張狂的李邕看的,他引以為同好、同氣或同類,所以毫不客氣,直抒胸臆,將心中所想傾瀉而出,無所遮攔,顯出初生牛犢的勃勃生氣和銳氣。“宣父猶能畏后生”兩句,用孔子(即宣父)在《論語·子罕》里的話“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表示自己少年已懷壯志,是國家未來棟梁,要李邕莫看輕了,須薦舉提攜才是。以李邕的秉性和眼力,他是應該欣賞李白的。只是李邕的異端、怪誕(《新唐書》本傳載其“矜肆,自謂且宰相”,“素輕張說,與相惡”),不討朝廷喜歡。所以他或許向上推薦過李白,但必定不為當局所看重。不過,不論李白渝州之行的結果如何,他與李邕一定建立了友好甚或親密關系。他書法張揚飄逸的風格,很可能受到李邕的影響。天寶中,一生豪放自肆的李邕被宰相李林甫妒害,慘遭杖殺。李白為此一直憤憤不平。他在天寶九載(公元750年)于吳中所寫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發(fā)出悲鳴:“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對他所敬仰的前輩致以崇高的敬禮。
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即李白在安州冒犯李長史(因寫《上安州李長史書》)前后,李白曾有機會拜謁到安州都督府都督馬正會,向他呈上自己的幾篇得意之作。當時的會面氣氛應該比較好(不像見李長史那般尷尬)。事后李白通過好友、道士元丹丘(常為豪門座上客)獲知馬都督對自己有良好評價,十分高興。他在第二年(公元730年)所寫《上安州裴長史書》[3]里向裴長史報告了這事:
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贝藙t故交元丹,親接斯議。
李白在給裴長史的匯報中,還提及開元八年(公元719年)他在成都受到蘇颋賞識的事。他將蘇、馬二公前后兩次的鑒評并在一起向裴長史分析:“若蘇、馬二公愚人也,復何足盡陳?儻賢賢也,白有可尚?!贝笠馐钦f,像蘇、馬二公這樣的人,是不會講騙人的謊話的。如果他倆對我講的是真話,那說明我確實是有才。文中的李京之,即李白在開元十七年酒醉沖撞的安州李長史,從時間順序看,應是裴長史的前任。李白這篇給裴長史的上書,在他入京供奉翰林之前的著名的三封干謁書(《上安州李長史書》《上安州裴長史書》《與韓荊州書》)中寫得最長,內容也最豐富——將自己的身世、交往、為人、才能、抱負一古腦兒地和盤托出??磥砝畎讓ε衢L史印象不錯,特別是在經歷了與李長史的風波以后,李白尤其覺得應讓作為父母官的裴長史了解自己;再者,他也不會輕易放過這位可能與李長史不一樣的屬于伯樂級的人物。所以他在末段便重重地拋下明志訣世的狠話,以期徹底打動裴長史: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開心顏,終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誠動天,長虹貫日,直度易水,不以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許門下,逐之長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觀國風,永辭君侯,黃鵠舉矣。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彈長劍乎?
末句用《史記·孟嘗君列傳》馮彈長鋏(劍)試孟嘗君之典,倒逼裴長史非拿出誠意薦舉他不可。不過,裴長史的重賢很可能是虛應故事。李白等了好一段時間,未見任何動靜,就是連一句令他高興的好話(像蘇颋、馬正會夸他的那樣)也未聽到。這跟“好客”的孟嘗君完全不在一個檔次,讓李白空彈了一陣長劍。李白大失所望,于是背起背囊,離開安州,果真向長安進發(fā)了。四百多年后,宋人洪邁讀到這個故事,不禁感嘆道:“白以白衣入翰林,其蓋世英姿,能使高力士脫靴于殿上,豈拘拘然怖一州佐者邪?蓋時有屈伸,正自不得不爾,大賢不偶,神龍困于螻蟻,可勝嘆哉!”(《容齋四筆》卷三)
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春夏之交,李白經南陽(訪諸葛亮故居)到長安,準備拜謁以“喜推藉后進”而名滿天下的左丞相張說。時張說年六十四,正病臥在床,由次子、員外衛(wèi)尉卿張垍出面接待李白。張垍也是一位才子,聰明伶俐,頗得玄宗鐘愛,特將愛女寧親公主(系第二十一女,原齊國公主)下嫁給他,讓他于“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珍賜不可數”(《新唐書·張說列傳附張垍》)。不過此人品行不端,雞肚心腸。玄宗曾對他許以宰相之位,擬讓他替代即將辭職的陳希烈;后因楊貴妃、楊國忠的阻止,未能兌現。這便讓張垍對玄宗心生怨恨,遂與安祿山開始親密接觸?!鞍彩分畞y”爆發(fā)后,他與陳希烈一道跑到安祿山偽朝廷,終究圓了一回宰相夢。只是好景不長,很快他就倒斃于亂軍之中,未得善終。這當然是后話了。但當開元十八年張垍接待李白這位來自西蜀的年輕人時,他那埋藏于身體深處的劣根就已蠢蠢躁動了。李白的文名當時已從蜀、楚傳至關中。這對以文討巧的張垍來說很是不好受。他奉父命接待李白,卻將后者安置到離長安八九十里處的終南山麓樓觀(宗圣觀)內的玉真公主別館。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三妹,字持盈,太極元年(公元712年)出家為道士,進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師;又喜結文人。別館系她接待道士和文士的一處地方。不過當李白來長安時,玉真公主已好久未來過此處了(或許已到洛陽長住);而何時回歸,誰也不清楚。張垍對此當然心知肚明,李白卻蒙在鼓里。
李白當初被張垍帶到這里,還想著見不到張說就見玉真公主也好。哪知這座別館因長期無人居住,已處荒廢狀態(tài):四處野草萋萋,青苔幽幽,蛛網密結,蟋蟀出沒。廚房早斷煙火,一日三餐全靠鄰近慕名來訪的村老士紳攜來。加上秋雨連綿,道路泥濘,李白無處可去,只得隨意翻翻別館內遺留的書卷打發(fā)日子。李白窮極無聊,自然心生怨意,便寫了兩首詩送給張垍間或派來的童仆轉給他,中有“吟詠恩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其一)句;又有“投筯解鹔鹴,換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功成拂衣去,搖裔滄洲旁”(同上,其二)句,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白是在借典自喻,借典譏人;譏刺的對象,自然是待他不恭的張垍了。張垍看罷二詩,也當然明白了。他知道李白已看穿自己慢客背后的“小九九”,惱而轉怒,不過暫時隱忍下來,卻為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埋下了伏筆。
李白在玉真公主別館里還寫了一首歌頌別館主人的詩,題作《玉真仙人詞》。詩云: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
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
此詩中的玉真仙人,當以道教上清派的女高仙——上元夫人[4]為模特兒進行描繪,以博玉真公主一粲,而且也帶有干謁獻詩的意味。
李白以終南山玉真公主別館為落腳點,從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夏秋之交開始,至開元十九年春夏之交,在長安地區(qū)盤桓了整整一年(中間曾西游岐州、邠州,北訪坊州,東至潼關,又曾在長安北門與一群紈绔子弟打過架),卻終歸未睹玉真公主真容。當他懷著落寞無主的心態(tài)離開長安,由黃河東下初游梁宋(今河南商丘一帶)之地時,途中在嵩山將《玉真仙人詞》交給老朋友元丹丘,托他相機轉呈玉真公主。(后者也常來嵩山。)玉真公主后來大概看到了李白這首稱頌她的詩,明白李白的意思,加之也風聞李白的才名與相關故事,這才有了以后她向唐玄宗推薦李白之舉。
玉真公主塑像(在安徽宣城敬亭山)
李白第一次長安之行原本雄心勃勃,希望通過權貴而直接博取上位,結果碰了軟釘子——最想見的張說丞相死于開元十八年冬天,其子張垍則以酸溜溜的心態(tài)將他晾在荒郊野外,被他視為仙姑的玉真公主卻始終不肯露面……這就是他所說的“歷抵卿相”(《與韓荊州書》)的歷史真相。李白由是心生憤慨,在開元十九年離開長安赴梁宋途中用樂府古題寫下著名的《行路難》(共三首)的前二首。其第二首吟道: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jié)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
行路難,歸去來。
這首詩的前半段連續(xù)使用了戰(zhàn)國至漢初馮、韓信、賈誼的典故,抒發(fā)自己在昌明的大唐社會連遭小人妒嫉、權貴冷落的郁悶與不平;后半段則援引燕昭王易水畔置黃金臺招賢納才,使樂毅、鄒衍、劇辛等賢士紛紛來歸的故事,寄望于朝廷能敞開胸懷,大膽接納天下有識之士為國效勞。這說明李白雖遭挫折,卻心有不甘,還對朝廷抱著良好的希冀。所以他在《行路難》其一的末尾高聲唱道: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氣概軒昂之聲,表明此時的李白雖身在江湖,卻心存魏闕。他相信自己只要堅持夢想,則干謁必會成功,朝廷必會召見自己,自己出將入相的報國理想總有實現的一天!
這里還需要向讀者交代的是,李白一直倔強地堅持干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當時并不是一件丟人、可恥的事,而是唐代官場的一種正常風氣。這首先是秦漢以來的薦舉制度促成的。隋朝以來,雖然科舉制度漸成選拔人才的主要方法,但薦舉仍為選官一途。朝廷鼓勵各級官吏出于公心,在科舉之外向中央薦舉賢良和吏干人才,使之成為大多數官員的職責和榮譽。這就是說,薦舉乃是一種政府行為。[5]葛曉音先生說:“以薦賢為‘至公之道的觀念,最終在盛唐開元年間成為朝野的共識,以及衡量政治清明的主要標準。這是造成初盛唐文人獨特的干謁方式的根本原因?!盵6]所以,李白說蘇颋、馬正會都很賞識他,要向朝廷推薦他,這并不是誑話。也正是由于朝廷求賢若渴,大張旗鼓地倡行薦舉(從唐太宗,中經武則天直到唐玄宗,都屢發(fā)詔令求賢),才使得唐朝各類干謁之士[7]能有恃無恐,口出狂言,不怕官員生氣,不怕得罪朝廷,如《新唐書·員半千列傳》所記員半千、《唐才子傳》所記王泠然、薛據……
李白以布衣干謁,其干謁詩文中的良好自我感覺并不遜與體制內的干謁者,或者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令一些理學之士頗為氣憤的還不在此而在于:李白盡管在干謁中自吹自擂,但畢竟是干謁,是屈己求人;可他偏偏不這么看。你看他在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是如何說的: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
在理學之士的眼里,李白講自己“不屈己,不干人”,實在是在耍賴:他明明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20歲上就懂得向益州長史蘇颋“路中投刺”了,甚至還千里迢迢地跑到渝州向刺史李邕獻詩,怎么不算屈己、干人呢?這么不認賬,不是睜眼說瞎話嗎?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不過,我們今天來看李白的這種近似無賴的話,一是覺得有趣,可愛;二是真的是他的內心話。因為在他和他以前的初、盛唐的干謁者看來,干謁并不可恥,更談不上丑惡,而是一種平等的對話,進而可以說是一種給朝廷幫忙,為國家分憂的行為,所以他們要大聲講話,大聲講自己的好話、真話,以期不枉沒自己的才華而圓出將入相之夢。葛曉音先生有一段分析準確地找出了以李白為代表的初盛唐干謁之士的心理支點:
初盛唐文人在上書陳啟時幾乎都不承認自己是干謁,總是竭力將自己的行為與一般的干謁區(qū)別開來。這固然與干謁書啟的寫作技巧有關,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以薦賢為至公之道的觀念改變了干謁者的心理狀態(tài)。統治者求賢禮賢的姿態(tài)使他們找到了自己與被干謁者在人格上平等的支點,從而在干謁中消除了仰人鼻息的屈辱感,理直氣壯地將干謁視為出于公心、平交王侯的合理行為?!⑻莆娜怂叱摹捌浇恢T侯”,實質上正體現為在干謁中憑文章道義與王公卿相保持平等的心理?!安磺?,不干人”的理想與干謁的實際行為也正是這樣取得統一的。[8]
而李白在干謁中所表現出的文章才華與道義擔當在初、盛唐詩人群體里尤為突出,其人格自信與傲岸風骨也最強烈,可以說到了盛氣凌人或者咄咄逼人的地步。這便令許多本來有意薦舉他的公卿、長官們望而卻步。像張垍這樣本來就心胸狹窄的小人自不必說了,即便像“喜識拔后進”,“當時士咸歸重之”(《新唐書·韓朝宗列傳》)的韓荊州大概對他也是虛以委蛇,懶得管他的事。所以李白的干謁從20歲開始,直到43歲,23年間盡管很辛苦,卻幾乎是瞎忙,在經邦濟世這方面可謂蹉跎歲月。
注釋:
[1]《國語·魯語下》:“昔禹致群臣于會稽之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裝滿一車)?!?/p>
[2]宋《宣和書譜》卷八著錄李邕:“李邕,字泰和,揚州江都人也。嘗作北海守,故世號‘李北海?!哔Y性超悟,才力過人,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铌柋^之‘書中仙子。裴休見其碑云:‘觀北海書,想見其風采。大抵人之才術多不兼稱:王羲之以書掩其文,李淳風以術映其學。文章書翰俱重于時,惟邕得之。當時捧金帛而求邕書,前后所受巨萬余,自古未有如此盛者也。觀邕之墨跡,其源流實出于羲之。議者以謂骨氣洞達,奕奕如有神力,斯亦名不浮于實也。杜甫作歌以美之曰:‘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制。為世之所仰慕,率皆如是?!?/p>
[3]該書也是因遭“謗詈攢毀”,自辯清白而上裴長史。這與《上安州李長史書》的起由大同小異,為干謁尋找借口。
[4]《太平御覽》卷六百七十八《道部》載《茅君傳》中上元夫人出場:“及上元夫人來,聞云中簫鼓聲,龍馬嘶鳴。……上元年未笄,天資絕艷,服赤霜之袍,披青錦裘,頭作三角髻,余發(fā)散于腰。戴九晨夜月之冠,鳴六山火藻之佩,曳鳳文琳華之綬,執(zhí)流黃揮精劍,入室向王母拜。王母坐止,呼之與同坐?!崩畎子小渡显蛉恕吩姡骸吧显l夫人?偏得王母嬌?!颊Z兩自笑,忽然隨風飄?!?/p>
[5]參見王佺:《唐代干謁與文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頁。
[6][8]葛曉音:《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12頁,第223—224頁。
[7]唐代干謁類型很多,大體分為科舉體制內的干謁與體制外的干謁,后者多為布衣行之,如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