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美國作家何偉又回到中國了。作為非虛構寫作界的“頂流”、“最了解中國的外國記者”,何偉在四川大學教書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很快就迎來了一撥又一撥的“朝圣者”。在一篇叫做《何偉的一堂非虛構寫作課》的文章中,網友薩庫拉這樣描述何偉課上的盛況: “能容納四十人的教室已經坐滿,從隔壁搬來一把椅子放在靠墻的過道,陸續(xù)還有人加座?!睘榱寺犝n,她專門從北京打“飛的”到了成都。
何偉原名Peter Hessler,他曾在中國生活十年之久,寫出了《江城》、《尋路中國》和《甲骨文》等一系列非虛構作品?!昂蝹懗隽宋沂煲暉o睹的中國”,柴靜的這句評語,是中國媒體和讀者對其最典型的評價。
11月7日,在何偉的一個講座現(xiàn)場,我親眼見識到了中國讀者對他的熱情。容納數(shù)百人的報告廳坐得滿滿當當?shù)?,左、右側門和兩個后門都站滿了人。現(xiàn)場還有不少是從重慶、北京趕過來的觀眾。講座結束,何偉剛從講臺下來,立刻就被人群包圍。一本本書伸向何偉,充滿虔誠地等待他的簽名。每個人都試圖刺探何偉的心思:你接下來打算寫什么?“我希望他能再寫寫四川”,一位成都讀者 說。
在成都,我見了何偉三次。當我一次次站在人群中圍觀他之后,我開始反思自己:我們到底在期待他什么?
11月6日下午5點,我來到四川大學的匹茲堡學院。找到何偉上課的教室時,里面還空無一人。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衛(wèi)衣,高高瘦瘦的男孩最先走進來。我問他這節(jié)課的老師是何偉嗎?他滿臉疑惑地回答:“不是。”“Peter Hessler。”我說出何偉的英文名字?!班蓿?。”他說。這是一位機電專業(yè)的學生。
何偉在川大教非虛構寫作,課程全名“Introduction to Journalism and Non-Fiction”。這是一門選修課,只向大三、大四的學生開放。這位男生告訴我,他之前并不認識何偉,之所以選他的課是因為自己對寫作感興趣。“對提升寫作技巧還是挺有用的?!彼u價說。
5點半之后,同學們陸續(xù)走了進來。不少人帶著一塊面包,想在上課之前緊急填充下肚子,也有幾個學生拿著U盤去打印文件。何偉很重視課上學生的參與,每次上課,他都會把閱讀材料提前傳到網上,讓大家先熟悉。一位英文系的女生,一邊啃著面包,一邊用電腦看一篇叫做《Shanxi first tonight 》的英文文章。
過了一會兒,何偉走了進來。黑色外套、戴著棒球帽,背著一個綠色雙肩包。“何偉很高”,一位網友在微博上描述旁聽何偉上課的經歷。實際上,何偉只有175cm,在他的書里,他曾試圖解釋中國人對于他身高的誤解,他認為這與中國南方人普遍身材瘦小有關。
何偉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擦黑板,弄好投影儀后,就離開了教室?;貋砗?,桌子上多了一瓶可樂。我坐在最后一排,希望自己不至于太引人注目。但何偉還是從后門進來,繞到我身邊。此時,離上課還有一分鐘。 “Your name ?”一雙淡褐色、很深邃的眼睛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我不是班上的學生,我可以呆在這兒嗎? ”我用英文問。“不好意思,這個不能旁聽的,因為學校有規(guī)定?!庇糜⑽恼f了一遍后,何偉又用中文說了一遍。我說了聲“抱歉”后,起身離開。出門之后,我嚴重懷疑是我桌子上那本綠色封皮的《江城》出賣了我——后來我了解到選課的很多學生其實并沒有看過何偉的書,而帶著他的書來上課的人大部分都是旁聽的。
早在上課前,那個穿衛(wèi)衣的男生也提醒我“這節(jié)課不許旁聽了”?!盀槭裁矗俊蔽液芎闷?,因為我了解到這是一堂公開課。“人太多了,特別前幾次課,這都坐滿了?!彼D頭瞥了教室后面一眼。我去的這天,倒是沒有坐滿,直到上課,還有四分之一的位置空著。
在《何偉的一堂非虛構寫作課》那篇文章中,薩庫拉分享了不少何偉上課時有趣的細節(jié)。比如,上課前,他要求學生大聲地念出自己所寫的文字,“Read it aloudly”。薩庫拉是四川人,之前她在香港生活多年,對內地的光速變化逐漸有了一種疏離。但何偉的《江城》卻喚醒了她童年對于四川的記憶碎片。“當以為再也找不回它時,沒想到有一個外國人敏感地把它記錄了下來,讓我對童年與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愁有處安放。更重要的是在個人和國家都只顧埋頭向前放眼未來的時候,《江城》可以讓我們回過頭去,看一看我們的來處?!彼_庫拉對我說。在世的作家中,何偉是她最愛的一位,她認為,何偉的課無法用金錢和時間衡量,就像梵高開課,學畫的一定會來聽一樣。
但薩庫拉同樣也遭遇了被送客的經歷。課間休息的時候,匹茲堡學院的一個女老師走進來,希望旁聽生離開教室,可沒有人回應。“這門課太受關注了”,這位老師傳達了學院的擔憂。
11月7日晚,何偉在川大江安校區(qū)的水上報告廳開了一個講座,主題是“上埃及地區(qū)的中國商人”, 講座信息早就在網上傳開了。我從酒店打車去川大,到達報告廳時,已經很難找到座位,不少學生還拿書本幫同學占座。 此時離講座開始還有半個小時。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夫妻——傅越超、黃婷慧。他倆之前都是川大的學生,畢業(yè)十多年了,2011年第一次看了何偉的書。我們很自然地聊起了對何偉作品的看法?!八阎袊鲜兰o八九十年代小城鎮(zhèn)的感覺完全描寫出來了?!?黃婷慧說?!拔冶容^喜歡何偉和采訪對象的那種關系,他是真真正正地和他們有一種聯(lián)系,成為他們的一員。包括寫作也是,他不是完全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在評價,而是真正地體會、描繪。他可能有自己的一些觀點,但是他不是那么著急(地顯露出來)?!备翟匠f。
晚上7點半,何偉依然戴著棒球帽出現(xiàn),手邊仍擺著一瓶可樂。他拿著一沓厚厚的講稿,先介紹了一下自己這些年在中國和埃及的經歷,還提到了自己的夫人張彤禾同樣是一位非虛構作家。講話時,他會不由自主地來回踱步,時不時瞟一下講稿。
何偉講了不少段子,惹得哄堂大笑。當天的講座有一個主線就是“一個故事是怎么誕生的?”“很多人問我,給《紐約客》寫的那些故事是怎么來的。我盡量不去報紙和雜志的報道中尋找故事,而是去尋找自己身邊的故事,有些是朋友告訴的有意思的事情。”他在講座中說,“是故事湊巧找到了 我。”
8點半,講座結束,何偉立刻被前來要簽名、合照的人群包圍。一位60多歲、一口京腔的男士尤為顯眼,他拿著一本《甲骨文》和一個黑色的盒子排隊,盒子里是他送給何偉的圍巾。結束后,他對何偉說“握個手吧”,往后退了一步,故意拉開了二人的距離,以便后面拿著手機拍攝的朋友記錄下這莊重的一刻。他5號得到了何偉開講座的消息,7號當天就坐飛機從北京來到了成都。他也是四川人,但已離開多年。
2016年,何偉又一次回到涪陵
當天現(xiàn)場還有一位在埃及工作過的女士,她手里捧著何偉最新的作品《The Buried: An Archaeology of the Egyptian Revolution》。這本今年出版的新書還沒有中文版,但在豆瓣上已經有了不少書評。很多讀者都是他的粉絲,追著讀完了這本關于埃及的書。一篇書評寫道:“書中充滿了這些‘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沖撞,人物充滿了多面性,復雜性甚至相反性。我覺得他寫政治可能比較一般,但對于社會和人物的把握實在太厲害,而且他的立場也太厲害,沒有優(yōu)越感,溫暖友善,充滿人文關懷?!?/p>
很多讀者和何偉筆下的地方都有某種聯(lián)系,也對他有很大的好奇?!澳憬酉聛泶蛩銓懯裁矗俊?有人問?!拔疫€沒有給自己一個特別的規(guī)定?!焙蝹フf?!澳悴稍L的時候錄音嗎?采訪對象會不會緊張?”“緊張我就不錄了,我會記在本子上?!焙蝹ヒ贿呌弥形幕卮?,一邊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不及巴掌大的記事簿向大家展示,但不小心拽出了一條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他撿起來擦了下鼻子,又裝進了口袋?!澳愀遄永锩嬗邢胂蟮某煞謫??”……
站在一群中國人中,何偉看起來比鄰居大媽還親切。他一個接著一個地回答問題,直到報告廳熄燈?!八媸且晃缓糜浾甙 ?,我心里想,他身上天然的親切感讓我感到羨慕。
我遞給何偉一張名片,跟他約采訪,他和藹地給了我他的新郵箱。我給他發(fā)了兩封郵件,寫了長長的采訪提綱,但并沒有收到他的回復——這實在不太像他的作風,幾年前我的同事也多次采訪過他,那時他已經去埃及了,他耐心地回復了郵件,還幫忙聯(lián)系他曾經的學生。
“你知道《江城》的作者何偉嗎?”在四川大學做一個隨機的街頭采訪,會得到很有趣的反應。有三個一起從圖書館出來的女生一臉茫然,搖搖頭說:“不知道,不了解?!鄙袂槌銎娴匾恢隆_€有一位好心的同學說這樣找一位老師太難了,建議我去教師辦公室問問。
時間倒回到講座的前三天,我第一次來到川大的匹茲堡學院。一位男生正在一個展板前看何偉講座的信息?!澳阒肋@個老師嗎?”我問道?!爸溃业耐瑢W上他的課。”“你看過他的書嗎?”“沒有?!彼π?。
除了非虛構寫作,何偉在川大還教大一的英語寫作課。在見到何偉之前,學院的一位教授就告訴學生們,即將有一位很厲害的老師來教他們。這是一個西方式的課堂,一個班上只有14個人,也不按排坐,圍著講臺,坐成一圈。
1996年,何偉從重慶乘慢船順江而下來到涪陵,受“和平隊”的派遣,在涪陵師專教書。那個學校幾乎所有學生都來自四川的農民家庭,畢業(yè)之后,要回到家鄉(xiāng),在偏遠的中學里當老師?!八麄兊牟胖沁€未成熟——帶有鄉(xiāng)村的氣味,帶有汗液和大糞的氣味,帶有夜幕下的泥土和成熟的油菜籽的氣味……他們的思想中閃現(xiàn)的是土地?!焙蝹ピ凇督恰防镞@樣描述他在涪陵的學生。
而二十多年過去,他再次來到中國教書,面對的學生已大不相同。
川大匹茲堡學院是由四川大學與美國匹茲堡大學合作新成立的中外聯(lián)合學院,每年學費65000元,主要培養(yǎng)未來的機械工程師、材料科學工程師和工業(yè)工程師。這個學院的學生大多都是理工科的背景,他們說話時,時不時會夾雜著一些英文單詞。在涪陵時,何偉和另外一個老師梅致遠是整個城市唯二的外國人。而現(xiàn)在在匹茲堡學院,外教比中國的教師還多,一些教室的窗口還會貼著“English,please”的標語。
“我很好奇為什么很多人都對Peter感興趣?”一位廣東的學生問我。他是班上為數(shù)不多看過何偉的書的人。他高一時看了《江城》,但覺得何偉關注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你覺得哪里莫名其妙呢?”我問他?!案杏X就是對中國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彼χ卮穑癙eter Hessler還真好玩,就是作業(yè)太多了?!薄白鳂I(yè)巨多”,旁邊的同學跟著附和。
何偉最新作品《The Buried:An Archaeologyof the EgyptianRevolution》
第一堂課,何偉給他們布置的作業(yè)是做兩個采訪,寫一篇250字的小作文。最近這次作業(yè)的主題是學生可以選擇四川某一特產或者地點,做一個調研,寫一篇報告,字數(shù)在1250字,選題不限。有人寫川戲的變革,有人寫成都火鍋與北京火鍋之比較,還有人寫天府廣場的人流量和游客的來源等。寫完之后,何偉給出修改意見,學生再出第二版,何偉再修改。
在《江城》里,何偉寫涪陵的學生“從未懷疑過任何無法完成的任務”,但現(xiàn)在這個班上的學生看起來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何偉讓幾位學生出去采訪一所實驗性學校,回來寫一篇稿子。一位學生認為這所學校是對當下的主流教育體制的一種補充,但另外一位同學的看法略有不同。在我們聊的時候,兩位同學還因此爆發(fā)了一些爭論,一位學生直接拉開凳子,離開了教室。
“教授(何偉)的想法就很深?!蹦俏粡V東學生記得他交過一個作業(yè),講了他在路上撿到錢,交給了警察,但卻被老師冤枉的故事。何偉認為這里面體現(xiàn)了社會個體和威權審判之間的關系,但這位學生認為這就是一個很生活化的故事?!拔夷苊靼姿倪壿?,但就是不太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想問題。他總是想從故事里挖出一些知識。”廣東學生對這種社會學的推導方法表示出一種懷疑。
對于何偉的批注,同學之間也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他寫得很中肯、細致,“感覺是一個好人”;但也有人認為何偉的字寫得像醫(yī)生開的方子。
與何偉的書相比,這些學生對他普林斯頓大學、牛津大學畢業(yè)生的身份更感興趣?!懊總€讀中外合作的人都知道普林斯頓有多難考?!币晃粚W生說。
何偉講座結束的那天晚上,川大校園里一個男生拿著吉他在彈唱,青澀的嗓音,在黑夜中別有一番意境,但我沒有時間欣賞,甚至沒有耐心聽清他唱的是什么。我打開打車軟件,叫了一輛車,想趕緊回到酒店。當我靜下來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并不需要這么趕:在飛速發(fā)展的社會里,我們常常不自覺地陷入忙碌之中,來不及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卻期待從一位外國作家的眼中發(fā)現(xiàn)一個我們熟視無睹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