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以撒
著名書法家們?nèi)懘郝?lián),寫了很多春聯(lián),全部掛了起來,或者鋪在地上,滿目通紅,春之氣息洋溢。在春聯(lián)中穿行,內(nèi)容有許多是重復(fù)的,形式也差不多。究竟哪一幅是誰寫的,一時也說不清,好像是張三,又好像是李四,平時自稱強烈個性,此時都看不出來。平時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末了必落書寫者名字,沒有名字也有印章,一看就明了。而春聯(lián)無名姓、印章,也就混在一起不知何人所作。所謂的個性就是一個標(biāo)簽,也就是落款,沒有落款,讓人茫然。人人都覺得自己很有個性,這個個性是貼上去的。個性不是那么輕易體現(xiàn)的。
讀一篇文章,起始不注意作者名姓,隨意看上一大段,便覺得有些相似于某個作家筆法,遣詞造句,筆調(diào)起落,惟此人如此。查一下,果然如此,是此君所作。就像同樣提倡幽默閑適的林語堂和周作人行文不同,即便同屬鴛鴦蝴蝶筆調(diào)的張恨水和程小春又如何會相似。個性不是標(biāo)簽,不是貼在作品上的名字才見出個性。個性就在字里行間,甚至細微到一筆一畫,一字一句,任何一角都浸潤著個性的信息。至于一件作品有無落款,并不能以此來斷個性之有無。人們是憑作品的獨異特征,知曉此為張三所作,或李四所作。如果舉辦一個書法展覽,全無落款,這時再說個性不遲。書法史的撰寫往往由書法家的作品聯(lián)綴,某個書家某些作品,以人彰顯作品。如果不關(guān)注作者,只以作品評說,也就會更見作品自身,少一些標(biāo)簽式的依附。
沒有個性的作品也可以顯示出美感。譬如把春聯(lián)寫得工整端莊、流暢清雅,讓人賞心悅目,使春聯(lián)起到傳播喜慶之美感,也就夠了。由于書寫者從八法中來,多年錘煉,既便未脫凡匠之氣,卻也門庭可窺,有一種風(fēng)雅傾向,貼于門框喜氣生焉。藝術(shù)就是對樸素生活的一種裝點,盡管沒有個性——世界上沒有那么多書法個性。
沒有那么多個性。真有那么強的個性就舍不得把春聯(lián)糊在門外風(fēng)吹雨打,而是珍藏于秘室,時時把玩。在一個城市里,總有幾個人因為某些緣由寫了不少招牌,或者經(jīng)常在公共場合上有展示作品的機會,使這個城市里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見得熟了久了,如芒刺入眼拔不出來,便知道是誰寫的,也就以為有個性,實則是見久的緣故。許多所謂的個性都是如此,頻繁地舉辦展覽、研討、發(fā)表、出版作品集,或者有比其他人更優(yōu)越的條件頻繁展示、宣傳,讓人看多了熟了,知道此人書寫品相如此。而后這些條件不具備了,銷聲匿跡了,人們就忘記了渾然無知了。個性是應(yīng)該讓人能記住,甚至懷念的一種品質(zhì)。
如果讓宋代的書法家來寫寫春聯(lián),趙佶的書法個性是不可遮掩的,用不著尋尋覓覓,而是一眼便可知為其所作。因為他的作品太獨異了,從整體到細節(jié),和整個時代的人都不同,是在萬個作品中絕不混淆的那一類。這樣的作品放在小空間是獨到的,放在漫長的歷史空間也是獨到的——當(dāng)一個人不落自己的名姓時依然是讓人輕易地見出,他的特色是如此特別。明人唐順之認(rèn)為:“自古文人雖立腳淺淺,然各自有一段精光不可磨滅,開口道得幾句千古說不出的說話,是以能與世長久。”這當(dāng)然是一個文人最快慰的事,便更多的人整日在讀、在寫,還是等同于一般,自詡有什么個性只是欺人欺己。
春聯(lián)每一年都在更換,寫春聯(lián)是一種民俗活動,重在活動自身,于是以自身書寫之功力為之。既然都是著名書法家書寫,又是免費可得,也就領(lǐng)幾幅回家糊上。因為不知何人所書,又看不出個性,如同無名氏所作,也就少有人收藏。春聯(lián)以一年為期,等到明年春節(jié)前,必定撕下?lián)Q上新的,至于書者為誰大抵無知。春聯(lián)的實用性是第一位的,名家寫的,孩童寫的,都是用來迎春,地位高下聲名大小,都在春聯(lián)的書寫中淡去,甚至,人們還更樂于讓自家小兒寫一幅童趣浪漫的春聯(lián)貼上,感受天真和稚嫩,也其樂融融。一個人的書寫,寫春聯(lián)也罷,寫一件有落款的作品也罷,言說寄情也罷,言說功用也罷,都可以認(rèn)同,但要言說個性,往往是貼上的標(biāo)簽而已。
同道從日本看完顏真卿《祭侄稿》回來,問他感受,只說是看了一眼,人很多,不容細看,也就是走過,以至看如同沒看,一點感受待到第二天已經(jīng)消散。看一眼對今后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幫助,會不會超過那些沒有看的人?如果問這類無厘頭的問題,一定要讓人抓狂。當(dāng)然,有人回來也寫了一大篇看一眼的體會,好像《祭侄稿》讓他把玩很久似的。有時,一粒米掉在地上就看不到了;有時又會被人煮成一鍋稀粥。究竟這一眼真正看到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只是比那些沒去日本看的人多一個過程而已。
有人追逐這些過程,盡管看的時間很短,但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累計,這個過程就由短而長。比起沒去看的人,這個過程是真實不虛的,是個人的經(jīng)歷,自己可以回味,也可以對他人言說。雖然國寶不是自家物,但那一瞬間的印象是一種福利被享受了。過程歸過程,過程也需要有起作用的條件,很細密繁雜,現(xiàn)在難以說清,如果以后成大家了,把成功歸于看一眼的震撼,也是可以。
過程如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為了看《祭侄稿》此前鋪墊了許多精力和時日,還有許多與此無干的瑣屑。精神向往一以貫之,別的可以忽略。唐僧取經(jīng)萬千艱險,取經(jīng)到手只是片刻——過程是必須支付的,過程成了故事。真要有結(jié)果,恐怕還是要千百遍地閱讀《祭侄稿》的印刷品,它的精美程度已不亞于真跡。古人總是認(rèn)為學(xué)藝學(xué)文要求其祖龍,如果不見真跡,內(nèi)心會壓抑不舒,這也使學(xué)《蘭亭》的要見真《蘭亭》,學(xué)《祭侄稿》的要見真《祭侄稿》。由于精神的興奮點不同,人們對真跡的閱讀寄予很大的期望,哪怕一晃而過。
目擊真跡得到一種滿足,覺得不虛此行,內(nèi)心被激活,猶如對古人,快慰不已。人生總是有一些過程要記錄下來,聚沙可以成塔,集腋可以成裘,如果日后類似的展覽多了,許多瞬間聯(lián)綴成為片斷,也就不是吉光片羽。想想古代官僚,尤其是一國之權(quán)貴,位之尊,職之高,他們得見名作的機會就不少,如李世民時光的馮承素、虞世南、褚遂良這類人置身通顯,他們見《蘭亭序》的機會絕不會是看一眼,而是反復(fù)看,以至于筆下的《蘭亭序》各標(biāo)幽賞妙何如之??匆谎鄣娜斯P下是寫不出來的。人與物的關(guān)系只能說有所遇有所不遇——由于不遇,不知真面目為何;由于偶遇,轉(zhuǎn)瞬即逝,面目恍兮惚兮不可牢記;惟有常遇,相看兩不厭,才能獲知形神。
讀古人帖宜于獨處,它不是一個人頭攢動的集體活動,場面很大,很有效果。對于每一個傾心的人來說,是參加了這么一個文明的懷古活動,這樣理解會更合適?;顒邮且獏⒓拥?,舉辦者和欣賞者追求各異,甚至截然相反。因此欣賞者并沒有一個個人的空間,根本沉不到顏真卿那個苦痛的世界里。清人張竹坡認(rèn)為,“其各盡人情,莫不各得天道”,人情能盡嗎?天道能得嗎?在這件千年前的祭文草稿前,寫的人和看的人肯定是兩個心事,欣賞的人要看它的技法,不是看它的人情,人情已經(jīng)隔世。至于天道就更不是人所能理解的范圍——一篇潦草的祭文,點畫狼藉,言辭悽愴,居然可以吸引世界上的很多人——這一千多年來,人的理解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
一些堪稱經(jīng)典的古人之作藏于深處,使人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藏起來是必然的,看一眼是偶然的,好像灼灼目光會燒焦一張古老的紙。如一個垂垂老矣的人,是不允許拋頭露面的,在房間里呆著才安全,溫度濕度都控制到正好,沒有理由說關(guān)照不夠。它們的替身——千千萬萬的精美印刷品,進入了千千萬萬書生的案頭,說起來都是贗品,也只能如此。和贗品呆久了就有看真跡的沖動,等待它由深宮出來。有人等到了,有人一生也沒等到,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時。字是寫在紙上的、絹上的,說紙和絹能承載永恒只是一個安慰,即便是堅硬的刻石也會風(fēng)化漫漶,不可期待久遠。這樣,能看《祭侄稿》一眼,有用沒用,總算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