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蓮堂主人紅玉女史,冰雪聰明,天性豪俠,早年棄醫(yī)從文,投身媒體,多年征戰(zhàn),揮筆如戟,肩擔(dān)道義,筆底風(fēng)生水起。前幾年,有幸參加過紅玉女史代表媒體策劃的一個現(xiàn)代沙龍畫展,別開生面,令人膺服。本想這只是一身凌厲高強文字功夫的才女展示靈光的一次才情外露,未料到靖才女從此發(fā)力臨池,操觚染翰,如醉如癡。己亥春月,紅玉發(fā)帖自述:“臨習(xí)里耶秦簡,感受篆隸兼修?!倍淖髌?,滿紙高古拙樸,頗具金石氣息。春暖花開,鶯飛草長時節(jié),年近知命的靖才女作出了人生的一項重要抉擇:坦然辭職,全然去從事酷愛的書畫藝事。當(dāng)你正在接近職業(yè)頂峰時,卻能聽命于心,決然另辟蹊徑,這種超然灑脫只屬于對藝術(shù)真愛的人。那天,她在微信上貼出了一幅生機逢勃的春意美圖,綠芽初萌,枝條競放,天空寥廓,云淡風(fēng)清。幾天后,有幸觀賞到紅玉女史數(shù)幅漢代拓片題跋隸書作品,其中一幅漢代朱雀瓦當(dāng)朱拓儀態(tài)萬千,她以漢簡筆意題寫《有鳳來儀》,吉祥寓意;而另一幅漢代畫像鯉魚墨拓若錦鱗游泳,她巧妙以漢隸節(jié)錄《小雅·南有嘉魚》,情深意長。這兩幅作品都作于己亥上元吉時,拓片題跋大吉大利,一時甚得歡喜。大蓮堂遂以此相贈,蓮韻堂則回奉一枚漢代云氣紋長磚答謝。我覺得對一個人的理解肯定,就是對其所作選擇給予充分尊重。我相信大蓮堂只要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勇往前行,未來的天地會更廣,道路會更長。我們應(yīng)該禮敬每一位勇于探索的前行者。
多年前初涉書畫收藏如履薄冰,幸好有一位博學(xué)多聞的資深藏家好友一路引領(lǐng)呵護,方得探尋門徑,領(lǐng)略旖旎風(fēng)光,見識人文寶藏。自在書屋正式收藏的第一幅近代書法作品,便是這一件民國書家吳稚暉先生的篆書立軸:“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據(jù)說當(dāng)年這件吳稚暉大作掛在廣東路上海文物店的店堂內(nèi)許久,當(dāng)時藏友多熱衷海派名家,而對渡海的近世名家認識不足,故而看上的人不多,即便感興趣,再側(cè)目端詳一下軸頭價簽,也多會驚然怍舌。這筆可觀的銀鈿當(dāng)時足可買入一對上好的館閣體進士對聯(lián),誰還會收進這種民國大佬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清故紙呢。我猶豫再三,幸好博聞多識的藏家好友目光深邃,一再開導(dǎo)我打開眼界,吳稚暉是民國名人,四大書家之一,而上款為馮自由,也是民國名人,這樣珠聯(lián)璧合的書作天下難找,而眼下市場低迷的良機會轉(zhuǎn)瞬即逝,更不容錯過。于是,我決然將其收入自在書屋。記得當(dāng)年是委托好友翼廬海鵬兄南下江浙時,將此件吳稚暉篆書立軸代為購回的。此后這樣聲名價目俱佳的書作確實再也求不到了,這件吳稚暉篆書立軸成為自在書屋的鎮(zhèn)齋之寶。后來身邊的幾位好友都開始留意吳稚暉先生的墨跡,陸續(xù)也都有可喜的收獲。好友翼廬兄收入一付吳稚暉書于1945年的篆書對聯(lián):“清泉溢化雨,秋光耀祥云?!敝皇遣恢峡畹牡瞎ο壬鸀楹卧S人也。好友張明春收了一幅吳稚暉篆書中堂。有一年,翼廬兄組織一場民國名家書法沙龍展,吳稚暉的這三件作品再次聚首,聯(lián)袂出展贏得滿堂喝彩。對我而言,這件吳稚暉篆書立軸如同紅玉女史策展的那場沙龍畫展一樣重要,開啟了自在書屋書畫收藏的新紀元。十多年來,盡管山重水復(fù),波瀾起伏,初心不變,一直前行。
吳稚暉(1865—1953),近代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書法家,民國政府中央研究院院士,曾獲聯(lián)合國“世界百年文化學(xué)術(shù)偉人”榮譽稱號。名眺,后名敬恒,字稚暉,出生于江蘇常州武進區(qū)雪堰橋鎮(zhèn)的一個耕讀之家。24歲,考取江陰南菁書院,因仰慕南齊詩人謝朓(字玄暉),故起別字“稚暉”。1898年6月,吳稚暉到上海南洋公學(xué)任教,時光緒帝頒布變法詔令,他在無錫崇安寺創(chuàng)辦三等學(xué)堂推行新教育,并改名為敬恒,激勵自己唯“敬”與“恒”方可肩天下之重任。吳稚暉六歲時母亡,便投奔無錫城郊生活的外祖母直至中舉之后。因此,他一生都是說的無錫話,當(dāng)有人問起是哪里人時,他則笑答:“說我武進人可,無錫人可,總之,是中國人也?!?/p>
吳稚暉比孫中山大1歲,長于蔣介石22歲,是國民黨執(zhí)政時期的最年長者,他懷揣中西文化,腳踏政治、文化兩只船,具有兩大鮮明的標簽:一是聲聞民國的“吳罵”。吳稚暉罵得最刻薄的是汪精衛(wèi),他罵汪精衛(wèi)是“汪精怪”,把陳璧君叫做“陳屁裙”,叫褚民誼為“鼠蟻蟻”,稱周佛海為“周狒黑”。1939年汪精衛(wèi)叛國逃到河內(nèi),吳稚暉奉送兩句名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蓖艟l(wèi)見后,氣得三天吃不下飯。二是虛名元老,終身布衣。他曾自我標榜:“我是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但把吳稚暉化了灰,也還是個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庇终f:“作為無政府主義者,官是一定不做的,但國事是一定要過問的?!?924年,吳稚暉當(dāng)選為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一生官銜多得數(shù)不清,但這些官職多掛個虛銜,從不履職。他笑稱自己雖是民國元老,在開會時做個無錫惠山泥人“大阿?!?,只是擺擺樣子。吳稚暉終其一生只領(lǐng)一份中央監(jiān)察委員的薪水,也從不去辦事。他生性淡泊名利,生活儉樸,其貌不揚。平時一件舊布袍,一把油紙傘不離身;外出便住小旅店。他一生身邊唯一珍貴的東西,就是二萬多冊藏書,還有從21歲開始日積月累而成的二三十箱文稿、信件、剪報。
吳稚暉精通考據(jù)之學(xué),古文字造詣頗深,青年時就擅長書寫篆書,是國民黨內(nèi)著名的“四大書家”之一。他曾開玩笑說,當(dāng)初科舉應(yīng)試時,他通篇書寫大篆,考官看不懂,又覺得他字寫得不錯,這才中了舉。蔣介石對吳稚暉敬重有加,也酷愛他的書法。吳稚暉居重慶時,應(yīng)蔣氏所請,書寫《蔣金紫園廟碑》,全文八百余字,時已77歲高齡的吳稚暉只用了兩個半天便揮筆寫就,被陳布雷稱為“圓渾凝重,是楷書篆化的精品”。而蔣家的《武嶺蔣氏宗譜》題簽、奉化豐鎬房中廳“報本堂”匾額也由吳稚暉題寫。陳布雷評價吳稚暉法書:“雄勁整秀,純以籀隸之意行之,既論書法已足千秋?!?/p>
抗戰(zhàn)開始后清廉一生的吳稚暉生活陷入困頓之中。1943年,由張道藩、章士釗、徐悲鴻、呂斯百等人發(fā)起,為吳稚暉在《中央日報》刊登“鬻書潤例的啟事”。吳氏書名在外,潤格又不太高,故而求字者甚眾,他生性豪爽,每天清晨起都會寫字三四個小時。據(jù)說短短一年之內(nèi),竟得潤金五六萬元,但這筆財富歷經(jīng)社會動蕩,最終只換得可憐的147元臺幣??箲?zhàn)勝利后他回到上海,求訂書法者仍絡(luò)繹不絕。1949年2月,蔣介石派專機將吳稚暉接到臺灣。吳稚暉夫人袁云慶一生賢淑,跟隨吳氏漂泊了大半輩子,但這次她未同行,1953年終老上海。吳有一女終身未嫁,有一子娶李濟深女兒李筱梅為妻,無子。1953年10月,吳稚暉在海峽對岸的臺北病逝。12月1日,在金門舉行了隆重的海葬儀式,主持人是吳氏的學(xué)生蔣經(jīng)國。由于新中國成立前夕,民國大佬吳稚暉去了臺灣,于是也漸漸淡出了大陸的政治和文化視野。
馮自由(1881—1958),名懋?。垼?,字建華,原籍廣東南??h,出生于日本。1896年,年僅14歲便參加了孫中山在橫濱創(chuàng)立的興中會,被稱為“革命童子”,是興中會和同盟會中的知名人物,亦是革命黨文字宣傳工作的主要人物。武昌起義成功后,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tǒng),馮自由任總統(tǒng)府的機要秘書。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馮自由任稽勛局長,主要工作是收集各地革命人士的事跡,分別稽核褒獎,因此得以接觸到大量的歷史文獻或史料,為日后撰寫歷史著述儲備了珍貴第一手資料。1925年,他因反對孫中山提出的聯(lián)俄容共案而被開除國民黨籍。從此他改營實業(yè),還出任上海新新百貨總經(jīng)理。自二十年代政治失敗后,馮自由開始撰著辛亥革命前后史料,先后出版有《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革命逸史》《華僑革命開國史》《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華僑革命組織史話》等,被尊為國民黨正統(tǒng)的“革命史家”。馮自由系記者出身,又是當(dāng)年革命親歷者,見聞述評均有出處與立場,章太炎嘗謂“阿私之見少矣”。馮成仁對父親的評價是“個性剛直,對事情一旦決定,堅持到底,說話更是要講什么便說什么,一無顧忌。”1951年8月,蔣介石邀馮前往臺灣定居,出任國策顧問。1958年4月,馮自由在臺北病逝。
吳稚暉與馮自由都屬于民國元老,交往甚多,馮自由著《革命逸史》開卷首集由蔣介石親自題名,第三集則由吳稚暉題署,書中還收錄了《吳稚暉述上海〈蘇報〉案紀事》一文。馮自由到臺灣后政治上邊緣化,平時交往的少數(shù)幾位老友中,首數(shù)的還是吳稚暉,兩位遺老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手上這件吳稚暉篆書立軸,紙白版新,新裱品相甚佳。吳稚暉文人法書與個人嘻皮面目有極大反差,吳氏書法更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萃?!笆且月暶笠绾踔袊闭Z出自《中庸》,篆書大字,線條靜穆,結(jié)體安然,落筆清新干凈,線條生動靈活,雖微有些內(nèi)斂羞澀,卻橫生天趣,堪稱民國文人書法中的篆書經(jīng)典之作。小字楷書題款:“自由先生方家 正篆 弟吳敬恒”,高古凝勁,足可體察《瘞鶴銘》的精髓??钕侣鋬擅栋资L(fēng)格方章:“吳敬恒印”(白文)、“稚暉七十九以后書”(朱文),由此推想這件篆書立軸當(dāng)作于1945年之后。七十多年過去,燦然文采,今日依然。
己亥霜降,天氣驟冷,一大早,好友書法家牧云軒百會兄在微信上貼出了王羲之的《奉橘帖》,調(diào)侃道:王羲之給朋友送禮,附信說:“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彼笥鸦匦诺溃骸敖裉焖盗?,橘子也好吃了,王羲之,你這會兒多摘一些吧!”好友學(xué)者翼廬孫海鵬則指圖“挑刺”說:“你那倆小娃子摘的是柿子?!蹦猎栖幹缓没貞?yīng):“意思一下?!边@段微信上的對話,不知東晉的王羲之會怎么想。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霜降那天,我想到了這首《小雅·南有嘉魚》,再有幾天,友人風(fēng)馳先生將要有北美之行,我想奉上大蓮堂紅玉女史的《南有嘉魚》漢畫題跋書法。去國懷鄉(xiāng),讓那尾大漢的錦鱗游進遠行者的夢海,讓那首遠古的宴饗歌吟拔動思鄉(xiāng)人的心弦。此時,我心中響起七十多年前吳稚暉先生落在紙上的那句豪言: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