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武
《法句經(jīng)》
《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卷一百八十有一條記載說,佛弟子有大路、小路二人,大路聰慧,記誦便利,小路愚鈍。小路經(jīng)大路教誨出家,一起誦讀一個偈:
身、語、意莫作,一切世間惡,
離欲念正知,不受苦無義。但是小路雨季四個月安居時背誦,連牧牛、牧羊的人都誦讀通利,可他就是記不住,遂被擯斥,哭泣到逝多林佛陀處,“佛時從外入逝多林,見而問之:‘可憐小路汝何以啼泣?彼以上事具白世尊。佛便語言:‘汝能隨我理所忘否?彼答言:‘能。爾時世尊即以神力專彼所有誦伽他障,更為授之。尋時誦得,過前四月所用功勞”。這個故事又見有部律《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是當初佛教教團內(nèi)部使用伽他即“偈”、“偈頌”來教化弟子的例子。上述故事作為事實或可致疑,但反映早期教團教化情形應是真實的。
經(jīng)典里這類佛陀說法的言句被尊稱為“法句”,其本意是“真理的語言”。當然,佛經(jīng)本來是后世一代代門徒結(jié)集起來的,后世被當做“法句”的不一定是佛陀本人所說。
佚名的《法句經(jīng)序》上說:
曇缽偈者,眾經(jīng)之要義;曇之言法,缽者句也。而《法句經(jīng)》別有數(shù)部,有九百偈,或七百偈及五百偈。偈者,偈語,猶詩頌也。是佛見事而作,非一時言,各有本末,布在諸經(jīng)。佛一切智,厥性大仁,愍傷天下,出興于世,開顯道義,所以解人,凡十二部經(jīng)總括其要,別為數(shù)部。四部《阿含》,佛去世后阿難所傳,卷無大小,皆稱“聞如是”,處佛所在,究暢其說。是后五部,沙門各自鈔眾經(jīng)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義,條別為品,于“十二部經(jīng)”靡不斟酌,無所適名,故曰《法句》。諸經(jīng)為法言。法句者,猶法言也……這里是說法句表達的是闡述佛陀教法的經(jīng)典的要點。《法句經(jīng)》有九百頌、七百頌、五百頌等不同文本。佛陀當初的言教,非一時所說,分散在“十二部經(jīng)”(又稱“十二分教”,是對佛教文體的分類:修多羅,意譯為契經(jīng);祇夜;授記,音譯為“和伽羅那”;伽陀,簡化為“偈”,意譯為“孤起頌”;優(yōu)陀那,佛陀無問的說教;因緣,音譯為“尼陀那”;譬喻,音譯為“阿婆陀那”;本事,音譯為“尹提日多”;阇陀伽,佛說過去世因緣的經(jīng)文;毗佛略,意譯為“方廣”;未曾有,音譯為“阿浮陀達磨”,記述佛顯現(xiàn)神通的經(jīng)文;優(yōu)婆提舍,意譯為“論議”)里,即四部《阿含經(jīng)》(根據(jù)南傳《大藏經(jīng)》,《阿含經(jīng)》五部,漢譯四部,即《雜阿含經(jīng)》、《中阿含經(jīng)》、《長阿含經(jīng)》、《增一阿含經(jīng)》,另有《小部》未譯),后學抄撮其中偈頌成書為《法句經(jīng)》。這表明《法句經(jīng)》輯錄的是屬于小乘《阿含經(jīng)》里的偈頌。
關(guān)于《阿含經(jīng)》在中國傳譯情形,《出三藏記集》卷七所載佚名《法句經(jīng)序》里說:
始者維祇難出自天竺,以黃武三年來適武昌,仆從受此五百偈本,請其同道竺將炎為譯。將炎雖善天竺語,未備曉漢,其所傳言或得胡語,或以義出音,近于質(zhì)直。仆初嫌其辭不雅。維祇難曰:“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其傳經(jīng)者當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座中咸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明圣人意深邃無極。今傳胡義,實宜經(jīng)達,是以自竭受譯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飾。譯所不解,則闕不傳,故有脫失多不出者。然此雖辭樸而旨深,文約而義博。事鉤眾經(jīng),章有本故;句有義說,其在天竺始進業(yè)者,不學法句,謂之越敘。此乃始進者之鴻漸,深入者之奧藏也??梢詥⒚赊q惑,誘人自立,學之功微,而所苞者廣,實可謂妙要者哉。昔傳此時,有所不出,會將炎來,更從諮問,受此偈等,重得十三品,并校往故,有所增定,第其品目,合為一部三十九篇,大凡偈七百五十二章。庶有補益,共廣聞焉。漢譯《法句經(jīng)》存四部:吳譯《法句經(jīng)》二卷,晉法炬共法立譯《法句譬喻經(jīng)》四卷,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三十卷,宋天息災譯《法集要頌經(jīng)》四卷。如上引文所述,最初是吳維祇難于黃武二年(223)向仆從傳授《法句經(jīng)》,并請其同道竺將炎翻譯。這就是今存二卷本吳譯《法句經(jīng)》,全部由偈頌組成,其原本是有部譬喻師法救撰集的。公元四世紀初西晉法炬共法立二人翻譯《法句譬喻經(jīng)》四卷,內(nèi)容是選吳本偈頌大約三分之二,加上散體譬喻故事,采用的是長行和偈頌相結(jié)合文體。第三種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三十卷在四世紀初,其序文里說:“‘出曜之言,舊名‘譬喻,即十二部經(jīng)第六部也?!边@是把它算作譬喻經(jīng)了。它的體制和《法句譬喻經(jīng)》類似,也是兼有偈頌與因緣故事的韻、散結(jié)合體裁,其中偈頌有相當部分取自《法句經(jīng)》。最后一部宋天息災譯《法集要頌經(jīng)》四卷后出,已在十世紀末,全部是偈頌,內(nèi)容和前面幾部差距很大?!斗ň浣?jīng)》文字簡潔、生動,有吟誦的偈頌,有生動的故事,歷來受到各國、各族信仰者的歡迎,流傳的不但有梵本、巴利文本,還有藏譯和中亞各種語言譯本。近世西方介紹佛教,《法句經(jīng)》是譯成各國文字最多的經(jīng)典之一。在中國,直到現(xiàn)、當代,還有人重新把《法句經(jīng)》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還有人從《南傳大藏經(jīng)》翻譯巴利文《法句經(jīng)》。
如上所述,法句是作為佛陀言教傳頌的。佛陀創(chuàng)建佛教,教導弟子遵行“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指引人們過正當?shù)纳?,因而其教法具有濃厚的倫理性質(zhì),其教化眾人的法句也就貫穿倫理精神,包括不少人生哲理、道德訓誡,內(nèi)容豐富且接近人生實際。在表述方面,雖然用的是偈頌體,但卻又傳達出循循善誘的語氣文情,又多使用比喻、形容,讓人明白易懂。漢語譯文則像是風格獨特的通俗詩。例如維祇難等所出《法句經(jīng)》卷上第一“無常品”,是講“無?!绷x的,計二十一個偈,開頭的七個偈是:
無常品者,悟欲昏亂,榮命難保,唯道是真。睡眠解悟,宜歡喜思,聽我所說,撰記佛言:所行非常,謂興衰法,夫生輒死,此滅為樂。譬如陶家,埏埴作器,一切要壞,人命亦然;如河駛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還;譬人操杖,行牧食牛,老死猶然,亦養(yǎng)命去;千百非一,族姓男女,貯聚財產(chǎn),無不衰喪……
這里講說“無?!钡览碛昧颂占易髌鳌⒑恿鞑环?、養(yǎng)牛必死、聚財必喪等比喻,而表達內(nèi)容關(guān)鍵的是第三個偈:“所行非常,謂興衰法,夫生輒死,此滅為樂?!边@即是本文開頭引述的“無常偈”多種譯文的一種。
稱為“法句”,當然要闡明佛法又誘導人信仰佛法的。直接表達這樣觀念的如《法句經(jīng)》里《教學品》的兩個偈:
若人壽百歲,邪學志不善,不如生一日,精進受正法。
若人壽百歲,奉火修異術(shù),不如須臾頃,事戒者福稱。
這里所謂“教學”是指佛法修習;“邪學”指外道;“奉火”指婆羅門教,婆羅門教的天啟祭奉祀“三火”:家主火、供養(yǎng)火、祖先祭火;薩摩祭則祭火神。這兩個偈是要人精進努力,修習正法、持戒。又如《多聞品》的兩個偈,所謂“多聞”也是指多聞佛法:
斫創(chuàng)無過憂,射箭無過愚,是壯莫能拔,惟從多聞除。
盲從是得眼,暗者從得燭,亦導世間人,如目將無目。
這先是用“斫創(chuàng)”、“射箭”來比喻,說優(yōu)異的技能是通過“多聞”得到的;接著連用盲人和處在暗處的人作比喻,最后說“多聞”會引導世間人,就像有眼的人引導盲人。
再看倫理色彩突出的,《惡行品》里的一段:
莫輕小惡,以為無殃,水滴雖微,漸盈大器。凡罪充滿,以小積成。
莫輕小善,以為無福,水滴雖微,漸盈大器。凡福充滿,從纖維積。這也是利用水滴盈器作比喻,教導止惡揚善不要輕視小處,要從小處做起。又《明哲品》里的一個偈:
智人知動搖,譬如沙中樹,朋友志未強,隨色染其素。這是講交友之道的,用了兩個比喻:沙地上的樹會動搖,純白的絹容易染色,告誡交友需要謹慎。上述這樣的偈當然意在教化,但其內(nèi)容通于世間倫理,具有普世意義,又可看做是具有普遍教育意義的格言。
如上所述《法句譬喻經(jīng)》和《出曜經(jīng)》的行文是散體長行和韻文偈頌相結(jié)合的。生動有趣的故事和富于訓誡意義的偈頌相配合,能夠發(fā)揮更好的宣教效果。舉一個例子。
《明哲品》里有個故事說,曾經(jīng)有個二十歲的梵志(本意指外道,引申為一般的修道者)很有才能,事無大小,過目則能,發(fā)誓要掌握天下所有技藝;于是外出游學,無師不造訪,人間之事無不通達;游行各國,從弓師學制角弓,從船師學習駕船,從殿匠學建宮殿,天才聰明,技藝皆勝于師;然后周行天下十六大國,與人較量技能,無敢應者,自心很驕傲:“天地之間,誰有勝我者?”佛在祇洹精舍,遙見此人應可化度:
佛以神足化作沙門,拄杖持缽在前而來。梵志由來國無道法,未見沙門,怪是何人,須至當問。須臾來到,梵志問曰:“百王之則,未見君輩,衣裳制度無有此服,宗廟異物不見此器,君是何人,形服改常也?”沙門答曰:“吾調(diào)身人也?!睆蛦枺骸昂沃^調(diào)身?”于是沙門因其所習而說偈言:
弓匠調(diào)角,水人調(diào)船,巧匠調(diào)木,智者調(diào)身。
譬如厚石,風不能移,智者意重,毀譽不傾;
譬如深淵,澄靜清明,慧人聞道,心凈歡然。
于是沙門說此偈已,身升虛空,還現(xiàn)佛身,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光明洞達,照耀天地,從虛空來下,謂其人曰:“吾道德變化,調(diào)身之力也。”于是其人五體投地,稽首問曰:“愿聞調(diào)身,其有要乎?!狈鸶骅笾荆骸拔褰?、十善、四等、六度、四禪、三解脫,此調(diào)身之法也。夫弓、船、木匠,六藝奇術(shù),斯皆綺飾華譽之事,蕩身縱意、生死之路也。”梵志聞之,欣然信解,愿為弟子。佛言:“沙門,善來!”須發(fā)自墮,即成沙門。佛重為說四諦、八解之要,尋時即得阿羅漢道。
所謂“調(diào)身”謂教化人學佛。這個故事是說,對于人來說,人間所有技藝都比不上佛法高超,只有用佛法的“五戒”、“十善”等來教化人,才能夠得到解脫,達到“阿羅漢”境界。這中間的四個偈,照應前面梵志學做角弓,學習駕船,說明修習佛法比所有的人間技藝都重要,都有教益。
偈頌對中國文學體裁的影響
偈頌和《法句經(jīng)》在中國佛教的傳播與發(fā)展中發(fā)揮作用,對歷代民眾精神生活造成影響,這是佛教史、思想史的課題,這里不擬敘說。以下只就它們對于推進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體制方面的作用略加說明。
就漢譯偈頌體制而言,這是內(nèi)容基本是說理的、多用譬喻手法的、句數(shù)字數(shù)整齊的韻文作品。從整體藝術(shù)水平看,不能嚴格遵循中國傳統(tǒng)詩歌格律,句法、用語也尚欠通順暢達。它們從外語翻譯過來,表述的又是不同文化體系的思想內(nèi)容,這些缺陷不可避免。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些譯文又大體是相對淺俗的,體現(xiàn)特有的拙樸色彩,又帶有“天然西域之語趣”,因而可看做是一種風格獨特的通俗詩、說理詩。這些作品的寫法首先直接影響中國佛教詩歌創(chuàng)作,包括僧人和習佛者的作品。僧人作品多有用偈頌體的,僧人往往把自己寫的詩稱為偈。
禪宗興起,禪僧“以詩明禪”,所寫禪偈,繞路說禪,也明顯對于外來翻譯的《法句經(jīng)》偈頌寫法有所借鑒,當然也有所發(fā)展。禪詩的研究是另一個課題。本專欄或有機會專門加以討論。
偈頌又影響到世俗詩人的創(chuàng)作。早期的如謝靈運,這是歷史上第一位顯示佛教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他的《無量壽佛頌》:
法藏長王宮,懷道出國城。
愿言四十八,弘誓拯群生。
凈土一何妙,來者皆清英。
頹年欲安寄,乘化好晨征。
唐代的白居易習佛好禪,他的《讀禪經(jīng)》詩: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
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
空花豈得兼求果,物焰如何更覓魚。
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這是相當?shù)湫偷姆g“法句”的風格和寫法。宋人習禪者多,有更多的人以偈為詩,包括蘇軾、黃庭堅等大詩人,對“法句”的借鑒也十分明顯。如蘇軾的《贈東林總長老》: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
夜來四萬八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如此利用比喻手法行議論正是《法句經(jīng)》寫法的特征。又:
乃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若人了此言,地獄自破碎。這篇題目就直接叫做《地獄變相偈》。他的詩里類似偈頌的句子不少。如“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來書云近看此書余未嘗見也》)、“出本無心歸亦好,白云還是望云人”(《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望云樓》)、“太山秋毫兩無窮,巨細來出相形中”(《軾在潁州與趙德麟……》)等等,都如偈如頌。擴展開來說,宋人詩重理致,“以文為詩”,其寫法和風格也接受了佛教偈頌包括《法句經(jīng)》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許理和在其名著《佛教征服中國》里曾提出:
佛教曾是外來文學之影響的載體,因此,我們還應更多地關(guān)注它對中國俗文學所造成的影響?!胺ň洹敝愘薯烍w作品直接被借鑒的還有流傳民間的通俗詩創(chuàng)作。具有代表性的當數(shù)唐代的王梵志詩和寒山詩。從寫作風格、手法看,這兩部分作品都不會出自一人之手;其內(nèi)容龐雜,內(nèi)容也不全是佛教的;但從體制看,大多數(shù)作品絕似“法句”之類偈頌。不過參與寫作的當是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僧、俗作者,因此其造句置詞、謀篇成章都達到相當高的藝術(shù)水平,比較早期翻譯的拙樸的“法句”通達順暢多了。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