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富
把手抬起來!輕輕抬起來!病床前,一個五十出頭的敦厚男子,用食指勾著一個稀疏白發(fā)的老爺爺右手指,誘導老人嘗試著抬起手臂。
老人癡癡地望著男子,無動于衷。來!抬抬手臂!活動活動!男子再次勾起老人手指,往上試了試。老人仍然無動于衷。
男子走到床的另一頭,將床頭搖起來,老人身子微微抬起。身姿的改變,老人望男子的眼神清楚了點。
男子很高興老人狀態(tài)的改變。他朝老人滿意地笑笑,點點頭,意思你有進步。接著又勾起了老人的手指,發(fā)出指令,把手抬起來!輕輕抬起來!這會兒老人有了反應,手臂像吊機下的重物,按照吊機的牽引,抬起了點。
好!好!不錯!不錯!男子顯得很高興,朝老人微笑地點點頭,夸獎?!暗鯔C”用力輕微,“重物”又太重,老人手臂抬了抬又垂了下來。
沒事!沒事!我們再來!男子溫和地望著老人,又再次勾起了老人的手指,老人的手臂一點點地往上抬起……
好的!好的!不錯!不錯!男子滿意地說個不停。老人似乎受到了鼓舞,臉由呆滯變得活泛。
男子繞了大半圈轉到床的另一邊,又勾起了老人的左手指。來試試!試試!
哇!哇!……老人臉突然劇烈地扯動起來,出現了驚慌失措的表情。什么事情呀?不要急,慢慢說,男子撫慰。話起到了效果,老人表情放松了些,朝前面被子望。
哦,我明白了,尿來了,您老尿來了!沒有事!沒有事!身子下面我已經接好了,你盡管尿就是了!
尿袋送到衛(wèi)生間回來,男子與老人聊天。他逗老人,您老知道我是誰?老人說,兒子!兒子!男子搖頭,說,不是!不是!您搞錯了,錯大發(fā)了!您睜大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誰?老人用力撐開眼睛,仔細端詳男子,說,兒子!兒子!男子搖頭,說,不是!不是!您再仔細看看!您兒子就是我這樣呀?不是的吧。
老人閉上眼睛,不再作聲。
病室兩張床,以前是空著的,新來了一個病人,家屬陪護,耳聞目睹,夸男子對老人好,問男子是老人兒子還是女婿。男子笑答,我不是兒子也不是女婿,我是醫(yī)院護工。
你這護工不錯!兒子還不及你!病人家屬夸道。
在一起呆了幾天后,那床家屬問,都幾天了,我們沒有看到老人家親屬,他兒子女兒呢。男子說,老人腦梗是村里給送到醫(yī)院的,村里干部忙,雇了我,聽村干部說,老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出國,回不來,一個在北京,事務多走不開,委托了村里。
哦,有兒子像沒有兒子一樣,那床家屬說。
老人身體逐漸轉好,男子攙扶著老人繞著床沿轉,轉一圈不行就轉半圈,慢慢地老人能獨立行走了。
老人好了起來,也有話了。男子與老人聊天,問老人高壽,問老人家?guī)组g屋,問老人年輕時的事。問到這,老人話多了起來。老人告訴男子,自己年輕時能挑二百二十斤重的谷子,能吃八個大饅頭,可惜那時很少能吃得到。
男子仍然逗老人笑,您現在知道我不是您兒子了吧!老人沉默了下,像又混沌,說,你是我兒子?!
村里來人接老人回家,一陣忙亂中老人上了車。到了車上,老人急著嚷,我兒子沒有上車!我兒子沒有上車!村干部瞅著老人,說,您老不清楚呀,您老兒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北京!沒有回來!
不是的!不是的!我兒子在醫(yī)院!在醫(yī)院!他怎么沒有上車子?
村干部一頭霧水。
送票
彭燦無意中得到了一張晚會票。這不是普通的晚會票。晚會邀請到了眾多的明星大腕,其中就有彭燦母親喜歡的光頭笑星陳寒柏。
彭燦不愛好文藝,不像母親那樣追星。母親做姑娘時就追星。村莊里來了劇團,唱《王小六打豆腐》,那個扮王小六的詼諧的小伙子就是母親追的星。母親追星執(zhí)著,劇團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跟著跟著,她也進了劇團,后來那個“王小六”就成為了彭燦的父親。
父親死得早。彭燦六歲的時候,秋日,收割后,莊子里慶豐收,請劇團唱大戲。父親仍舊在臺子上唱《王小六打豆腐》,底下笑成一片,可是沒有人留意到臺上的父親強作歡顏。父親身體不適,唱著唱著一口血像閘門內憋久了的水流噴涌而出,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
彭燦太小,不知道當年父親得了啥病。
母親現在與彭燦住在一起,閑著沒事看電視,大小明星都認得,當然是電視上認得。
彭燦不追星,當然不會去看晚會。妻子素雯也不追星,她得空就看書,看的大半是專業(yè)書,當然也不會去看晚會。
票的外包裝上有眾多明星,其中光頭陳寒柏最惹眼,彭燦瞅著陳寒柏,就想到了追星的母親。他想母親如果知道陳寒柏到小城來,而且還能見到,該有多開心。
他想象著母親拿票瞇眼笑的樣子。
想著母親夸自己有本事,對娘孝敬。
想著,想著,彭燦格外的開心。
他拿著票樂滋滋地往家走,到達家門口時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單位領導的。接了手機,彭燦思想變了卦。他想,這晚會不是普通的晚會,票更不是普通的票,一張票聽說價格就是880元,這么貴的票給母親看可惜了,還是送給單位領導吧。現在正在提撥科長,競爭者有兩位,其中自己是一位,把票送給領導,領導一高興,說不定一張票就能給自己帶來好運。
彭燦想到這點,覺得自己非常的高明與英明。
于是他到了家門而不入,轉頭到單位,送票給領導。
轉頭的時候,母親的笑容在他頭腦中消失。
到了單位,見領導正笑呵呵的,彭燦不清楚領導為何如此的高興,他注意瞅領導的手,他瞅到了領導手里捏著兩張票。
領導已經有票了,不稀罕他的票了。
彭燦手插在口袋里,捏著票。
還是帶回家去吧,給母親,母親見到票,一定會高興得笑,彭燦頭腦中又出現了母親的笑容。
他快速地往家趕,想象著母親見到票高興的樣子。
到了家門口,手機又響了,打開一看,是在縣政府工作的同學程犁打來的。程犁與彭燦是高中同學,程犁家境難,讀高中的時候,到彭燦家玩,母親做好吃的給程犁吃,程犁記住了母親的情,后來經常到彭燦家看望。
程犁問,彭燦,你母親最近身體怎么樣?彭燦說,還好?。〕汤缯f,那我就放心了。接了手機,彭燦又變了卦。彭燦想,上次母親犯心臟病到上海開刀,錢不夠,多虧程犁慷慨相助,大方借錢給自己。程犁也像母親一樣追星,不如把票給他,自己心里欠缺會少些。
彭燦再次路過家門而不入,趕往程犁處。
母親笑容在彭燦腦海中又消失了。
彭燦見到程犁,正準備從口袋里掏票。只見程犁笑呵呵地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張票,往彭燦手里塞:老同學,你來得正好,剛剛我得到了一張晚會票,這上面還有明星陳寒柏哩,我知道伯母追星,又喜歡陳寒柏的相聲,這張票就送給伯母好了。
彭燦接過票,臉上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