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疑罪從無 治國目標 行為約束
作者簡介:湯二子,南京審計大學經(jīng)濟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中華傳統(tǒng)文化思想。
中圖分類號:D929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11.237
文明進步伴隨著人類不斷對自身行為所施加的約束,行為約束是現(xiàn)代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在古老人類只知道為滿足基本生存需要而努力追逐食物之時,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人類多次出現(xiàn)互相殘殺的局面。這種殺戮沒有任何社會約束機制,最后殺害同類最多的人會被當作勝者看待,進而得到其他人的擁護,使得強者生存成為一種自然法則。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的不斷發(fā)展,人類開始懂得約束自身行為,正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逐步形成的法律等規(guī)制,讓人類步入到文明社會之中。中國古代形成了很多法律思想,其中很多理念既具有開創(chuàng)性,也對當代中國的司法實踐具有借鑒意義。
法律約束人的行為,最為基本且最為重要的激勵機制就是人一旦違背了法律,就要被處以相應的懲罰。這種處罰有時候是非常嚴厲的,可能會剝奪人身自由,甚至會因判處極刑而強制剝奪人的生命。在文明時代,國家壟斷的暴力處罰措施自身也會受到約束,即也需符合法律規(guī)范。因此,罪與罰之間具有必然且適當?shù)倪B貫性成為司法實踐的重要原則。如果刑罰是不恰當?shù)?,因其暴力性而造成的后果將是非常嚴重的。縱觀各國歷史,因為刑罰錯誤而造成受害人性命喪失的冤假錯案比比皆是。很多時候,案件本身的復雜性以及證據(jù)搜集的艱巨性,很多案件難以得到最終確認。這些所謂的疑案所伴隨的“疑罪”,到底應該怎么辦呢?盡管歷史上存在“寧可枉殺一千,不可漏過一個”這種無限擴大的刑罰舉措[1],但在文明的司法實踐中,幾乎均把疑罪從無作為金科玉律[2]?;谟欣诒桓嬖瓌t的疑罪從無理念,讓2016年聶樹斌案的再審成為新時代中國司法領域最為令人關注的事件[3]。對于疑罪從無理念,中國古代傳統(tǒng)法律思想中就已擁有,如漢代的賈誼就論述過[4]。其實,中華傳統(tǒng)疑罪從無法律思想所包含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特別是促進其形成的司法實踐基礎是極有意義的。
為了厘清中國古代疑罪從無法律思想,必須根植于古代司法實踐之中,否則將難以看出該思想是如何被提出來的。在古代中國,國家權力集中于帝王之手,其治國目標是為了保持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列子·說符》),古代思想家對治國得失的深層原因給予了高度關注。帝王選拔眾多符合自身統(tǒng)治意愿的官吏群體來協(xié)助自己治國[5],其中不乏有大量從事刑獄的官吏。刑罰與德教是古代統(tǒng)治者治理民眾的兩個主要手段,刑罰帶有暴力性質(zhì),而德教以慶賞為主,即“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韓非子·二柄》)。理念較為緩和的思想家如儒家,一般更為重視德教,把刑罰看成輔助教化的一個手段,如“德教者,人君之常任也,而刑罰為之佐助焉”(《昌言·闕題一》)。罪刑相當作為司法原則,對重罪只作輕罰是亂國之道,即“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荀子·正論》)。更為激進的法家把嚴刑峻法當作治國的主要手段,商鞅表示“以刑去刑,國治;以刑致刑,國亂。故曰:行刑重輕,刑去事成,國強;重重而輕輕,刑至事生,國削”(《商君書·去強第四》),認為對于輕罪也應該施以重刑,這樣才能達到治國安邦的效果,如果對重罪施加重刑,而對輕罪施加輕刑,那么國家就會生出亂事而被削弱。這反映了法家把罪刑相當原則拋棄了,力求重罰。韓非子也提出“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韓非子·奸劫弒臣》),表示統(tǒng)治者不能哀憐百姓而刑罰從輕。墨家持兼愛理念,但對犯下重罪的人,他們同樣提倡處以極刑,如“奸民之所謀為外心,罪車裂。正與父老及吏主部者,不得,皆斬;得之,除,又賞之黃金,人二鎰”(《墨子·號令》),表示戰(zhàn)爭期間的通敵者應被處以車裂之極刑,同時對于相關連帶責任人也應給予較為嚴重的處罰。簡言之,為了實現(xiàn)古代帝王延續(xù)統(tǒng)治的治國目標,嚴厲的刑罰在司法實踐中占據(jù)著主要位置,以求實現(xiàn)“重刑而連其罪,則褊急之民不訟,很剛之民不斗,怠惰之民不游,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商君書·墾令第二》),達到約束基層百姓行為的目的。
嚴厲刑罰措施并非意味著古代統(tǒng)治者樂意去殺戮民眾,其出發(fā)點是為了讓百姓形成不去做為非作歹事情的激勵,即“夫先王之禁,刺殺,斷人之足,黥人之面,非求傷民也,以禁奸止過也”(《商君書·賞刑第十七》)。老子認為社會形成純樸的復古氛圍,那么民眾就不會做出亂事,即“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老子·三章》)。老子的理想主義復古精神,在實踐中難以有明顯的效果,因為“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商君書·開塞第七》)。偽詐的習慣一旦形成,就難以使其返回到上古時期的純樸作風,從而由偽生亂就無法避免。“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yè)也;箠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也”(《淮南子·原道訓》),所以直接批評嚴刑峻法的思想家比比皆是,指出“囹圄空虛,畫衣裳而民不犯”(《春秋繁露·王道第六》),強調(diào)“刑之不可任以治世也,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謂之逆天,非王道也”(《春秋繁露·陽尊陰卑第四十三》)??鬃訉τ谥亓P的態(tài)度,比較接近古代統(tǒng)治者的治國現(xiàn)實??鬃又匾曎F族禮儀約束,對普通民眾則要求用刑罰來控制,如“刑不上大夫而大夫亦不失其罪者,教使然也”與“禮不下庶人者,以庶人遽其事而不能充禮,故不責之以備禮也”(《孔子家語·五刑解第三十》)??鬃又暗纳坛梢?guī)定,人要是把灰倒在路上,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子貢問孔子這樣做是不是過于嚴厲了,孔子指出“重罰者,人之所惡也;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無離所惡,此治之道”(《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表示利用民眾厭惡的重罰來激勵其容易實現(xiàn)的不倒灰于大路,進而避免遭受處罰是一種好的治理方法。孔子在解讀噬嗑卦初九爻“屨校滅趾,無咎”(《周易·噬嗑》)時,表示“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周易·系辭下》),足見他把懲罰當成告誡來約束小人行為,避免其犯下更為嚴重的錯誤,從而懲罰對小人來說是一種福利,甚至還表示“作淫聲,造異服,設奇伎奇器以蕩上心者,殺”(《孔子家語·刑政第三十一》)?!吧仙庑∵^,則民多重罪,積之所生也”(《管子·法法》),民眾只要違背刑律,就要接受刑罰,以使民眾不會積累罪惡而最終招致殺身大禍。簡言之,實施嚴厲刑罰的主要目標是約束民眾行為,激勵其按照統(tǒng)治者的意愿辦事。
嚴重的刑罰是為了激勵民眾修正自身行為,發(fā)揮這種作用的前提是律法應該適當且透明,同時任何人違法都要受到同等處罰。在古代政權更替前夕,盡管舊統(tǒng)治者想通過重典來減少反對其統(tǒng)治的民眾數(shù)量,但歷史經(jīng)驗表明刑罰殺戮是阻擋不了新政權建立的。當刑罰的威嚴無法鎮(zhèn)住民眾的反抗情緒之時,那么統(tǒng)治者的滅亡就會很快到來,即“民不畏威,則大威至”(《老子·七十二章》),這也意味著亂世當用重典并不是治理亂世的靈丹妙藥?!跋韧跻悦髁P敕法”(《周易·噬嗑·象》),在和平時期,統(tǒng)治者應該隱藏術謀,但其所制定的法律應該透明,即“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韓非子·難三》)。在司法過程中,最為忌諱統(tǒng)治者依據(jù)自己喜好去行賞,依據(jù)憤怒與厭惡程度去刑罰,這會導致民眾以及官僚階層的怨念,政令也就難以有效執(zhí)行,即“喜以賞,怒以殺,怨乃起,令乃廢”(《管子·版法》),最終不利于國家治理,即“賞罰擾亂,邦道差誤,刑賞之不分白也”(《韓非子·制分》)。宋代慶歷年間皇帝身邊的侍從犯了法,罪不當死,但很多大臣因為侍從情節(jié)過重就請求處死該人,范仲淹說:“諸公勸人主法外殺近臣,一時雖快意,不宜教手滑”(《夢溪筆談·卷十》),可謂點破了司法實踐中罪刑相當原則的重要性,統(tǒng)治者哪怕是皇帝都不應該違背法律去實施與法不當?shù)男塘P?!芭e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論語·為政篇第二》),讓法律透明且堅持嚴格且公正司法,那么這種“直”才能矯正“枉”,如果法律本身出了問題,那就難以發(fā)揮作用了。重視正名的孔子也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篇第十三》),把刑罰恰當列入到與名正與禮樂對等的范疇之中,足見其重視程度。簡言之,確保法律透明且嚴格按律司法,是古代統(tǒng)治者以刑罰達到治國目標的基本保障。
對于犯罪與刑罰之間,掌管刑獄的官吏肩負著重要的調(diào)查與量刑職責。宋代刑獄官宋慈指出“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洗冤集錄·序》),他把檢驗看成是掌握案情的最主要途徑,符合他自己的實踐經(jīng)歷。由于很多案件過于復雜,特別是很多嫌疑人刻意隱瞞案件事實,“純奸似直而非直,純宕似通而非通”(《人物志·九征第一》),導致一些案件的調(diào)查極其困難。為了查清案情,除了要求“大理法官皆親節(jié)案,不得使吏人”(《夢溪筆談·卷二》),更應推斷犯罪動機?!按呵镏牚z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春秋繁露·精華第五》),表達了如果嫌疑人是主觀故意去犯罪,那么就應該給予嚴懲,反之,如果嫌疑人的主觀意愿是耿直善良的話,即使犯罪也可從輕處理?!澳渥镏P重而告奸之賞厚也。此亦使天下必為己視聽之道也”(《韓非子·奸劫弒臣》),同時“峻法,所以禁過外私也;嚴刑,所以遂令懲下也”(《韓非子·有度》),可一旦受到嚴厲刑罰的人是被冤枉的,那么民眾就會仇怨統(tǒng)治者,即“獄之患,故非在所以誅也,以仇之眾也”(《韓非子·難四》)。對于統(tǒng)治者與民眾之間的關系,由于“民,善之則畜,惡之則讎,讎滿天下,可不懼哉”(《政論·闕題六》),同時“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孟子·離婁下》),民眾逃亡是對古代統(tǒng)治者最大的抗爭。
案件的復雜性、調(diào)查取證的困難性以及冤假錯案的嚴重性,使得掌管刑獄的人對疑案持極為謹慎的態(tài)度。早在中國奴隸社會時期,就已經(jīng)實施了“疑罪有赦”的司法實踐,即“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尚書·呂刑》),這應該是中華傳統(tǒng)疑罪從無思想的開端。漢代的賈誼依據(jù)中國古代的司法實踐經(jīng)驗,提出了正式的疑罪從無思想。賈誼強調(diào)“獄疑則從去,賞疑則從予”(《新書·連語》),指出“誅賞之慎焉,故與其殺不辜也,寧失于有罪也”(《新書·大政上》),因為“疑罪從去,仁也;疑功從予,信也”(《新書·大政上》),最終把疑罪從無歸根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個人品行之上,符合儒家思想主導下的封建仁政治國經(jīng)驗。
當人類開始約束自身行為之時,律法就是最為重要的規(guī)范,“法制不議,則民不相私;刑殺毋赦,則民不偷于為善;爵祿毋假,則下不亂其上”(《管子·法禁》)。古代統(tǒng)治者為了治國需要,制定的刑律一般都非常嚴厲,某些時期存在各種肉刑,死刑及其種類也是條目繁多。刑罰的嚴厲要求律法透明并嚴格司法,如此才能有效約束民眾行為。在這一司法實踐過程中,疑罪從無思想自然被提了出來??偟膩砜?,中華傳統(tǒng)疑罪從無思想對于古代民眾的司法保護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對當代的司法實踐亦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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