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璟璟
2016年,司法部發(fā)布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中國服刑人員的未成年子女中70%走上犯罪道路,82.43%在其父(母)入獄后輟學。這些孩子看上去多數(shù)怯怯的,孤獨、封閉,又自卑敏感,成為問題青年的幾率是普通孩子的6倍。
到晚上了,文文趴在桌子上寫著作業(yè),爸爸還沒有回來,家里只有自己和哥哥。
“咚咚咚”敲門聲傳來,打開門,屋外站著幾位警察。文文看著他們,心里隱約知道,父親又犯事了。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警察問是否有親人照顧他們。
沒有。
自記事以來,爸爸這個角色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她生活中。他脾氣很壞,常偷東西,去年才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沒想到,這么快又進去了。文文兩歲時,母親就和父親離婚了。她甚至記不清母親的樣子了。
她知道母親在哪里,但沒辦法去找她。哥哥剛十六七歲,自我照顧都勉強,更何況還有她了。很多親戚們對他倆避之不及。文文又一次成了“孤兒”。按照官方說法,叫“事實無人撫養(yǎng)兒童”。
7月10日,民政部、公安部、財政部、共青團中央等12部門聯(lián)合出臺《關于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yǎng)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明確將服刑在押、強制隔離戒毒、被執(zhí)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人員的子女納入保障范圍。
文文聽到父親再次入獄的那晚,這份指導意見還未出臺,她想自己可能又要被送回福州市閩侯縣溪源村的善恩園了。她只能自己去,哥哥已經不能和她一樣再回去。
文文回到善恩園的那天是7月1日。老師們很開心她能回來。7個月前,她的父親出獄,要接她回家時,老師們就曾勸她留在這里。
“她自己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爸爸說,算了還是回去吧,她就回去了?!鄙贫鲌@老師王雪琳說,她當時算是善恩園的大孩子,來這里3年了。
文文今年14歲,身高已近1米65,在一群孩子中,長相秀氣的她顯得十分出眾?,F(xiàn)在的她已經開始慢慢接觸到美的概念,十分珍愛那一頭烏黑并帶有自然卷的長發(fā)。沒事的時候,她常坐在宿舍外邊的學習區(qū)靜靜抄寫語文作業(yè)。偶爾也會想一想深藏心底的那個夢想,當一名演員。
面對生人,文文非常內向?;径际且粋€字一個字地蹦出想要說的話,且都是類似于“是的吧”這樣的答案,那是她隔離外界的一種方式。
園長林仕丹還記得2005年入園的一個孩子,也是這樣,面對老師們詢問,始終一言不發(fā)。后來這個孩子半夜肚子痛,痛到在地上打滾,園內老師趕緊將他送進醫(yī)院,“老師背著上樓,背著下樓,做各種檢查,住院的時候,他自己哭了?!绷质说せ貞浀?,這孩子告訴老師,他不相信有人會真的關心自己,以前肚子痛,從未有人管過他。
這里的孩子,很多都和文文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阿明阿澤的母親,因為向未成年人販賣毒品而服刑。吳明、吳強則親眼看著母親把老鼠藥放進父親喝的酒里。水星自從父母入獄后,就跟著奶奶乞討,善恩園的園長林仕丹一行人找了幾日后,才在路上見到了非常瘦弱的奶奶和水星。
從2000年善恩園成立到現(xiàn)在,這里已經救助了四百多個孩子,多數(shù)孩子的父母都是服刑人員。這里在當?shù)匾惨呀浐苡忻?,遇到類似情況,警方也會建議一些家庭把孩子送到善恩園來。阿明兄妹,就是當?shù)鼐剿蛠淼摹?/p>
據善恩園一位老師介紹,最近這幾年,送到善恩園的孩子,多來自兩類家庭:一類是棄嬰;另外一類是父母販毒的。
善恩園的創(chuàng)辦人林仕丹已經年過六旬,從小就聽過很多當?shù)刂啬休p女拋棄女嬰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她聽說村辦的工廠倒閉,便想著能否建一個收養(yǎng)棄嬰的孤兒院。后來和有一樣想法的朋友們商量,決定一起辦,并為此籌集了5萬塊錢。
巧合的是,一位司法部門的領導回溪源村探親時,聽聞有人要在村中修建孤兒院,主動聯(lián)系上林仕丹。他告訴林仕丹,監(jiān)獄里很多服刑人員因為擔心獄外的子女不好好改造,甚至有的父母思兒心切而自殺或自殘。
長期以來,中國司法部門一直在關注這個群體,2006年,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課題組就曾做過專門調研,據該課題組做的一份內部報告統(tǒng)計,中國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已超過60萬。但因為種種現(xiàn)實問題,對這些孩子的救助,一直缺乏完善的措施。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2016年,司法部發(fā)布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中國服刑人員的未成年子女中70%走上犯罪道路,82.43%在其父(母)入獄后輟學。這些孩子看上去多數(shù)怯怯的,孤獨、封閉,又自卑敏感,成為問題青年的幾率是普通孩子的6倍。
親自調查后,林仕丹和朋友們把善恩園建了起來。據《福建日報》報道,善恩園成立前后,還得到了司法行政部門的協(xié)助。因為民辦性質,園內的一切開銷都來自社會捐助。
“我們這個機構是向社會籌款的?!绷质说ふf,開園早期,缺資金,缺人手,一切都得親自上手。和她有共同想法的一些朋友也會來做義工。他們一邊尋找這些孩子,一邊建園。2000年開始,一直到2005年園內的基礎設施才基本完工。
聽到他們要做這個事情,當?shù)氐谋O(jiān)獄長很激動?!八f早就希望有這樣一個地方。特別是女服刑人員,對孩子情感更加的深沉,女犯不斷鬧事,要自殺。為什么?她說我拿起飯碗,就想我的孩子在哪里吃飯。晚上睡覺,就想我的孩子在哪里睡,我的心折磨得受不了,想死的心都有了。”林仕丹回憶道,監(jiān)獄管理人員很支持他們的工作,這對犯人的改造也很有幫助。
善恩園與司法、公安部門有著緊密合作,是福建省法律援助定點單位,同這些單位的緊密合作使得善恩園能夠及時獲得服刑人員子女的信息。
林仕丹買了輛皮卡車,專門用來尋找、接送那些孩子。善恩園救助的孩子不止是當?shù)氐?,也有貴州、四川等地的。這些孩子的父母在福州服刑,林仕丹和同事們得到消息后,就會趕去當?shù)貙ふ覠o人照顧的孩子。
在文文印象里,父親一直是個暴怒的形象。有時候,她會因為沒關廁所燈,引來一陣痛罵。有一次,父親曾因為一件小事,將家中的床直接打爛。
她覺得,父親可能是不愛自己的。在說出“不愛吧”這三個字時,她語氣很平靜。她從未去看過獄中的父親,問原因,她說:“不想去,也不知道為什么?!?/p>
善恩園其實經常會組織孩子們去探監(jiān),很多孩子父母就在福州監(jiān)獄服刑?!扒靶┠晡覀冸S時打個電話,就可以去探監(jiān)?!绷质说ふf,現(xiàn)在管理越來越嚴格了,需要提前申請?!氨O(jiān)獄干部說,每次我們帶著孩子去探監(jiān)的時候,都能夠有利于父母親的服刑。你說你要好好改造,他們不一定能聽進去,但是一跟孩子接觸,他們的心就得到安慰了,覺得孩子是他的希望,就能夠安心去改造?!?/p>
很多孩子入園前,都沒有機會探監(jiān)。因為父母被關押在福州的監(jiān)獄,入園之前,家在四川的馬永紅從未有機會去獄中探視父親。第一次探監(jiān),就是園里的老師帶著去的。
“(我對父親)沒什么印象,因為我那時候還很小,(探監(jiān)時)很多個爸爸走過來,我都認不出來哪個是我爸爸了?!瘪R永紅回憶道,那次他和姐姐跟園里其他孩子一起探監(jiān),先在屋內等著,不一會兒一群身著綠色囚服、光著頭的人走進了屋子。一片哭聲、寒暄聲中,父親坐在一條凳子上,把馬永紅放在自己腿上,姐姐坐在了旁邊。他依稀記得父親流了眼淚。
往后的日子里,馬永紅會定期去探視父母。現(xiàn)在的他,除了時常去監(jiān)獄看媽媽,也會每月同他們通電話。園里的老師會去引導他們,不要記恨自己的父母。他內心也一直很期待父母出獄后的生活,但長久不接觸也讓他隱隱擔心,“可能僅僅只是在電話里面不陌生,到時候見了面,真正一起生活,我還不知道會不會陌生,會不會有隔閡。”
張?zhí)旖?、張?zhí)燧x兩兄妹是還未離園的大孩子,哥哥剛滿20歲,妹妹19歲。兩人都在福州本地讀五年專科,天杰學汽修,天輝學西點。暑期二人都在外找了暑假工,便鮮少回園。
張?zhí)旖苓€記得自己第一次探監(jiān)時的情形,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父親。妹妹張?zhí)燧x當時還小,只記得那天自己穿了一身漂亮的粉紅色裙子。張?zhí)旖苣X海里則留下了一幅定格畫面,“就像是一張照片那樣,”張?zhí)旖苷f,“爸爸把他的雞腿夾給了我?!?/p>
兩人都說不埋怨父親,但父親出獄后,他們沒有回去,還是留在了本地,和父親的聯(lián)系也不多?!拔椰F(xiàn)在也沒常跟我爸爸打電話,偶爾一個月打一兩次,跟我媽媽打電話就更少了。”張?zhí)旖苷f。妹妹張?zhí)燧x只會在哥哥打電話時湊上去說兩句,從不主動打電話聯(lián)系父母,“打了我不知道跟他們講什么,話全都卡在嘴巴里說不出來,其實有時候有話想跟他們說,一打的時候全都沒了?!?/p>
對這些孩子來說,父母的犯罪人員身份,是他們成長中繞不過去的痛。他們之前經受的孤獨、苦痛,挨過的嘲笑、責難,大都和這個身份有關。善恩園的老師們,希望能通過具體的事情,逐漸讓孩子們和父母達成和解。
8月份的福州,空氣都是滾燙的。通往善恩園的路上,可以看到一排排香蕉樹,正是香蕉成熟的季節(jié),孩子們飯后甜點也常吃到它。
善恩園離福州市區(qū)不過二十多公里,離園外出讀書的孩子每次都需步行三公里才能走到最近的公交車站,除了汽車,這是他們唯一出行的交通工具。
目前除了為孩子們提供宿舍的主園區(qū),善恩園還建了小學以及暑期避暑的農場。從主園區(qū)去農場需要再往深山里開四公里。山路僅可容一輛車前行,時常會有無人打理的樹傾斜到路中間,一會兒是水泥路一會兒是土路。深山里的農場是避暑的好去處,整個農場依山傍水,溫度較山下也低了好幾度,每年夏日,善恩園的孩子會在這里生活,待暑氣褪去后再回到山下的主園區(qū)。
善恩園小學則在主園旁邊。小學的墻壁粉刷成了藍綠色,南邊是教學樓,北邊是綜合樓,兩樓之間便是綠色的操場。溪源村里,老房子居多,大都是灰白色。色彩鮮艷的教學樓坐落其間,成為村子里最顯眼的建筑。
2005年之前,善恩園的孩子原本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在村辦公立學校讀書。林仕丹沒想到的是,第一批孩子進入學校后,就出現(xiàn)了打架問題。
“打架的時候,村里孩子就罵我們的孩子,說你以為你什么東西,你父母親是勞改犯,我打你怎么樣。這個事情吵到老師那里,老師也不公平?!绷质说ふf,當時一些老師也覺得,這些孩子的父母是罪犯,怎么說都沒道理。長期下來,被激怒的孩子就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被揭了傷疤后便拼命地反抗;另外一種就是認命,“我父母是坐牢的該打”。
嚴守宇天性比較沖動,首當其沖成為了攻擊對象。直至現(xiàn)在,他還記得剛入學時村里孩子對自己的指指點點。一次,嚴守宇將村里孩子打傷,對方父母找上門。林仕丹說,孩子們打架,原本也是常事,該道歉、該賠償都可以談,但對方父母的話,讓她很難受?!澳愕暮⒆痈改付甲?,他還打架?!绷质说ふf,她實在受不了這些話。
當時老師的素質也很差,大都是民辦教師,教學質量一般,久而久之,林仕丹決定要自己辦一所小學。
機會很快來臨,公辦學校因為危房停學,善恩園便向教育局申請辦學,申請通過后,便建成了現(xiàn)在的善恩園小學。如今,學校內一幢是辦公樓,另一幢是教學樓,環(huán)境和師資較以前也好了很多?!拔覀冃W都是選聘校長,校長聘任制?!睋W校老師占瑞金介紹,孩子們情況復雜,師資得根據孩子具體情況去安排,“比如有一些孩子因為家庭原故,十幾歲了還沒讀書,他來的時候要從一年級開始讀。”
占瑞金也是在園里長大的。他3歲時,母親帶著妹妹離家,7歲時,父親溺水身亡,他從此成了孤兒。一開始,他寄居在大伯家,還有個臺商給他捐了一點錢。后來,錢花完了,他只好輟學。伯父其實對他很好,只是家里確實沒有錢了。2002年10月17日,輟學一年多的占瑞金被送進了善恩園。
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命運的轉折。到了園里后,他重新回到學校讀書,成績還不錯,之后一直讀到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他去深圳闖蕩,不喜歡,又回到善恩園,在園里做了老師。這里工資比自己之前收入低很多,但他覺得“真的放不下對這里的感情”,還是決定回來了。
很多人的人生,都在這里發(fā)生了改變。那對兒親眼看父親喝下鼠藥、在村里以偷盜為生的兄弟,也已經大學畢業(yè)了,一個在廈門,一個在重慶。
經過十幾年的發(fā)展,以及媒體的持續(xù)報道,知道善恩園的人越來越多,捐助也越來越多,有一些還是來自香港等地的海外人士。比如據福建統(tǒng)戰(zhàn)部信息,2018年11月,香港福州社團聯(lián)會、青委會相關人士,就曾在閩侯縣縣委書記陪同下訪問、慰問并捐贈了衣物和其他物資。
“我們有一個對公賬號,有的人看到我們的報道,就很樂意通過賬號捐錢給我們?!绷质说ふf,時不時也會有一些人來探訪,發(fā)朋友圈、小視頻,也會讓更多人知道善恩園。
據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教師范斌和童雪紅寫的《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的社會救助》介紹,目前來說,以民間公益組織為代表的社會力量,是參與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救助的最為重要的主體之一。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先后出現(xiàn)一批專門以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為救助對象的民間公益組織,如福建的善恩園,以及分布于北京、陜西、河南、江西、青海、遼寧等地的“太陽村”等。盡管這些民間公益組織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不盡相同,但是它們的運行方式大體相似。
整體而言,這些還遠遠不夠。善恩園成立19年,救助的人數(shù)不過四百余人,這與數(shù)以十萬計的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救助孩子,是一件非常耗神也耗錢的事。比如孩子的醫(yī)療,“如果一年都沒大事的話,按照正常費用,總體才兩三萬。”林仕丹說,“突然間來個需要手術的孩子,闌尾炎,你就要幾萬。突然間送來一個心臟缺損的孩子,馬上要送ICU,有個孩子在ICU三個月,花了七八萬塊錢?!?/p>
即便如善恩園,日常壓力也不小?!罢麄€福州市的派出所、公安局都知道這地方,遇到類似的孩子,就會送到這里。”占瑞金說,還有一些被父母棄養(yǎng)的孩子,也可能會送過來。有些孩子是殘障兒,也會送過來。
很多像善恩園這樣的慈善機構運行過程中,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林仕丹說,她希望善恩園能專注于服刑人員子女的救助,但現(xiàn)在,遇到其他的情況,又不能不救助?,F(xiàn)在的善恩園,腦癱、自閉癥、唐氏綜合征、白化病的孩子都有。
好消息是,情況正在發(fā)生變化。7月10日,民政部等12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yǎng)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明確將服刑在押、強制隔離戒毒、被執(zhí)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人員的子女納入保障范圍。善恩園所在的閩侯縣,原本一直沒有官方救助機構,現(xiàn)在也在建設中了,大樓已經建好,就差軟件力量了。
理想情況下,沒人希望看到這類慈善機構越來越多,就像人們不希望看到醫(yī)院越來越繁榮一樣?!爱吘梗鐣戏倘藛T子女越少越好?!闭既鸾鹫f,但現(xiàn)實中,又確實存在一個空白地帶,需要各方力量填補。以前,警察把違法分子抓走了,留下孩子沒人管,十年后,警察的孩子可能會繼續(xù)抓之前沒人管的那個孩子。要想扭轉這種局面,必須像現(xiàn)在這樣,直面這個問題,從源頭上開始,從孩子成長過程中,斬斷這根循環(huán)的鏈條,“這才是治本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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