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
血緣之外的任何愛,堅持二十年,也該算深愛。業(yè)余寫作已二十年。二十年的所有周末都被它纏繞著,分割著。但,最終是陪伴著,支撐著。
幾年前,我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寫作——祛除生命恐慌的藥》。那時的我,還算年輕。
年輕的生命,因為成長,總有虛空生出來。這種虛空常常像黑洞,吸著人很多的精神,讓你看自己就像看黑洞一樣茫然無措——這條命就要老了,這條命還一事無成,這條命就要白活了……類似的恐慌,密密麻麻,時常像水一樣沒到我的下巴。年輕的生命,又是偏剛偏脆的質地,在恐慌彌漫時,常有決絕逃避的念頭出現(xiàn)。但又明知是不可行的,遂生出更無奈的虛空和恐慌。惡性循環(huán)。直到,在某個夜晚,讀見博爾赫斯的勸誡,把寫作抓在手里,當藥。
這藥是管用的。它成為生命的底托,填充虛空,驅趕恐慌。2004年,在我最困苦時,我的中篇小說《在珍珠樹上》在《人民文學》刊發(fā)出來,那是我的第一味藥,猶如鋼筋嵌入了即將坍塌的脊梁。有自己的聲音在心底喊——你還有文學!文學的聲音在私語——你還有我!
這藥開始了對我的陪伴。雖沒有特別努力地待它,但有它在,心里是安穩(wěn)的。它成為生命的真正托底。每當遭遇困苦,都有它在安慰——一切都不白受,它們都是寫作的養(yǎng)料,堅持下去。
這樣,一步步走來,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才明白這四個字的重量。它不但重還臃腫。是上有老病下有弱小的生活臃腫,看起來很富態(tài),卻有氣喘吁吁的辛勞。好在,生命在文學的陪伴下,已度過了剛脆易折的時期,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也如巨石壓在倉底,讓自己不敢任性飄搖。逐漸堅韌起來的生命,也逐漸減少了恐慌,已深知——這條命即使終生做不出可驕傲的成就,也是沒有資格脆折的,它有責任有義務去努力地活,盡可能地散射溫暖給周圍的人,也愉快地接納別人的散射。與人,彼此溫暖。
就在生命的恐慌減輕,以為能心安理得地安度中年生活,在鏡子里也已倦于研究日漸衰老的容顏時,卻于安穩(wěn)里瞥見了自己的愧對。
對文學的愧對。
對寫作的愧對。
猶如,愧對深愛你的人。
在春日早晨的茶香里或秋日黃昏的愜意仰躺中,驀地意識到你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是由一個默默深愛你的人幫助支撐的,而你對他從沒有回報對等的忠誠和深愛。
雖然,二十年來也寫了一些作品,有那么幾個也曾獲得了些認可和掌聲,也曾獲得了幾張獎狀,也曾被人們稱為作家??墒?,這夠嗎?這是足夠對等的回報嗎?這充其量只算你織了幾條圍巾,圍在他的頸上,而已。他需要的應該也如他所做的,默默地真誠如一的愛,兜底的愛。
這驀然的回首,竟把自己看入了新的恐慌——愧對他人的恐慌。
文學,是億萬人的文學,但它也是每個個人的文學。
寫作,是億萬人的寫作,但它也是每個個人的寫作。
我默默地回看著屬于自己的那一個,回看著默默地陪伴我支撐我?guī)臀异畛只?,幫我填充虛空,幫我堅韌精神的那個,一時竟淚流。感激而慚愧——這世間除了你,還有誰能這樣待我?在歡暢的青春消逝,在即將滿面痛苦的皺紋時,還有誰能陪伴我衰老的肉身和并不高尚的靈魂,陪伴我日漸累積的衰弱和苦困?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我想,是該回報你對等的忠誠和深愛的時候了。雖然我,已被衰老糾纏,我的肉身也開始留戀安逸的生活。尤其是在因寫作而腰背酸疼、頭暈目眩時,安逸的誘惑就會爬出來——受這罪干嗎,何不像別家的女人一樣,化化妝買買包,健健身旅旅游。但轉念我就會想起你待我的好,想起你曾經的支撐和陪伴。我就會陷入新的恐慌。愧對你的恐慌。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你,我會努力。努力去應付中年的辛勞,努力抵制安逸的誘惑,努力回報你對等的忠誠和深愛。因為,我是個無法忍受自己愧對別人的人。因為,我知道,只有這對等的忠誠和深愛,才能在我滿面皺紋時有資格讓你陪伴我的靈魂。那時的我,靈魂不敢說是高尚的,但因為你一直的陪伴,它應該是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