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釗
海珠寺,一座消失的叢林,位于古羊城城南江心之中。自南宋末年創(chuàng)立,直至清代消亡,在廣州城城池建設與社會文化快速發(fā)展的背景之下,在珠三角佛教與社會世俗的盤根錯節(jié)之中,經歷了一系列復雜的演變過程。海珠寺特殊的地理位置與自身的宗教屬性,決定了它特殊的娛樂、文化、軍事意義,地方文獻賦予了其“冶游圣境”“登第嘉符”“餞別之所”“省屏籓地”等形形色色的文化蘊涵。海珠寺因此成為一個廣州歷史文化的綜合體,其身上所攜帶的多重因子,正是宋代以降廣州社會變遷的縮影,通過透析海珠寺的發(fā)展歷程,有助于加深對珠三角文化一體性特質的理解。
海珠石,在廣城南珠江之中,是一塊巨型礁石,因受江水長期沖刷而渾圓似珠,“圓秀如珠,且廣人稱江河為海”,故名海珠,“址廣十丈余,四面環(huán)匯皆水?!雹伲鳎┕鶙捵?,王元林校注:《嶺海名勝記校注》卷7《海珠記上·海珠慈度寺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29頁。呈橢圓形,長100多米,寬50 米,東西長,南北窄,面積不大。兩宋亦稱其為“走珠石”,南宋方信孺《南海百詠》一書記載了“賈胡負珠”的民間傳聞,②(宋)方信孺撰:《南海百詠》,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38頁。故名“走珠石”。該書稱“走珠石,在河南?!笨梢娝卧獣r期,海珠石更靠近珠江南岸,離北岸之廣州城較遠。南宋末期,海珠石距北側江岸約330米。③廣州市越秀區(qū)人民政府地方志辦公室、廣州市越秀區(qū)政協(xié)學習和文史委員會主編:《越秀史稿》第2卷,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15年,第174頁。海珠石為“珠江三石”之一,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卷三《山語》謂:“西北二江之來,至廣州,先以靈洲為砥柱,次以海珠,次以海印,次以禺珠,皆在水中央,所謂鰲峰也?!雹伲ㄇ澹┣缶骸稄V東新語》卷3《山語》,臺北:廣文書局,1978年,第169頁。
通過約成書于南宋開禧二年(1206)的《南海百詠》一書可以看出,海珠石上并未有建筑存在。至寶祐四年(1256),李昴英始在此建立海珠寺。李昴英(1200—1257),字俊明,號文溪,番禺人。寶慶二年(1226)中進士一甲第三名,成為廣東科舉考試的首位探花。李昴英未及第之時,曾讀書于海珠石上。后在讀書處的基礎上捐資建立寺廟,選擇已廢棄的南漢州東慈度寺為寺額,故名海珠慈度寺。景定三年(1262),廣東轉運判官洪天錫建李忠簡公祠于海珠寺,以祭祀李昴英。②楊憲釗:《“寺院立祠祭賢”現象的文獻考察》,《蘭臺世界》2017年第8期。海珠慈度寺因李昴英之名在南宋末年既已聞名遐邇,時住持僧鑒義作《海珠慈度寺記》,中言“穗石福地,其名四馳?!雹郏鳎├铐|編,(清)李文熖重輯:《海珠小志》卷1《海珠慈度寺記》,《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3頁。
宋元時期,海珠寺是一方梵剎所在,佛門清凈,自非暢游之地。時廣州市民的郊游之地位于藥洲、蒲澗。宋人洪適《盤洲文集》卷二十二《張運知廣州制》有云:“二廣之區(qū),五羊最大,藥洲、蒲澗,民有嬉游之風?!雹埽ㄋ危┖檫m:《盤洲文集》卷22《張運知廣州制》,《中國古籍珍本叢刊》第4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179頁。海珠寺“屹峙洪濤中”,江面寬闊,波濤洶涌,往來不便,故并未成為廣州市民游玩的場所。而因其四面環(huán)水,清幽之境,名人之跡,也吸引了部分文人的目光。南宋末年,“時張鎮(zhèn)孫輩于此結龍頭會,有挽長弓射江之夢。鎮(zhèn)孫果中咸淳辛未狀元,其科名赫赫彪顯矣?!雹荩鳎┕鶙捵?,王元林校注:《嶺海名勝記校注》卷7《海珠記下》,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276頁。海珠寺因張鎮(zhèn)孫狀元及第,地勢人文的優(yōu)越性再次得以彰顯。李昴英、張鎮(zhèn)孫兩人給海珠寺貼上了特殊的文化符號標識,地以人重,海珠寺日益興旺起來。
宋元時期的海珠寺因珠江的阻隔,絕非市井繁喧之地,更多的是文人墨客于此觀覽靜修。正因為地處江心,風景旖旎,鐘靈毓秀,置身寺外,環(huán)顧四周,水光一色,月色如灑。清人樊封稱海珠寺的景象,“怒濤四撼,突起仙洲,瑤房嘉樹,恍若蓬壺。”⑥(清)樊豐撰:《南海百詠續(xù)編》卷2《佛寺》,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202頁。因此文士將其忝入南宋末年所評選的“羊城八景”,即“珠江秋色”。然正因宋元時的珠江“怒濤四撼”,遠非今日之平靜,故而一般海珠寺在民眾心中更多的是島嶼佛宮。
海珠寺因地處江心,南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宋、元兩軍曾交戰(zhàn)于此,“冬十月,經略使張鎮(zhèn)孫及元塔出、呂師夔戰(zhàn)于海珠寺,鎮(zhèn)孫敗績,元人復陷廣州?!雹撸鳎﹦⑼⒃蓿鯇W曾撰:《(萬歷)南??h志》卷3《政事志·事紀》,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39頁。
元軍在攻打廣州城時,珠江北部的江岸建筑皆毀于兵燹,廣州城南地區(qū)發(fā)展始終不及宋代,以故,成化《廣州志》卷三十《八景》中“珠江秋色”并未入選。也就是說“珠江秋色”所存在的時間僅在南宋末年,因此我們可以斷言,寶祐四年(1256)所建立的海珠寺,在整個宋元時期都只是佛門清凈地。元大德間(1297—1307)海珠寺毀,元帥羅璧為之重修。⑧(明)李韡編,(清)李文熖重輯:《海珠小志》卷1《重修海珠慈度寺》,《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4頁。
正是基于宋元海珠寺的發(fā)展,明初,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清理佛教的過程中,海珠寺以地名勝得為叢林,先后歸并南海北水堡隆興寺、白藤堡鎮(zhèn)康村國壽寺、巴由都紫泥堡瑞云山隆興寺等寺廟,“廣集僧眾,至無棲所,而且口糧不足?!雹伲鳎├铐|編,(清)李文熖重輯,(清)李管朗增補:《海珠志》卷1《海珠管業(yè)說》,《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43頁。海珠寺規(guī)模于茲為盛。開啟了有明一代海珠寺的鼎盛局面,是《皇明寺觀志》中廣州府十寺的一寺,②(明)佚名輯:《皇明寺觀志》,《中國佛寺志叢刊》第一冊,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第290頁。為一方重要叢林。據《海珠志》卷一記載成化間王文鳳所作《重修海珠慈度寺》與李管朗所撰《海珠慈度寺說》,海珠寺在明代,歷經宣德間、正統(tǒng)間、天順五年、成化間、崇禎九年,凡六修。明代實行收緊的佛教政策,海珠寺的屢次重修,在整個珠三角地區(qū)都別具特色。
明代前期,海珠寺還主要以其佛教叢林為特色,文人也多因禪宮勝地而游覽,成化間王文鳳作詩言潮水與禪修的關聯:“水去心常靜,潮來夢不驚。坐看波底月,道果自圓成。”③(清)孔興璉修:《(康熙)番禺縣志》卷17《藝文二》,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606頁。同時人張詡《游海珠寺》鮮明的道出了海島山洲與佛寺的關系,“中間一座巋禪宮,四面如山浪拍空。”④(明)郭棐撰,王元林校注:《嶺海名勝記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247頁。而成化《廣州志》卷三十《八景》記載的明代“廣州八景”與元代完全相同,“珠江秋色”仍未入選。說明時至明中葉,海珠寺依然不是廣州市民的歡娛之所。
明中后期,隨著廣州南面江岸不斷的向南推移,淤漲成陸,至明季,海珠石北距江岸約176米。⑤廣州市越秀區(qū)人民政府地方志辦公室、廣州市越秀區(qū)政協(xié)學習和文史委員會主編:《越秀史稿》第2卷,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15年,第424頁。隨著明代承平日久,南城商業(yè)愈發(fā)繁盛,經濟活動不斷向南遷移,五羊驛、稅課司、批驗所、市舶提舉司等衙署集中于此,嘉靖間,兩廣總督吳桂芳在《議筑廣東省會外城疏》奏疏中明言增筑新城的必要性:
廣東省城,為十郡根本之地,而城南郭外,正諸商貿易之區(qū),生民之湊集如云,財貨之積聚滿市,真一省豐阜之最,兩廣通利之源也。⑥(明)陳子龍等輯:《皇明經世文編》卷342《吳司馬奏議·議筑廣東省會外城疏》,臺北:臺北國聯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64年,第377頁。
于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動工修筑新南城。外城的增筑,海珠石向北岸的靠攏,海珠寺與廣州城距離更近。于是海珠寺成為游觀嬉戲、迎勞燕餞的絕佳場所。為此,正德十三年(1518)廣州政府專門設置渡船,以供往返?!皬脱鰪V州府城外埠泊各渡船,每年合眾供應一長艇,艇一人往來海珠,以便游謁。”⑦(明)李韡編,(清)李文熖重輯,(清)李管朗增補:《海珠志》卷1《海珠忠簡先公祠說》,《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31頁。萬歷間,陳第《兩粵游草》一書記載海珠寺“以近省會,游人雜沓,夜景佳矣。漁燈錯落,天籟風清,對床南軒,波濤若動于枕席。”⑧(明)陳第:《兩粵游草》《記·游西樵記》,《廣州大典》第428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614頁。屈大均記載羊城人于七夕日亦游玩于海珠,“廣中七七之夕,多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雹伲ㄇ澹┣缶骸稄V東新語》卷27《素馨》,臺北:廣文書局,1978年,第1452頁??梢?,明中后期,海珠寺在普通民眾中已成為游覽的佳境所在。
王臨亨《粵劍編》稱海珠寺“在會城南門外海中,形圓若珠,宦游者以為餞別之所?!雹冢鳎┩跖R亨:《粵劍編》卷1《志古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弘治間,廣東按察司副使陸淵擢福建左參政,“憲長劉公率諸同官暨藩閫諸公,合餞于海珠寺之法堂?!雹郏鳎┓搅加溃骸斗胶喢C文集》巻4《序·海珠別意圖序》,《四庫明人文集叢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60頁。嘉靖間,山西人巡按御史孫永思在海珠寺宴請李凉溪、崔南駝二好友,并作《海珠寺燕李凉溪、崔南駝二鴻臚鄉(xiāng)友》四首。④(明)郭棐撰,(清)陳蘭芝增輯,王元林點校:《嶺海名勝記增輯點?!罚靼玻喝爻霭嫔?,2016年,第221-222頁。清人陳蘭芝所增輯《嶺海名勝記增輯》一書補錄了許多明士人海珠餞別詩文。
萬歷二十九年(1601)以刑部主事恤刑廣東的昆山人王臨亨至粵,稅監(jiān)李鳳在海珠寺宴請之,《粵劍編》卷3記其事:
西洋之人,深目隆準,禿頂虬髯。身著花布衣,精工奪目。語作撐犁孤涂,了不可解。稅使因余行部,祖于海殊寺。其人聞稅使宴客寺中,呼其酋十余人,盛兩盤餅餌,一瓶酒以獻。其餅餌以方尺帨覆之,以為敬。稅使悉以饋余。⑤(明)王臨亨:《粵劍編》卷3《志外夷》,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1頁。
這里的西洋之人,據湯開建考察,乃是萬歷二十九年(1601)入粵,被李鳳破例召進廣州將一個月的荷蘭人。⑥湯開建:《萬歷中期廣東稅監(jiān)李鳳與澳門的關系——以朱吾弼〈參粵珰勾夷疏〉為中心》,《明代澳門史論稿(下)》,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52頁。李鳳在海珠寺宴請王臨亨,荷蘭人進獻西式糕點、洋酒,顯然,荷蘭人對海珠寺是不陌生的,海珠寺離外國商船停泊的懷遠驛不遠,便于中外人士于此會聚。佛教寺院在外事活動中本身可充當接見外使的場所,這些事實,可驗證明朝后期海珠寺在外事活動中的燕餞作用。
因海珠寺距離廣州新城的距離大幅度縮減,成為舟船停泊之所,屈大均《廣東新語》講到海珠寺有古榕十余株,“四邊蟠結,游人往往息舟其陰?!雹撸ㄇ澹┣缶骸稄V東新語》卷5《石語·三石》,臺北:廣文書局,1978年,第372頁。同時也成為粵人龍舟競渡之重要場所。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描述了明末廣州海珠寺端午節(jié)龍舟競渡的情形:
四月八日浴佛,采面葒榔,搗百花葉為餅。是日江上陳龍舟,曰“出水龍”,潮田始作。五月,自朔至五日,以粽心草系黍,卷以柊葉,以象陰陽包裹。浴女蘭湯,飲菖蒲雄黃醴,以辟不詳。士女乘舫,觀競渡海珠,買花果于疍家女艇中。⑧(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9《事語·廣州時序》,臺北:廣文書局,1978年,第619頁。
清初王士禎《廣州游覽小志》記載,海珠寺“臺下瞰江水,北帶羊城,估舶漁艇,往來如圖畫,為粵人競渡之所?!雹幔ㄇ澹┩跏慷G撰:《廣州游覽小志》,《廣州大典》第231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250頁。其《廣州竹枝六首》之一寫道:“海珠石上柳蔭濃,隊隊龍舟出浪中。一抹斜陽照金碧,齊將孔翠作船篷?!雹猓ㄇ澹┩跏慷G撰:《漁洋山人精華錄》卷9《今體詩·廣州竹枝六首》,《四部叢刊初編》第407冊,北京:中國書店,2016年,第509頁。在競渡之日,“多有龍郎、蛋女鲙魚酤酒,零販茘支、蒲桃、芙蕖、素馨之屬,隨潮來往?!雹伲ㄇ澹┣缶骸稄V東新語》卷5《石語·三石》,臺北:廣文書局,1978年,第372頁。民俗活動的過程中,夾雜著濃重的商業(yè)氣息。畫船云集,龍舟競渡,簫鼓喧闐,昔日的佛門凈土,早已變質,佛門清凈地,一轉而為歡娛之所。
與此同時,明中后期珠三角人文蔚起,理學勃興,興起了“南海士大夫集團”。②羅一星:《明清佛山經濟發(fā)展與社會經濟》,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1頁。名儒大宦在昌正理學的同時,重新品評了“羊城八景”,據康熙《南??h志》卷一《輿地志·形勝》所記載,明中后期所定的新“羊城八景”,與宋元兩代相比幾乎全部更新,基本上以郡城為主,不求遠郊景色。海珠寺因巨大的宗教人文感召,成為眾多后輩儒生祈求仕途,感懷先賢之所。清人樊豐指出后人對待海珠寺的態(tài)度是“以為登第嘉符,至今未改。”③(清)樊豐撰:《南海百詠續(xù)編》卷2《佛寺》,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202頁?!昂V榍鐬憽崩^宋季“珠江秋色”之后,重新忝列八景之中,彰顯出廣州城經濟中心重新南移的格局下,海珠寺得到了四民的一致認可,極大地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訴求,成為地域社會網絡的重要銜接點。
海珠寺與廣州城距離的拉近,在社會功能不斷拓展的同時,海防因素也悄然凸顯。明萬歷間莆田人蘇志乾在《海珠寺賦》中即認識到海珠寺重要的屏障作用:“咨嶺表之奧衍,結藂靈于五羊??亟还鸲崎}越,接吳楚而扼荊襄。盤峙趙佗之屏障,紆回陸賈之云裝。枕九嶷而帶衡岳,負重溟而瞰扶桑?!雹埽ㄇ澹╆愒堓嫞骸稓v代賦匯補遺》卷13《海珠寺賦》,《文津閣四庫全書》集部第475冊,北京:商務印書館,第70頁。在嘉靖末年至隆慶初年,??茉槐境蔀閺V東海域的一大巨患。隆慶二年(1568)曾一本犯廣州,“駐五羊驛前三日,掠民居,焚兵船罄盡。”總兵俞大猷、郭成御之,敗績。俞大猷“幾被擄”,“閉門不敢發(fā)一矢”,釀成嚴重政治危機。曾一本后乃“題海珠寺壁嘲之”⑤(明)蘇愚:《三省備邊圖記》,《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史部地理類第22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894頁。,揚帆竟去。也就是說,在曾一本犯省城之時,海珠寺可能完全暴露在??苤?,才有了題寺壁之事,這時海珠寺尚未納入省城的防御體系。
香港地區(qū)學者蕭國健認為“清初建筑之炮臺要塞,多為位于視野廣闊、射擊便利及能居高臨下之險要地點?!雹奘拠。骸蛾P城與炮臺》,香港:香港市政局,1997年,第56頁。海珠寺因地處沖要,在明末清初成為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正式納入省城的防御體系。順治四年(1647)五月,清兩廣總督佟養(yǎng)甲以海珠寺居省垣要害,在其上環(huán)筑炮臺,“遣將弁戍守,置神器焉?!雹撸ㄇ澹┓S撰:《南海百詠續(xù)編》卷2《佛寺》,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202頁。海珠炮臺主要以封閉式圍墻形制為主,沈復《浮生六記》中稱:“寺在水中,圍墻若城四周。離水五尺許,有洞,設大炮以防????!雹啵ㄇ澹┥驈妥骸陡∩洝肪?《浪游記快》,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99頁。這種策略性的屈從,是政治權威下的直接產物,佛寺進一步被有效地編織進了地方政治的網絡系統(tǒng)中。
順治四年(1647)冬,佟養(yǎng)甲為加強城防,又在明代廣州新城外增筑東西二翼城,“各長二十余丈,直至海邊?!雹伲ㄇ澹┙鸸庾孀蓿骸叮滴酰V東通志》卷5《城池》,《廣州大典》第245冊,廣州:廣州出版社,第296-297頁。海珠寺與廣州城距離更為接近,處于靖海門外,戰(zhàn)略地位極具凸顯,清人對此也有清晰的認識,《靜退齋集》言“海珠寺周環(huán)炮位,設兵以守,蓋國初防海之要也?!雹冢ㄇ澹┐魑臒糇骸鹅o退齋集》卷3《古今詩三·廣州雜詩八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6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77頁。《鹿洲初集》有云“國初砌墉堞為炮臺,用資守御,城南恃以為固……附城炮臺以海珠為最要,東西掎角,作省屏籓地利得焉?!雹郏ㄇ澹┧{鼎元撰:《鹿洲初集》卷10《記·游珠江閣記》,《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集》第403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8年,第739頁。明清鼎革之際,海珠寺炮臺輾轉于明軍與清軍之手。順治七年(1650),即南明永歷四年正月,清軍陷韶關、南雄。時南明杜允和攝兩廣篆,專守羊城。杜允和與三司江櫝等人于十四日出城登舟,泊于海珠寺側,“俟烽火照影,即掛帆虎頭門?!雹埽ㄇ澹┯嬃孑嫞骸睹骷灸下浴肪?5《杜允和固守羊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3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7-438頁。終杳無音耗,杜允和率三司官屬復入廣城??梢娫趹?zhàn)爭歲月,海珠寺戰(zhàn)略地位急劇上升,退可守廣州,出可逃虎頭門而出海。
然而海防重地的設立,巨炮周羅,軍人屯駐,明代昌盛的海珠寺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歡娛之所為之稍歇,王士禛言“用兵后,筑城置戍其上,荒落不復振矣。”⑤(清)王士禛撰:《廣州游覽小志》,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0頁。反映了統(tǒng)治者的政策導向,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佛寺的興衰。李昴英十五世孫李文焰記載了這一顯著變化:
慨自珠寺作為兵壘,軍伍屯聚,而昔時之燕餞游觀,藐焉無聞,歌詠為之一歇。即朝祭先祖亦僅望洋而已。比年以來,四海升平,子姓具呈當道,公祖父母請復朝祭于海珠祠中,幸蒙俯允。今雖守鎮(zhèn)之兵未撤,而往來稱便,故從而游覽者漸多,而歌詠亦漸起焉。⑥(明)李韡編,(清)李文熖重輯:《海珠小志》卷1《記》,《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1頁。
這一變化充分地說明海珠寺與官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這種關系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官府手里,海珠寺則被迫依附于官府,主導海珠寺有序發(fā)展的背后之手永遠是當權的地方統(tǒng)治集團。由于軍伍屯聚,炮臺雄壯,百姓出于本能的畏懼心理,昔日的燕享遂告終止,甚至李氏族人也只能隔江遙祭李忠簡公祠。
直到康熙中后期,隨著戰(zhàn)事的停歇,海珠寺又逐漸恢復到明代的景象,開始容人自由參觀。但是海珠寺的燕餞功能大抵削弱,燕餞詩文大幅度減少,外事活動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海幢寺取代海珠寺,成為清代官方在廣州正式接見外使的場所,也是洋商在廣州有限的許可活動范圍內唯一的寺院。⑦何韶穎:《試析廣州海幢寺在清代外交史上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六祖慧能與嶺南禪宗歷史文化研究文集》,香港:香港出版社,2015年,第249頁。海珠寺因海珠炮臺的存在,更多的是以武力支撐著海關和廣州口岸行駛職權。⑧黃利平:《清代民國廣州城防、江防與海防炮臺研究》,廣州:廣州出版社,2016年,第29頁。
康熙四十四年(1705),李氏族人再次倡導維修海珠寺,但因官兵的進駐,宗教屬性日益淡化,道光《廣東通志》記載海珠炮臺“撫標左營派外委一員,兵四十名防守”⑨(清)李福泰修,史澄撰:《(同治)番禺縣志》卷19《經政略》,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乾隆間,李昴英十七世孫李管朗在撰《海珠祠內建置說》時,記道“僧不過三人”①(明)李韡編,(清)李文熖重輯,(清)李管朗增補:《海珠志》卷1《海珠祠內建置說》,《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33頁。(清)倪鴻:《桐陰清話》卷7,《嶺南隨筆(外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頁。,可見僧侶與兵員的比重懸殊,海珠寺實際規(guī)模已不復明代之時??滴跄觊g,巡撫李棲鳳還在李忠簡公祠前筑危樓,以為游人登眺所,名曰“得月樓”。②(清)樊豐撰:《南海百詠續(xù)編》卷2《佛寺》,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202頁。雍正九年(1731),布政司王士俊等在海珠寺修建文昌閣,“層樓聳峙,可攬山海之勝?!雹郏ㄇ澹┤喂蓿摧妥骸叮ㄇ。┓h志》卷4《山水志》,清乾隆三十九年。這些修建活動,成為騷人逸士游覽登臨的必要條件,《海珠志》仍記載大量的清人游謁吟詠海珠寺的詩文。晚清桂林人倪鴻記載“海珠寺在珠江中,四面游船鱗集,繁弦急管,達旦不休,為廣州冶游圣境。”④(清)倪鴻:《桐陰清話》卷7,《嶺南隨筆(外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頁。然而,盡管海珠寺仍然是清代前期重要的觀賞之地,但是乾隆《番禺縣志》卷4《山水志》所記載的“羊城八景”已不見海珠寺的身影。海珠寺龍舟競渡活動在清代仍然延續(xù),衡陽僧人衡麓,字湘濱,一字寄塵,乾、嘉時人,卓錫無定所,嘗作詩《游海珠寺觀龍舟》:“珠海海珠寺,招魂汗漫游。云峰天外矗,鐵甕水中浮。鼉鼓鳴蛟室,龍舟繞蜃樓。一銁新月上,釣起古今愁。”⑤(清)鄧顯鶴輯:《沅湘耆舊集》卷194《寄塵和尙衡麓五首》,《歷代地方詩文總集匯編》第398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第411頁。
此外,有關海珠寺的文人詩作,與明時的景象略有不同,清人不得不關注到海珠炮臺這一雄壯的實體存在。如清中葉番禺詩人張維屏有詞《滿江紅·海珠寺》,中言:“鐵戟苔斑兵氣靜,石幢燈暗經聲歇?!雹蓿ㄇ澹埦S屏撰:《張南山全集》卷16《珠海唱霞圖》,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正是明清吟詠海珠詩文異同的真實寫照。
在海珠寺仍然延續(xù)著昔日的繁華景象之時,海珠寺的命運開始受到西方勢力的積極與消極的影響,并最終成為中西方兩種異質文化激烈沖突過程中的犧牲品。乾隆二十七年(1757)“一口通商”上諭的頒布,清朝的對外貿易便鎖定在珠江邊上的廣州十三行。海珠寺離十三行僅僅半英里,以故頻繁地出現在晚清外銷畫上,并以“荷蘭人炮臺”而聞名。⑦因順治十二年(1655),荷蘭大使來廣州之時,兩艘帆船停泊在海珠炮臺旁,而被西方游客喚作“荷蘭人炮臺”。見[英]孔佩特著,于毅穎譯:《廣州十三行:中國外銷畫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務出版社,2014年,第264頁。通商口岸給廣州帶來了蓬勃的中外文化交流,海珠寺外更是一片中西商船云集的景觀,這也是清代的海珠寺與明代的顯著的不同所在。
咸豐六年(1856),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期,英軍攻占海珠寺,張維屏《草堂集》稱“賊據海珠,打炮入城。官軍收復,拆為平地。”⑧黃佛頤:《廣州城坊志》卷4,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75頁。英軍為登高指揮艦隊炮轟廣州城,在海珠寺最高的一株紅棉樹上釘上大鐵釘以助攀爬,這些大鐵釘,現存廣州博物館,成為殖民主義者侵略罪行的鐵證。⑨鄺桂榮:《海珠石湮沒》,《廣州文史》第76輯,廣州:廣州出版社,2011年,第398頁。千年古寺,毀于一旦,根據《泰晤士報》記者喬治·庫克的報道:“這里成了一片廢墟,一地的殘磚碎瓦?!雹鈁英]孔佩特著,于毅穎譯:《廣州十三行:中國外銷畫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67頁。倪鴻不無感慨道:“疇昔歡娛之地,今為瓦礫之場?!?(明)李韡編,(清)李文熖重輯,(清)李管朗增補:《海珠志》卷1《海珠祠內建置說》,《廣州大典》第229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133頁。(清)倪鴻:《桐陰清話》卷7,《嶺南隨筆(外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6頁。海珠寺成為瓦礫之場,是中西方文明不斷接觸的結果,更多地受到了政治的因素,從海防重地到瓦礫之場的過程,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導向。
同治二年(1863),地方官紳修復李忠簡公祠,海珠寺在此過程中也得以重修,只是規(guī)模較小,①[英]孔佩特著,于毅穎譯:《廣州十三行:中國外銷畫中的外商(1700-19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68頁。記載19世紀60年代中期,島上出現了一座小寺廟,代替了1856年前存在的老炮臺。但旋即為水師駐扎,“日久,幾于蕪廢”②梁鼎芬修,丁仁長撰:《(民國)番禺縣續(xù)志》卷5《壇廟》,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150頁。。光緒十四年(1888),兩廣總督張之洞下令重修湮廢的海珠寺、李忠簡公祠、海珠炮臺,這次的修建是海珠寺的最后一次大修繕,詳情已不可知,清末番禺進士傅維森(1864—1902)曾著《珠江競渡詩序》一文,中言:“時則慈度寺外,羅衣若叢;文昌閣前,畫楫如織?!雹鄹稻S森:《珠江競渡詩序》,《羊城風華錄:歷代中外名人筆下的廣州》,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48頁。宣統(tǒng)元年(1909)再次修復李忠簡公祠,而海珠寺“今祗存佛龕一楹”④梁鼎芬修,丁仁長撰:《(民國)番禺縣續(xù)志》卷43《余事志一》,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667頁。,后皆不存。1925年,廣州市市長伍朝樞將駐軍他徙,辟建為海珠公園,其《海珠公園記》一文中言“舊有慈渡寺,早廢”⑤伍朝樞:《海珠公園記》,《羊城風華錄:歷代中外名人筆下的廣州》,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88頁。。1931年,廣州市人工擴筑新堤,海珠石遂與珠江北岸連成陸地,從此不復存在。⑥鄺桂榮:《海珠石湮沒》,《廣州文史》第76輯,廣州:廣州出版社,2011年,第399頁。晚清時的海珠寺,雖屢修,但多為存放佛龕的小寺廟,僅為延續(xù)海珠寺之名。
海珠寺自南宋末年由探花李昴英創(chuàng)立,直至清代,一直是廣州重要的佛教道場,其歷盡滄桑的背后,折射出廣州地域社會的變遷。宋代以降,廣州城南部泥沙日漸淤漲,海岸線不斷向南推進,海珠寺由南宋末年的郊外的江心中,到清代靖海門外,距離的拉近,佛寺的社會功能隨之拓展。宋元時期,因波濤江水的阻隔,海珠寺作為一方叢林之所在,四面環(huán)海,蓬萊仙島,實佛門清凈地。明代海珠寺成為地方政府管轄下重要的官寺所在,以故整個明代凡五修,海珠寺發(fā)展至鼎盛時期。隨著廣州城經濟格局的南移以及士紳階層的成長,海珠寺在明后期,不僅成為游觀嬉戲、迎勞燕餞、龍舟競渡的絕佳場所,且忝列“羊城八景”之中。入清以后,海珠寺地處廣城外,形勢扼要,成為海防重地,一口通商下,海珠寺成為蓬勃的中外文化交流的見證,并最終在中西文明的碰撞中毀于一旦。
縱觀海珠寺的沉浮,從佛門凈土到歡娛之所再到海防重地,最后變?yōu)橥叩[之場,多重角色的轉變,正是海洋文化下廣州城市社會變遷的重要縮影,文人、宦官、???、軍士、洋人、民眾,各色人等在此粉墨登場,佛門凈土不再“清凈”,不僅有宗教屬性的一面,也具備文化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層面,形成了多種功能的綜合。海珠寺的盛衰消長,集中反映了宋代以降廣州社會的諸多面相,在珠三角特有的文化土壤中呈現出功利性、世俗性的文化特征,同時也體現了帝國晚期宗教地位的薄弱形勢下世俗政治權力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