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陽
關(guān)鍵字:滿族說部 喪葬習俗 薩滿文化
早在原始社會時期,薩滿世界中就創(chuàng)造出一種神秘的靈,叫作“魂”。在滿族中廣泛流傳的說部《尼山薩滿》中,描述了一位神通廣大的尼山薩滿被請求用自己的生魂去陰間追回一位年輕獵手的魂,經(jīng)過重重困難和考驗,她將年輕獵手的魂帶回陽間,這位獵手立即復(fù)活,并活到90歲。在這部廣為流傳的說部中,充分展示了這種永生魂使死者重生的觀念。①烏丙安:《薩滿信仰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109頁。在這種觀念的影響和驅(qū)使下,滿族先民表現(xiàn)出了與其他民族不同的、獨特的喪葬習俗。
《烏布西奔媽媽》是一部民族特色鮮明的薩滿史詩,正如潛明茲所說:“每一部英雄史詩幾乎都是一個民族形象化的歷史”。史詩記敘了神授女薩滿烏布西奔媽媽一生的豐功偉績,在史詩的結(jié)尾,烏布西奔媽媽兩次親率船隊探海尋找太陽升起的地方,最終病逝于第二次探海途中,眾弟子和九部民眾為她舉行了隆重的海葬儀式。文本細致而生動的描繪了烏布西奔媽媽海葬的全部過程。
海葬源于東海先民特有的魂歸滄海的靈魂觀念,薩滿海葬尤為壯觀,氣勢磅礴。②郭淑云:《〈烏布西奔媽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25頁。
鼠星報晨黎明前,
紅日——德里給奧姆媽媽還未命
東海送日女神捧出太陽,
海葬儀式開始了!①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0頁。
海葬于太陽升起前開始,烏布西奔媽媽的遺體被安放在九株紅松連成的葬筏上,身披海象皮,是希望她在海中長眠可以不冷;身披海蟒皮,是希望她在海中行走快捷如飛;身披魚睛珠百顆,是希望能夠照穿萬里,將暗海變成光明海;身披鯨魚皮,是希望她在海中有威武蓋世的神鯨護衛(wèi),魔鬼不敢欺。在魚皮鼓、虎皮鼓、豹皮鼓、巖羊皮鼓、鯨皮鼓等千面鼓的震響中,點燃了松脂、魚脂、獸脂、蟒脂的油盆。并在烏布西奔媽媽安臥的長筏上遍撒萬朵鮮花、百只雀雉、百類鮮果、百樣香草。
海葬開始于千面鼓聲的震響中,烏布西奔媽媽的三個弟子分別穿上了媽媽的神服,拿起了媽媽的神鼓,引領(lǐng)和主持祭祀。
一陣鼓,
長筏離岸,
二陣鼓,
長筏進入深海,鮮花供果撒進海面,
三陣鼓,
長筏遠入內(nèi)海,
……
突然四陣鼓,
從筏上傳來。
四周拜鼓也跟著敲響,
這是送媽媽回海宮的送神鼓響。
媽媽從葬筏抬下來,
葬筏四周巨石捆綁。
槽形榻是石盒雕成,
媽媽葬眠槽中,
有蓋石、鮮花、供果,
在鼓樂聲中跪送海洋,迅速沉入深海。②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0頁。
文本詳細描述了整個海葬儀式的過程,清楚交代了時間、地點和參加人等,包括海葬的種種細節(jié),從烏布西奔媽媽的穿戴,到葬筏上撒放的花、果、草、雀等,再到整個海葬儀式的過程,都描寫得面面俱到,細致入微。
應(yīng)該指出的是,在東海先民傳統(tǒng)女酋長海葬儀式中,伴有人殉儀式。屆時,不僅要往海中投放各種祭牲,還要將書名童男投于海中,殉人不能是女人,只能是男人,而且必須是童子。③郭淑云:《〈烏布西奔媽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26頁。這明顯地體現(xiàn)了母系社會女性地位的尊貴及其在生產(chǎn)和繁殖中的重要性?!稙醪嘉鞅紜寢尅肺谋局刑岬溃?/p>
媽媽遺訓不準人殉。
特刻制九小男,裸體露陽物,
特刻制九小熊,裸體露陽物,
木刻小男、小熊偶體。①魯連坤講述、富育光譯注整理:《烏布西奔媽媽》,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9頁。
烏布西奔媽媽立下遺囑,摒棄了人殉的陋習,用小男和小熊木偶代替人殉,并與古時殉人只能是童子的習俗相吻合,由此可窺探滿族先民殉葬制度的嬗變。
《烏布西奔媽媽》文本中所描寫的東海女真首領(lǐng)、神授女薩滿烏布西奔媽媽的海葬儀式,可謂磅礴壯觀、氣勢宏偉,隆重而又奢華,所用器物之珍貴,犧牲規(guī)模之大,可見一斑,由此可看出遠古時期滿族先民的生死觀。信奉薩滿的滿族先民認為人有“三魂”,即“生魂”“游魂”和“亡魂”,人死后,生魂變成亡魂,大薩滿的魂靈升天化為神靈,其他人的魂靈要向冥界去。也就是說,滿族先民相信死并不是結(jié)束,而是去到另一個世界。這種原始的“三位一體”的魂靈觀,支配著整個薩滿的靈魂崇拜。②烏丙安:《薩滿信仰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122頁。
《東海窩集傳》所記敘的是滿族先民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時的故事,這里面所記描述的滿族先民是明代生活在原始森林深處的“野人女真”,這部分滿族先民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過著原始社會的野蠻生活,生產(chǎn)力和生活水平都相對落后,因此在喪葬習俗方面,還保留著許多原始社會時期的陋風陋俗。
在《東海窩集傳》中,女王的二位格格病亡,讓先楚和丹楚兩位阿哥殉葬。兩位阿哥遵循古制,在殉葬前先去向親生父母辭行,到了殉葬的日子,在殉葬前,先有薩滿擊鼓跳神,念誦著佛勒密神歌,送到墳地上。③傅英仁講述,宋和平、王松林記錄整理:《東海窩集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9-40頁。
“墳?zāi)乖趦晌桓绺绻撞牡闹虚g,挖一小洞與外邊通風,送吃的。墳內(nèi)有油燈照亮,用的、穿的都安排好了,隨后把兩位哥哥入葬。把兩個挖墓的男阿哈和八個女阿哈都活埋了……當時殉葬被認為是榮譽之事,墓地又派了一百多人護衛(wèi)著?!雹芨涤⑷手v述,宋和平、王松林記錄整理:《東海窩集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頁。
當時有些進步民眾已經(jīng)覺醒,認識到殉葬過于殘忍,在他們的幫助下,兩位阿哥從墳里逃了出來,但不幸的是過了不久又被抓住,進行二次殉葬。
“那時候凡是抓回逃跑的殉葬人,還得舉行第二次大喪……女王就派了六個女薩滿,穿上神衣,系上腰鈴,戴上鹿角神帽,到姑娘墳前把三個鹿頭擺起來,跳神進行喪祭。薩滿跪在墳前磕了幾個頭,點起了火把,敲起了皮鼓,在東南方向和西南方向生起了兩堆火,五六把石頭鎬動手開墳,把二公主旁邊原為丹楚殉葬之墳的石頭棺材重新挖出來,再把二格格的棺材從墳?zāi)怪型诔?,同丹楚的棺材放在一起,運回王宮內(nèi)。把石棺停好后,再把丹楚拉出來,叫他里里外外地換了一身新鹿皮衣裳,用一個半蹲式的木頭籠子把丹楚裝了進去,四周上下又放了帶刺的樹枝,使得丹楚在里邊不能活動,真像上供人似的。把囚丹楚的籠子擺到石棺旁邊,選擇吉日,把各個部落的頭目都召到一起,一方面為姑娘再次舉行大喪,另一方面再次讓丹楚殉葬,以示軍威。各部落人都拿著吊禮,有牲口頭、鹿頭、豬頭、牛頭、豹頭圍著石棺擺了一圈,成為一座獸頭山。”①傅英仁講述,宋和平、王松林記錄整理:《東海窩集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5頁。
上文中所描述的喪禮儀式要連續(xù)舉行三天,而第一次殉葬的墳?zāi)故怯猛炼哑饋淼模诙窝吃岬膲災(zāi)箘t是完全用石條筑起的。
《東海窩集傳》中的滿族先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階級,由女王統(tǒng)治,并學會制造和使用簡易的武器和勞動工具,在勞動過程中,一些原本生活中神秘的現(xiàn)象也變得可以解釋了,因這一時期處在“蒙昧”和“覺醒”之間,所以這一時期所體現(xiàn)的喪葬習俗也變得獨具特色。一方面還存在著殘忍的“生殉”制度,另一方面,殉葬者已經(jīng)有了反抗的意識和行為。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喪禮儀式中,出現(xiàn)了獸頭祭。事實證明,獵頭并非自古而始,可能發(fā)端于野蠻時代的初期,即母系氏族社會晚期,②宋兆麟:《巫與祭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171頁。作為一種勝利的標志而產(chǎn)生。而信奉薩滿的滿族先民在千百年的狩獵生活中,一方面用簡陋的原始工具捕獵禽獸和魚類、一方面依靠信仰和崇拜,③烏丙安:《薩滿信仰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72頁。而此文本中所描述的滿族先民在喪禮中將獸頭作為祭品,也是這一點的有力佐證。
在滿族說部《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中,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被尼堪外蘭所害,罕王發(fā)誓報仇,并在俘獲尼堪外蘭就地正法后,舉行大祭。文本中細致描繪了大祭的場面。
在俘獲了尼堪外蘭后,將其押回靈前祭祖。祭祀的供桌前供奉著牛羊,外有血盆一個,努爾哈赤在桌前將尼堪外蘭殺死祭祖,并將人頭裝進瓦罐,注入黃蠟密封。
努爾哈赤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被害后已草草下葬,因此喪禮正式開始,先“按照二老形象做了兩具木人,穿上壽衣,停放在正庭。”④傅英仁講述、王松林整理:《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2頁。在場人皆穿白戴孝,城門及前后宮殿均用白布籠罩。請來漢人棚手招待賓朋,“每二里一架牌樓,每五里一架迎客棧,丈五紅幡一直排出十里開外。”⑤傅英仁講述、王松林整理:《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2頁。
之后是三天家祭,家祭過程中舉行拋盞和上譜儀式,由罕王領(lǐng)導(dǎo)著飲賜福酒。三天家祭完畢開始舉行大祭?!皬拈L白山運來千年白松做成兩座女真人的高座棺,選擇吉時入殮,安放在正棚中間,這時全族舉哀,聲震全城?!雹薷涤⑷手v述、王松林整理:《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2頁。
根據(jù)文本所寫,女真人平民的喪事比較簡單,可是一個貝勒的喪事就要有許多講究,⑦傅英仁講述、王松林整理:《兩世罕王傳·努爾哈赤罕王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1頁。而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死于暗害,為報仇付出了很大代價,因此此次喪禮格外隆重。并可看出這一時期的喪禮儀式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做一些調(diào)整和變化。
滿族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厚重的民族,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滿族孕育和積淀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習俗。在被譽為“百科全書”的滿族說部中,對這些文化現(xiàn)象和生活習俗的描寫十分豐富,其中滿族的喪葬習俗更是其中不可忽視的部分。
首先,從遠古時期到封建社會,平民的喪禮始終非常簡單,而作為首領(lǐng)和女薩滿的烏布西奔媽媽、女王公主的兩位格格和罕王祖父、父親這些身份地位較高的人來說,喪禮始終是隆重的。
其次,從遠古時期到封建社會,滿族先民經(jīng)歷了由海葬到土葬的演變過程,這與滿族先民的生活狀態(tài)演變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guān)系。在烏布西奔媽媽時期,東海女真人靠海而居,以海為生;到了封建社會,滿族先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農(nóng)耕生活,與土地為伴,因此多為土葬。
第三,從遠古時期到封建社會,喪禮上用于祭祀的物品已大不相同。在烏布西奔媽媽的喪禮上,多用海中動物皮毛和鮮花、鮮果、香草;而到了《東海窩集傳》中的“蒙昧時期”,祭祀所用的主要物品變成了各類動物頭,到了封建社會,祭祀用的動物頭顱,也被整頭牛羊所取代。
綜上所述,滿族先民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生產(chǎn)方式的改變,本民族的喪葬習俗也在不斷變革,從海葬到土葬,從活人殉葬到用木偶陪葬等等,無不體現(xiàn)著滿族先民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