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先 興
(南陽師范學院 漢文化研究中心, 河南 南陽 473061)
發(fā)生于東漢桓靈時期的黨錮事件,可以說是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又一次重要的士人被迫害事件。范曄在《后漢書》卷67《黨錮列傳》中不僅予以記載,而且也做了較為詳細的分析,嗣后歷代尤其是20世紀以來的學者都有精辟的論析[1],甚至被學者稱作是一個“題無剩義”的論題。在這里,我們站在“新時代”國家治理的高度,利用年鑒學派的“時段理論”予以發(fā)掘其“剩義”,希圖借此以探究中國古代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問題。
所謂“短時段”就是事件史,依照年鑒學派的意見,主要是指社會生活中所發(fā)生的突發(fā)事件、偶然事件,也可以說是因為個人的行為所導致的具有歷史價值的事件。黨錮事件具備著“短時段”的特性,因為它首先是宦官與士人在國家行政中的矛盾所引起的。錢穆先生說:“黨錮由于朝士與宦官之沖突。”[2]180
據(jù)史載,黨錮事件是由延熹九年(166)所發(fā)生的兩件反對宦官事件所引起的。
袁宏《后漢紀》卷22記載,東部督郵張儉親見皇帝身邊的宦官侯覽肆虐鄉(xiāng)里,多次上書朝廷告狀,都被侯覽所攔截。一天,張儉帶著隨從來到平陵,“逢覽母乘軒,道從盈衢,儉官屬呵,不避路。儉按劍,怒曰:‘何等女子干督郵,此非賊邪!’使吏卒收覽母殺之,追擒覽家屬、賓客,死者百余人,皆僵尸道路,伐其園宅,井堙木刊,雞犬器物,悉無余類”。侯覽找桓帝伸冤,“上以儉郡吏,不先請奏,擅殺無辜,征付廷尉,詔收儉。儉乃亡命逃竄”。
又載,“初,河內(nèi)張成,道術士也,知當大赦,使女殺人。李膺之為司隸,收成殺之。是秋,覽等教成弟子牢順(脩)上書”,誣告司隸李膺等?!熬旁拢t收膺等三百余人,其逋逃不獲者,懸千金以購之。使者相望于道,其所連及死者,不可勝數(shù)。而‘黨人’之議,始于此矣。”
督郵張儉看不慣宦官侯覽的專權弄私,借故殺其母;河南尹李膺也見不得與宦官沆瀣一氣的張成投機殺人,依法殺之,這兩件事卻給廝混在桓帝身邊的宦官以口實,使其伺機毀謗士人,指責其結黨營私,成為迫害士人的借口。據(jù)《后漢紀》卷22記載,侯覽伸冤時,指責并誣陷張儉:“母及親屬無罪,橫為儉所殘害。皆大將軍、前太尉掾范滂所諷?!奔皬埑墒掳l(fā),侯覽又暗地指使牢脩毀謗士人結黨:“司隸李膺、御史中丞陳蕃、汝南范滂、潁川杜密、南陽岑晊等,相與結為黨,誹謗朝廷?!睋?jù)《后漢書》卷67《范滂傳》記載,范滂被捕后,桓帝派遣中常侍王甫審理,王甫也指責其結黨營私,但經(jīng)范滂辯解,王甫反被其說服,予以無罪釋放。據(jù)此,有關士人結黨一事,是宦官要對士人定罪的關鍵所在。
然而,歷史發(fā)展的實際是,漢桓帝也許是有著自己的政治見識,也許是因為大將軍竇武、太尉陳蕃的牽掣,總之,沒有采納侯覽等人的意見。雖然士人也被陷害下獄,卻沒有被處死的記載,所以,其時士人暫時還是安全的。
但是,士人結黨一事,卻由于宦官的陷害,被演繹成為社會的一種現(xiàn)實。《后漢書·范滂傳》記載:“滂后事釋,南歸。始發(fā)京師,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shù)千兩(輛)。同囚鄉(xiāng)人殷陶、黃穆,亦免俱歸,并衛(wèi)侍于滂,應對賓客。滂顧謂陶等曰:‘今子相隨,是重吾禍也。’遂遁還鄉(xiāng)里?!狈朵璞会尫藕螅玫搅巳昴?、南陽眾多士人的熱情迎接。如按《后漢書》的“數(shù)千輛”計算,那么,人數(shù)當達到近萬人;而按《后漢紀》的“數(shù)千人”計,人數(shù)也不少了。就連當事人范滂也感覺到不對,于是尋機逃回家里。
《后漢紀》卷22載:“是時,太學生三萬余人,皆推先陳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學生同聲競為高論,上議執(zhí)政,下譏卿士。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風而扇之。于是天下翕然,以臧否為談,名行善惡,托以謠言,曰:‘不畏強御陳仲舉,天下??钤Y。’公卿以下皆畏,莫不側席。又為‘三君’‘八俊’‘八顧’‘八及’之目,猶古之‘八元’‘八凱’也。陳蕃為‘三君’之冠,王暢、李膺為‘八俊’之首。海內(nèi)諸為名節(jié)志義者,皆附其風?!?/p>
《后漢書》卷67載:“自是正直廢放,邪枉熾結,海內(nèi)希風之流,遂共相摽搒,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顧’,次曰‘八及’,次曰‘八廚’,猶古之‘八元’‘八凱’也。竇武、劉淑、陳蕃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宇為‘八俊’??≌?,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勛、蔡衍、羊陟為‘八顧’。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為‘八及’。及者,言能導人追宗者也。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p>
如果說《后漢紀》的記載還不夠明白,那么,《后漢書》的記載則已經(jīng)是非常清晰了。換句話說,范滂事件后,士人結黨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明朗了,由此,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儒家政治所講究的“無黨無偏”理念相抵牾。其時,士人的災禍則為時不遠矣。
漢靈帝建寧元年(168),外戚大將軍竇武、太尉陳蕃被中常侍曹節(jié)所殺。第二年,曹節(jié)等繼續(xù)上書狀告士人。
《后漢紀》卷23載:“陳、竇已誅,中官逾專威勢,既息陳、竇之黨,又懼善人謀己,乃諷有司奏‘諸鉤黨者,請下州郡考治?!瘯r上年十四,問節(jié)等曰:‘何以為鉤黨?’對曰:‘鉤黨者,即黨人也?!显唬骸h人何用為而誅之邪?’對曰:‘皆相舉群輩,欲為不軌?!显唬骸h人而為不軌,不軌欲如何?’對曰:‘欲圖社稷?!勰丝善渥唷S谑?,故司空王暢,太常趙典,大司空劉祐,長樂少府李膺、太仆杜密,尚書荀緄、朱宇、魏朗,侍中劉淑、劉瑜,左中郎將丁栩,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昱,議郎劉儒,故掾范滂,皆下獄,誅;皆民望也。其余死者百余人。天下聞之,莫不垂泣?!?/p>
《后漢書》卷67《黨錮傳》敘說:“又州郡承旨,或未有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六七百人?!膘淦轿迥?172),永昌太守曹鸞上書為黨人鳴冤,漢靈帝大怒,詔令司隸、益州檻車將曹鸞下獄到槐里監(jiān)獄,“掠殺之”。光和二年(179),上祿長和海針對黨錮的株連五族的做法上書漢靈帝,靈帝始知黨錮牽連太多,于是改為三族。中平元年(184),黃巾軍起義,中常侍呂強擔心黨人與黃巾軍聯(lián)合,于是建議赦免黨人。漢靈帝由此懼怕,“乃大赦黨人,誅徙之家皆歸故郡”。
至此,從桓帝延熹九年(166)的誅殺宦官開始,到靈帝中平元年(184)赦免黨人為止,黨錮事件綿延近20年,既反對宦官,又反對黨人,宦官實際上占了上風,而黨人卻贏得了生前身后的青史留名,但更重要、更現(xiàn)實的是孕育了黃巾軍起義。據(jù)此,坐收漁利的皇權卻又遭遇著空前的危機。
所謂“中時段”,是指社會事件,主要是指由于社會制度、社會經(jīng)濟等因素所導致的歷史事件。黨錮事件具備著“中時段”的特性,因為它是由東漢國家官吏選舉制度的崩解以及國家治理觀念上的意見分歧所導致的。
從東漢國家的選舉制來看,黨錮事件警示其已經(jīng)崩解。
漢代所推行的選舉制,除了承繼秦代的軍功爵制、蔭庇制度外,最主要的就是察舉制。察舉制的旨趣卻在于察舉者,如果察舉者清正廉潔,那么所舉薦的官吏必將竭盡忠誠,為國家效力;否則,將會玷污官場,導致政治更大的黑暗。不幸的是,桓靈時期的選舉制,卻主要掌控在宦官手里,所以才致使士人奮起抗爭?!逗鬂h紀》卷22載,大將軍竇武曾經(jīng)諫議說:“固等既沒,宦黨受封,快兇慝之心,張豺狼之口。天下咸言:‘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封公侯。’謠言之作,正為于此。陛下違漢舊典,謂必可行,自造制度,妄爵非人。今朝廷日衰,奸臣專政,臣恐有胡亥之難在于不久,趙高之變不朝則夕?!薄逗鬂h書》卷67《黨錮列傳序》中,范曄也說:“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p>
從宦官方面來看,雖然掌控政權,但是更擔心士人結黨干涉選舉制?!逗鬂h書》卷67《黨錮列傳·范滂傳》也載,中常侍王甫受桓帝的指令,審理范滂時,指責道:“君為人臣,不惟忠國,而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虛構無端,諸所謀結,并欲何為?皆以情對,不得隱飾?!庇郑骸扒涓喟闻e,迭為唇齒,有不合者,見則排斥,其意如何?”《后漢紀》卷22記載牢脩誣告李膺的告狀信中,也有“迫脅公卿,自相舉薦。三桓專魯,六卿分晉,政在大夫,《春秋》所譏”的話,也是擔心士人獨擅選舉權。
這樣,掌權的宦官既專權弄私,又唯恐士人上臺,所以,伺機迫害士人;而士人一旦執(zhí)政權柄,全力清除宦官的貪腐,臨危不懼。正如錢穆先生所指出的,“東漢宦官勢力,不僅盤踞內(nèi)廷,其子弟親黨布散州郡,亦得夤緣察舉,進身仕宦,從此遞相攀引,根枝纏結,日益滋盛。故士族清流與宦人沖突,不限于中央而遍及州郡”[2]181。針對錢先生的話語,有學者反過來予以闡釋:“黨人大多都是出身士大夫豪族階層,把持了地方的用人大權。但是新崛起的宦官集團侵犯了黨人在地方上的選舉利益,從而引起兩大集團的政治沖突?!盵3]“黨錮的起因表面上是宦官對反對他們的士人的報復,實際還是東漢權力斗爭一部分,黨人們的領袖之一——竇武就是一度權傾朝野、掌握擁立新君大權的外戚,而竇武與宦官較量的參與者和支持者就是這批黨人?!盵4]61
那么,宦官與士人所爭奪的權力是什么呢?選舉權,亦即舉薦士人出官入相的權力。這樣一來,兩相對峙,卻使得桓靈時期的選舉制崩解了。所謂“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策良將怯如雞”的謠言出現(xiàn),則“意味著以察舉制為核心的選官制度已經(jīng)大壞”[5]。
從東漢國家治理的觀念來看,公私的分歧已經(jīng)到了難以調(diào)和的地步。
本來,公與私是國家治理中既互相矛盾又互相促進的兩種觀念。在歷史實踐中,公天下促進了遠古文明的進步發(fā)展,私天下則促進了國家的孕育與產(chǎn)生;兩者的交融,推進了中國歷史從遠古經(jīng)過夏商周秦進入漢代的文明。但是,歷史的實際也表明,過度的私天下,無論政治治理有怎樣的高才良策,最終都將無力挽回國家的覆滅。
宦官與黨人的矛盾沖突,除了選舉權的爭奪之外,其最大的分野,其實就在于宦官的國家治理理念在于私天下,只為自己及其家族;而士人的國家治理理念在于公天下,即秉承了儒家的“民惟邦本”思想。在這里,有關宦官的專權弄私之事,《后漢紀》《后漢書》的相關章節(jié)都予以較為詳細的記載,我們也準備用專門的篇章給予披露;而代表皇權的皇帝本人,其實也是有著極其自我的私心的。如桓帝即位前為蠡吾侯,跟隨甘陵周福學習,及其即位后,“擢福為尚書”。其時同郡的盧植出任河南尹,在朝中頗有名聲。于是就有民謠諷喻:“天下規(guī)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薄包h人之議,自此始矣。”至于士人之忠于朝廷,秉公行政,可以說是言行卓卓?!逗鬂h書》卷67《黨錮列傳·李膺傳》記載,太尉陳蕃拒絕審理李膺等黨人案,指出:“今所考案,皆海內(nèi)人譽,憂國忠公之臣。此等猶將十世宥也?!薄逗鬂h紀》卷22記載竇武的諫議,說:“如忠臣李固、杜喬,在朝必竭忠奉之節(jié)?!庇纱硕裕h錮事件表面看是朝廷削奪士人的權力,而其實質(zhì)則是源自宦官(包括桓靈皇帝在內(nèi))的私天下與士人的公天下之治國理念的分歧。有學者指出:“甘陵鄉(xiāng)人之謠表面上譏刺周福,實際上是影射周福的靠山桓帝,特別是出于私利擁立桓帝的執(zhí)政外戚梁冀。”[6]14“黨錮事件的實質(zhì),是桓帝對反對自己即位的士大夫群體——他們的精神領袖是房植,政治領袖是李固、杜密——猜忌和報復?!盵7]顯然,學者們已經(jīng)看到了桓帝劉志禁錮黨人的個人動機,遺憾的是沒有揭露其在治國理念上的問題。
所謂“長時段”,是指地理事件,或者說是自然事件,主要是指在歷史中長期延續(xù)的事件。就社會歷史而言,當是指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或者說是歷史上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黨錮事件中的“長時段”特性,在于桓靈時期社會人口的膨脹與單位土地面積的糧食產(chǎn)量之間存在著不相適應的矛盾折射,簡而言之,當是桓靈時期的生存發(fā)展問題的展現(xiàn)。據(jù)學者統(tǒng)計,東漢光武帝中元二年(57),全國的戶數(shù)為4279634,人口為21007820;一百年后,桓帝永壽三年(157),全國的戶數(shù)為10677960,人口為56486856[8]13。兩相比較,戶數(shù)增加5倍,人口增加1.5倍。但是全國的土地面積,尤其是產(chǎn)糧的土地面積,并沒有增長;而且,由于豪強階層霸占土地,人均土地的占有差異越來越大。這樣,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社會的階級矛盾也越來越激烈,農(nóng)民的暴動也此起彼伏。
由人口增加與糧食困乏的不對應所引起的生存危機,不僅損害的是社會下層勞動民眾的利益,同時也波及社會中上層階級的利益。這是因為,一方面,社會中知識階層的人數(shù)在增加。如上所引,《后漢紀》說,“太學生三萬余人”;《后漢書》卷67《黨錮傳序》也說:“諸生三萬余人?!睂τ谑窌倪@個記載,學術界還有一個小小的討論。著名史學家祝宗斌先生首先質(zhì)疑說:“太學生‘三萬余人’之記載其所以可疑,是因為在當時種種落后的社會物質(zhì)條件下,對這一龐大人數(shù),太學是絕對無法容納、管理和進行經(jīng)學傳授的”;“以為桓帝時太學生和西漢一樣,只有三千人?!度辶謧餍颉返摹寥f余生’當理解為‘前后至三萬余生’,指東漢初至桓帝時太學生總數(shù)?!饵h錮傳》‘三萬余人’當是后人據(jù)《儒林傳》誤改的”[9]313。同學王勇對祝先生的質(zhì)疑予以了釋解。指出,東漢明帝時所修建的辟雍,可以容納下這么多的太學生;東漢順帝、梁太后與桓帝鼓勵太學的政策與孝廉選舉等政策,以及太學生是由博士弟子與郡國選送的受業(yè)弟子所構成,這些都表明,“東漢末年桓帝時期確實存在過三萬余人的太學生規(guī)?!盵10]。這么多的準士人,即是寵大的官僚預備隊,可以說是東漢國家的強大階級基礎。
另一方面,東漢國家所提供的就業(yè)崗位數(shù)卻是有限的。《后漢書·徐防傳》記載,西漢“開置太學”,“立博士十有四家”傳經(jīng),并對博士弟子“設甲乙之科,以勉勸學者”,凡考試(射策)合格者即可出仕,其人數(shù)莽新時多達百人。祝宗斌先生說:“如果按元帝時博士弟子千人計,其出仕比例為十分之一;如果按成帝時博士弟子一度為三千人計,出仕比例則為三十分之一,出仕已經(jīng)很困難了;現(xiàn)在太學生達三萬余人,出仕比例成為三百多分之一,希望就更微乎其微了?!盵9]316葛劍雄先生也說:“東漢后期在全國五六千萬人口中,縣以上官員和貴族的定額是10萬人,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世襲或變相世襲的。留給士人競爭的職位很少,而光太學生就有3萬,全國的知識分子估計有數(shù)十萬。”[4]64
所謂僧多粥少,為了上位,用今天的話說是為爭奪有限的工作機會,人們自然會相互攻訐、讒害,甚而至于殺戮。“東漢時實行的卻是舉薦制,士人得由地方官逐級推薦。或由官員聘任,或由朝廷征召,都得在學問和品行上有知名度。對大多數(shù)出身平民、家境貧寒的士人來說,要靠學問出眾而成名難乎其難,品行上達到‘孝廉’或名士的水平倒相對容易一些,而投靠名士,推波助瀾,激惡揚清,黨同伐異,臧否人物,更不失為一條捷徑。”[4]64被譽為“桓靈之際中下層知識分子的作品”的《古詩十九首》[11],有些詩句折射了其時士人謀取官職的艱辛?!督袢樟佳鐣罚骸昂尾徊吒咦悖葥?jù)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軻??嘈痢!遍L期以來,人們都習慣將“策高足”解釋為“捷足先登”,沒有意識到是諷喻“因師獲印周仲進”的。
問題在于,士人本身就是國家治理的主體,有著主動創(chuàng)造歷史的知識、能力和積極性。如果加以重用,或引領到位,即給予他們相應的崗位和職責,那么,他們會促進國家的繁榮強盛;否則,如果棄之不顧,他們將會導致國家的崩塌。黃宛峰先生說,“作為黑暗勢力的對立面,黨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民眾的意愿,社會的心聲。歸納其政治主張,其基本內(nèi)容為”:“權去旁門,政歸皇帝”;“選賢與能,官得其人”;“撫恤民眾,安定社會”。黃先生又說:“黨人與宦官集團的斗爭,也有為自身謀利益的一面,因為宦官執(zhí)政直接妨礙了他們的仕進之路。但黨人絕不是利祿之徒,當他們置生死于度外,與宦官集團決戰(zhàn)時,充溢于他們心中的便只是一種堅定的信仰,一種人格力量的感召。”[12]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的局限,桓帝與靈帝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享受并習慣了皇權的威勢與奢華,聽信了身邊宦官的撫慰與讒言,所以采用了極端的政策“黨錮”,其直接的后果就是黃巾軍的暴動以及東漢國家的分崩離析。正因如此,有學者認為,黨錮事件的性質(zhì)是“黨人反對宦官的斗爭是一次企圖改良的行動”,“在客觀上反映了廣大人民的愿望”,“黨人反對宦官的斗爭也得到了人民的支持和同情”[13]。也有學者指出,“鯁直派官僚士大夫和太學生”代表的是歷史進步力量,“而宦官則是當時一股極端腐朽的勢力”,“黨錮之禍,則是腐朽勢力對進步力量的血腥迫害,是我國歷史上一次罕見的冤獄”[14]。
當然,放眼歷史,桓靈的“黨錮”,其歷史淵源是深刻的。西漢時期,隨著社會歷史的穩(wěn)定發(fā)展,社會成員逐漸增長,尤其是士人階層的增加,生存發(fā)展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國家縱容士人,妄想他們能夠化解這些問題。但是由于歷史時代的局限,其時士人還不能以發(fā)展生產(chǎn)、解決整個社會成員尤其是下層勞動群眾的生存問題為國家治理的核心目標,卻試圖以改朝換代的方式來化解歷史矛盾。由此,莽新王朝得以建立,但是由于其不切實際的改革,使其很快遭遇崩塌。由此說明,西漢士人的換人易權方式,是解決不了歷史的生存發(fā)展問題的。正是借鑒了莽新王朝盛衰的教訓,東漢的士人采取了一味忠誠劉漢王朝的態(tài)度,寧肯赴死取義,也盡量不走極端。這當是黨錮事件發(fā)生的歷史原因。
當然,黨錮事件對歷史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其直接的影響,就是促使靈帝時期的士人走上了軍政道路,士人放棄經(jīng)書,拿起了武器,以武裝形式保衛(wèi)皇權,結果釀成了東漢末年的軍閥割據(jù)與國家分裂。其深遠的影響,卻是九品中正制與科舉制的先后實施。與西漢的放縱和東漢的禁錮不同,魏晉南北朝時期率先實行九品中正制,隋唐時期則改制為科舉制。九品中正制反映了以私天下為理念的國家治理方式,杜絕了貧寒士人晉升的路子,造成了社會的急劇動蕩混亂。科舉制則以公天下的理念治理國家,為士人躋身國家政權搭建了橋梁,從而贏得了眾多的賢能之士參與國家治理,擴充并筑就了國家統(tǒng)治的階級基礎。在歷史實踐中,科舉制雖然拉長了唐宋明清等朝代的政治生命,但生存發(fā)展的問題依然是一個沒有解決的歷史問題,依然威脅著國家政權的根基。這是因為科舉制的實施,解決的只是社會的公平與平等問題,并沒有涉及糧食,也就是說,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社會人口的膨脹與單位土地面積的糧食產(chǎn)量之間存在著不相適應的矛盾”??梢哉f,這一矛盾作為古代歷史的“長時段”,始終沒有得到妥善的解決。這也正是古代中國王朝頻繁更替的本質(zhì)原因之所在。
歷代爭權奪利的事情,甚至比黨錮事件更要血腥的,可以說是枚不勝舉。但是,何以黨錮事件卻能影響深遠,引起更多的人關注呢?除了事件本身所具有的歷史價值之外,恐怕還是因《后漢書》的記述所致。本來,張儉殺宦官侯覽之母,李膺誅殺張成,若就事論事,這兩件事性質(zhì)完全是不同的。就史實而言,張儉與宦官侯覽的恩怨是因政見不同,但是禍及其母,顯然是張儉的錯誤;當漢桓帝下詔廷尉追捕張儉,張儉所逃之處,凡是藏匿的人,都被殺害了?!逗鬂h紀》卷22載:“其所經(jīng)歷子然之徒,皆伏誅。儉親屬內(nèi)外并皆滅盡?!睆垉€殺侯覽之母已屬于過分,接著為了逃避責罰,竟然又連累了親朋好友盡皆喪命,既暴露宦官的殘暴,也說明張儉人格的自私。與張儉相比,李膺殺張成,可以說完全是出于國家治理的需要,是沒有錯的,應該肯定的。漢桓帝卻下詔大肆追捕,所謂“詔收膺等三百余人,其逋逃不獲者,懸千金以購之。使者相望于道,其所連及死者,不可勝數(shù)”;而漢靈帝又輕率地聽信宦官的讒言,隨便誅殺士人,更是錯上加錯。這樣,導致了宦官與士人的矛盾愈益加劇,也導致了士人自覺地結黨自保。
在《后漢書》卷67《黨錮列傳》中,范曄的書寫有幾點立意需要關注。一是將張儉的事情與李膺的事情放在一起記述,忽略了張儉的意氣用事、自私逃命的事情。孟祥才先生指出,張儉在黨錮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對宦官侯覽及其家族的斗爭中,他敢作敢為,大義凜然。二次黨錮之禍后,他望門投止,害得數(shù)以十計的家族遭到誅滅。黨錮解禁后,他返回故鄉(xiāng),對政治冷漠,言行低調(diào),前后判若兩人。原因在于:他喜歡玩政治卻沒有堅定的信仰,貪戀政治的榮光卻不愿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大難臨頭,選擇逃逸;大難之后,也就不再分辨正義與邪惡。與李膺、范滂相比,他是毫無光彩的一抔黃土”[15]。二是將士人反對宦官的活動與選舉制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稱贊士人結黨之事,抨擊宦官之專權弄私。葛劍雄先生曾經(jīng)分析指出:“這場黨錮案當然完全是冤假錯案。實際上黨人們根本沒有結成什么黨,更不是現(xiàn)代意義的政黨,甚至并沒有結成什么團體,最多只是一群意氣相投的士人組成的非常松散的同盟,正因為如此,他們既沒有共同的政治綱領,也沒有周密的行動計劃,面對政治迫害所采取的態(tài)度也是因人而異的。說他們要‘圖危社稷’更是冤哉枉也,且不說他們都巴不得為皇帝效勞盡忠,竇武、陳蕃和黨人們要殺的只是一批宦官,就是對出自皇帝的迫害也無不逆來順受,至多只是逃避,卻從來沒有任何反抗。不過,平心而論,黨人們并不是沒有責任,要是他們的態(tài)度不是那么偏激,行為不是那么極端,策略不是那么幼稚的話,損失絕不會如此慘重,結果可能更接近他們的目標?!盵4]61三是將士人與國家的風清氣正聯(lián)系起來,指出,士人才是國家治理的中堅力量。范曄說“圣人導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與,節(jié)其所偏”,“陶物振俗”,“假仁以效己,憑義以濟功”。由此,范曄的黨錮事件研究,已經(jīng)從短時段走向中時段,雖然他試圖用長時段的觀點來挖掘其深層的因素,無奈因為歷史的局限,使其不能窺見本質(zhì)。可以說,范曄歷史觀的書寫,只能停留在短時段的人物活動層面,有時也會涉及中時段的制度層面,但是對長時段的自然與文化層面,卻是非常不足的。
但是,范曄對于黨錮事件的認識,卻影響并拘囿了眾多學者研究的焦點,即關注士人階層。
第一,重視強調(diào)士人地域性的結黨功能。如說:“我們認為,潁川、汝南、南陽三郡士人在黨人興衰過程中始終處于核心位置”;“作為東漢文化最為發(fā)達、文人學士最為集中的三郡之地,它與黨議的聯(lián)系始終特別緊密。黨人正是以三郡士人為骨干、為領袖而形成的”[16]128-137。又如:“從黨人分布最集中的潁川、汝南、南陽、山陽四郡情況來看,潁川士人地域認同最強,整合程度最高;汝南名士眾多,但內(nèi)部矛盾較多,整合程度不高;山陽是法人以組織化的方式在地方上整合起來,但下層與高層之間聯(lián)系缺乏;南陽士人在地方上有很大的影響力,但士人領袖之間聯(lián)系不多?!盵17]再如:“漢末桓、靈之際,宦官亂政,正直廢放,在伏牛山大地上活躍著一批心懷國祚、視死如歸的黨人。他們以氣節(jié)互相推重,依靠群體的力量發(fā)出聲音,同閹宦集團展開斗爭?!薄包h人們用生命和鮮血詮釋著儒家的義利關系,成為伏牛山區(qū)域歷史文化的不朽豐碑?!盵18]也有學者理性地指出,士人的結黨是引起被禁錮的原因:“士人群體一是所表現(xiàn)出的強大力量使得士人能夠制衡皇權,但也最終令二者分道揚鑣,黨錮之禍是二者決裂的標志。在黨錮之禍中,士人受到打擊,宦官進一步掌握大權,并最終導致東漢的滅亡?!盵19]
第二,重視強調(diào)士人清議的社會功能。清人趙翼說:“東漢風氣,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則清議益峻。號為正人者,指斥權奸,力持正論,由是其名益高,海內(nèi)希風附響,惟恐不及?!盵20]有學者接著說:“太學生們對當朝士大夫的品議在社會上起著主導作用。他們欽佩李膺、陳蕃、王暢剛強不屈的品質(zhì),贊揚‘天下楷模李元禮(膺),不畏強御陳仲舉(蕃),天下俊秀王叔茂(暢)’。一時間附庸風雅、崇尚高潔蔚然成風?!盵21]又,“知識階層以‘道統(tǒng)’代表自居,作為公眾意見的發(fā)源地,具有類似‘第四權力’的社會影響力,所謂‘清議之所與,榮于華袞之褒,清議之所貶,辱于朝市之撻’,其強大的道德批判功能,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操握著士人的進退榮辱”[22]。牟發(fā)松先生揭秘了黨錮事件中清議的依據(jù),源自范曄的書寫:“范曄《〈黨錮傳〉序》中通過三條謠言,來展示清議由鄉(xiāng)縣而郡國而京師太學進而形成全國性士林群體輿論,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名士稱號序列的歷史過程。”[6]15黃宛峰先生則仔細考察了清議的實施情況,指出其弊端在于“虛偽浮夸與排斥異己”,“其褒貶是非常隨意的”。第一次黨錮之后的所謂“天下名士”,很多人并沒有什么政績;被士人奉為宗師的陳寔,在第二次黨錮之中為了保全自己,屈節(jié)于宦官張讓,而他去世后,仍然有3萬余士人赴喪吊唁。“士人之間的激揚名聲、互相題拂,成為地方上門閥士族控制政權、隱惡揚善、互相贊譽及彼此拽高身價、結為小集團的手段。這種以地域關系為基礎的朋黨交結,使同鄉(xiāng)之間奉迎成風,人的丑惡一面往往被掩蓋,甚至被美化了,使人難識廬山真面目。借地域關系拉黨結幫為政治服務,對中國士人、中國政治影響至深至遠,此源頭便應追溯到東漢中后期以三郡士人為代表的黨人?!盵16]128-137
第三,重視強調(diào)士人俠義的文化價值。有學者就認為,桓靈時期士人的反對宦官斗爭,源自戰(zhàn)國時期的俠義精神:“假如沒有受這種個人勇氣和俠士傳統(tǒng)的鼓舞和熏陶,反對宦官及其黨徒的英勇斗爭就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22]牟發(fā)松先生說:“職業(yè)游俠”是秦漢之際“以外于體制或反體制為其基本特征,體現(xiàn)為一種自我犧牲的英雄主義人格和行為方式”;西漢中后期,游俠群體接受儒學,成為“儒俠”;東漢后期,“肇因于與宦官的權力斗爭,深層次根源則是察舉制度,致使士林由名節(jié)而苦節(jié),形成俠氣張揚的“婞直士風及其主體”,即“俠儒的黨錮名士群體”[23]。對此,葛劍雄先生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析。他說,士人擁有知識是其幸運,也是其不幸。“有了知識,就想有運用的機會,就不會滿足于有飯吃,有衣穿,有妻室兒女,這就是現(xiàn)實自身價值。”可是放置于傳統(tǒng)中國社會,知識分子能做的事情“實在少得可憐”,天文歷法之外,“百工”“醫(yī)卜”屬于賤業(yè),法律、經(jīng)濟屬于吏胥,琴棋書畫屬于業(yè)余愛好,“在皇權壟斷一切的社會,要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舍做官就別無他途。可是做了官就只能服從法律和上司,就絕對避不開現(xiàn)實政治。疾惡如仇會有黨人那樣的下場”;“黨錮案中不乏自投羅網(wǎng)的人,還有的人根本沒有列入黨人名單,竟主動要求補入。他們當然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但在精神上卻找到了滿意的歸宿”。這些就是所謂的“俠義”之士的“俠義”之舉??梢?,所謂的“俠儒”卻是傳統(tǒng)官本位社會士人的迫不得已的選擇。假如傳統(tǒng)社會的知識不限于儒家,而是如現(xiàn)在一樣包羅人文、社會和自然科學各個方面,士人“能享受不問政治的自由,從事能發(fā)揮自己聰明才智的工作;那么黨人中必定會出現(xiàn)不少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實業(yè)家或真正的政治家,或許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黨錮案并留下這篇《黨錮列傳》”[4]64。
綜上所述,范曄在《黨錮列傳》中肯定士人反對宦官的斗爭,注重挖掘士人氣節(jié)與道統(tǒng)的價值,由此影響了眾多學者在黨錮事件的研究中,常常糾結于士人的“地域性的結黨功能”“清議的社會功能”與“俠義的文化價值”,即滯留在短時段的人物事件論析與中時段的制度的論析中,因而忽略了長時段的自然文化的探討。由此,超越短時段與中時段的局限,進入長時段的深層歷史結構、歷史規(guī)律的探究,當成為而今黨錮事件研究者的責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