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榛生
一個人如果最多可以活80歲,就是29200天。而29200天里真正快樂的日子又有幾天呢?
2007年,我給自己買了雙高跟鞋,穿著它在筒子樓長長的走廊上走,鞋子的脆響震動衰朽的事物,樓道里的老太太在暗中罵我。
在那些無聲的臟話里,年輕因?yàn)樗臑樗麨槎簧钌畹爻爸S著。所有蹺課的下午都是如此度過,即使再空虛,我也不愿去補(bǔ)習(xí)班。
我厭煩補(bǔ)習(xí)班里那些對話。
“你差幾分?”
“12分?!?/p>
“喲,差這么多!”
“你差得少不也沒考上嗎?”
在那個彼此抬杠,又同時被外人看不起的集體里,人人面目冷漠,甚至略帶猙獰,只有一張臉孔略為溫和熟悉,他是我的鄰居梁非。
他喜歡在課本里藏本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我問他是什么小說,他又會一臉善意地對我說:“你還是不要看,好好學(xué)習(xí)吧?!?/p>
課間操的時候,梁非被老師擰住耳朵當(dāng)著全校人的面訓(xùn):“你為什么沒穿校服?你們這些補(bǔ)習(xí)生為什么從來不守紀(jì)律?”
老師一再戮著梁非的額頭,少年的尊嚴(yán)就那樣被踐踏了。物傷其類,我閉上眼睛。課間操進(jìn)行到跳躍運(yùn)動,幾百人一起跳起、落下,再跳起,操場上揚(yáng)起淡淡的煙塵……
我終于向右走去,一直走到那女老師面前,然后,我把她狠狠地推倒了。
后來我爸爸被叫到學(xué)?!敖逃绷艘环;貋淼臅r候他喝了點(diǎn)酒,便掏出抽屜里的道具手槍。
爸爸對我說:“如果你是個男孩,我早就斃了你了?!?/p>
“你是我的親生父親嗎?”
我記得,當(dāng)時的我是這樣冷冷地反問我爸爸的。爸爸沉默了一秒,什么也沒說,然后,一個滾燙的湯盆兜頭砸來,我渾身淋滿菠菜湯汁,就像爸爸劇團(tuán)里的破木偶,爸爸說:“你給我滾!”
當(dāng)天夜里,我一個人騎車到湘江邊,找到電話亭,打通梁非家的電話。
我說:“梁非,如果明天上午我家沒人,你就在門口地墊下找備用鑰匙,我家衣柜里有一些現(xiàn)錢,你帶出來,我再也不想回家了?!?/p>
梁非在第二天早上和我會合,手里還拿著一碗楊裕興店里的雞絲面。
“我沒拿你們家的錢,只給你帶了些換洗的衣服,我把我爸爸的錢包偷出來了,他好像昨天剛發(fā)了工資。”
那個清早,太陽升起,江水是金色的。我們在大風(fēng)里數(shù)錢,梁非被他爸打得青腫不堪的嘴巴,每笑一下就會吱哇亂叫。
我們就這樣離家出走了。
只要能離開長沙,去哪里都好。
梁非說他有個姑媽在成都,不如去找姑媽。于是硬座火車載上我們,向西行去。在擁擠骯臟的火車上,我身邊的男孩枕著我的肩沉沉睡去。被他爸揍過的眼睛、鼻子,看上去又悲傷又滑稽,又有那么一點(diǎn)動人。
梁非并不知道,是我先喜歡上他的——就在那一天,我無意間打開他替我裝好的那只行李包,發(fā)現(xiàn)那里面不僅有毛衣和外套,甚至還有襪子和胸罩,有一些什么擊中了我,那些屬于少女的小隱私被輕輕地打擾了,從此,少女依戀上這個打擾她的人了——我的愛情真的只有如此簡單的起因。
可錢是在什么時候丟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下了火車,梁非爸爸的仿鱷魚皮錢包就不見了。我們傻在火車站,連給姑媽打電話的錢也沒有了。
姑媽家的電話號碼有一個數(shù)字記不清,只能從0試到 9,這就需要 10枚硬幣。我們只好管那些面目和善的人要錢。
我說:“梁非,我走不動了?!?/p>
梁非說:“那我背你吧?!?/p>
他背著我,一邊走一邊對路人說:“給我一元硬幣好嗎?”
我們越來越像兩個乞丐。在提督街旁邊有一條巷子,賣5毛錢一串的麻辣燙,香氣撲鼻。
一天沒吃東西的我們咽著口水,而手里有5枚微溫的硬幣。我們把心一橫,買10串麻辣燙,在深冬的夜里冒著熱氣,兩個孩子吃著吃著就忘記了憂愁。
而這時成都下雪了,雪花落在我的臉上、睫毛上,梁非忽然說:“我發(fā)現(xiàn)你長得很奇怪啊?!?/p>
“奇怪?”
“對啊,你不覺得你像土拔鼠嗎?眼睛那么圓?!?/p>
“呸,去死!”
吃過了麻辣燙,我們只好去火車站過夜了。
一路上互相打氣說:“明天一定有辦法的!”路過第12根電線桿的時候,梁非停住了。抬頭,一個小廣告貼在高處:本馬場常年招收徒工,食宿免費(fèi)……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來到廣告上所說的辦公室,穿中山裝的老頭坐在里面,詢問我們年齡性別婚否政治面貌。
梁非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馬上改口,把“17歲”收在一個尾音上,改成:“其實(shí)我已經(jīng)22啦,失業(yè)好幾年啦!”
老頭點(diǎn)頭:“那你們在這里簽個字,一會車來了就去馬場。”
我們以為馬場就在城市的公園里,可小卡車卻足足開了8個小時,當(dāng)中還停車接了一頭剛從獸醫(yī)那兒治好病的小馬。
然而我們一點(diǎn)也不擔(dān)憂,也許年輕的唯一好處就是無知和樂觀,我們坐在卡車車斗里,和馬共處,講著笑話,欣賞小馬那些不悅的表情,逗它打響鼻。
一路上,山水越來越干凈,花朵越來越芬芳,天也越來越藍(lán)了。馬場所在地屬于四川阿壩州,正是川藏交界處。翻過鷓鴣山,就是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最適合放牧馬匹。
場長鑲了一嘴金牙,識破了我們的年齡,立馬減低了一半的工資,但他是這么解釋的:“我們的馬場經(jīng)營得不太好,沒有旅游團(tuán)上門賺不到錢!要是有旅游團(tuán)來,錢我會還給你們的!”
那會兒,我們不覺得錢有什么好,只要有一個地方可以不上學(xué),不考試,不挨罵,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這種想法和馬場里幾個徒工不謀而合,他們也不覺得錢有什么好,他們也說:“只要有一個地方讓我們放馬,我們就心滿意足啦!”
澤瑪是個藏族女子,比我大3歲。她硬是覺得我手腕上那串塑料珠子比她胸前的松石項(xiàng)鏈漂亮,非要和我換。交換了首飾后,她就把我當(dāng)妹妹了。
她要我留起長發(fā),給我穿她的皮袍?!鞍㈥?,你教我唱任賢齊嘛。”阿戛,是藏人對女孩子的通稱。澤瑪很聰明,騎著馬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1997年大熱的那首《心太軟》已經(jīng)被改成了藏歌。
馬場唯一不方便的是洗澡。
不是沒有浴室,而是根本沒人用它。他們要是臟狠了,寧可跑到幾里外的海子洗個夠,才不稀罕這種半自動蓮蓬頭。
可是,每天我抬完馬草,掃過馬廄,滿身是汗回到宿舍的時候,都很想洗個熱水澡。
然而,該怎么把一大桶水弄到頭頂上的水箱里,這是個讓女孩絕望的問題。是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水箱總是滿的——梁非只在深夜提水,他怕人說他討好女孩,撒了個質(zhì)量不太過關(guān)的謊:“我自己要洗澡嘛,阿戛是順便撿便宜!”
這個嘴硬的家伙從小在城市長大,并不會干那些粗重的體力活。水從井里汲上來,打翻,再重來,他是如何慢慢學(xué)會、掌握并且熟練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個男孩練出了強(qiáng)壯的肱二頭肌,是讓女人注視后會心跳加快的那種。他越來越像個草原漢子了。
草原漢子后來給我看了他書包里的東西。除了兩三件衣服,剩下的都是書?;蛟S我們真不是考大學(xué)那塊料,但是這不妨礙我們熱愛王小波、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
在松木圍成的簡易浴室,我洗澡,梁非在外面高聲朗誦《一只特立獨(dú)行的豬》。
“這家伙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我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dú)行的派頭兒……”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澤瑪?shù)南窗l(fā)水總有股馬奶的腥味兒,但這不妨礙面前的男生把眼睛睜大,變亮。
我知道月光下的自己很好看,可他的贊美真蹩腳:“唉,你真是只特立獨(dú)行的豬??!”
想想他又改口了:“還是像土拔鼠比較好?!?/p>
我喜歡那匹和我們坐過一輛卡車的小白馬,給它取名叫流星。
我寵流星,把自己的蘋果省下喂它。馬兒低垂了脖頸,任由我抱住它的頭用面頰廝磨。
藏人男孩扎西和他的朋友經(jīng)過,有人喊道:“阿戛,你好漂亮??!嫁給我們扎西吧!”
那已經(jīng)是半年以后了,我穿著澤瑪?shù)钠づ?,跨上白馬,甩著鞭子去追他們。風(fēng)在耳際與發(fā)絲間穿過。我超過了他們,他們認(rèn)輸了,我像女神一樣站在他們面前,洋洋得意,他們卻又倒戈了。
他們把我抬起來,拋得老高,接住,再拋。我知道,在這縱情歡樂的一刻,一定有一雙眼睛在遠(yuǎn)處盯著我,目光沒有離開我的周身。那眼光里,有愛慕,有醋意,也有擔(dān)憂,還有點(diǎn)輕微的自卑。
于是我回到眼睛主人的身邊去,看著他,直把他看得想躲,最后惱羞成怒,“去瘋啊你!不要命啦!摔下來怎么辦!”
他因?yàn)楸话职侄敬蚨湎碌膫淘谧旖牵空f一句話,那小小的疤就變成不同的形狀。第一對嘗試接吻的遠(yuǎn)古人類一定是因?yàn)楹闷鎸Ψ阶齑降淖涛栋?,我看著他的嘴唇說:“梁非,你喜歡我嗎?”
這嘴唇?jīng)]什么好脾氣:“哼!喜歡!”
我吻在他嘴角那小小的傷疤上。
一個人如果最多可以活80歲,就是29200天。
而29200天里真正快樂的日子又有幾天呢?除去老年孤單寂寞的日子,幼年懵懂無知的日子,除去煩惱憂愁的日子,快樂的日子會有幾天呢?我一生里最快樂的日子有1460天,正好4年。
在這些日子里,我和我喜歡的男孩隱居在山谷,白天工作,晚上圍著爐子看王小波。我們不需要報紙、廣播,信號不好也不看電視。沒有人找到我們,我們也不想被找到。
那是一種純粹的、原始的幸福,也許只有很幸運(yùn)的人才能享受到,我以為可以那樣到永遠(yuǎn)。可它還是結(jié)束了。
4年以后,馬場來了第一隊(duì)外地游客,一共9人,他們給自己起了個怪名叫驢友,他們亢奮地贊美著馬場,說這里簡直就是天堂,回頭一定要告訴朋友們。
我和梁非面面相覷,心中浮現(xiàn)一絲不祥。他們其中有一個女人是記者,她聽出我們的長沙口音,就跟我聊起天來。聊著聊著,她拿出了采訪本,錄音筆,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她亢奮地說:“真巧,我負(fù)責(zé)報社真情傾訴欄目,你們的故事太適合不過了。”
我們求她不要把我們的故事報道出去。她飛速敲打鍵盤,沒一會兒,就把文檔保存好了,這時她卻變了臉色:“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他們在為你們擔(dān)心!你們對得起他們嗎?”
父母們是在兩個星期以后來到阿壩的,兩個媽媽泣不成聲。
最后,我媽媽跪下了,對我號啕:“媽求你了,媽已經(jīng)老了,不能沒有你啊?!?/p>
離開馬場那天,流星竄出馬廄,一路上跟著我們的車不肯回去。直到澤瑪追上來,狠狠地抽了它一頓,它才一步一回頭地離去。那些鞭子,每一下都像抽在我的心上。
2011年的長沙對我來說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地方,我不再認(rèn)識它了。它快速、熱辣、火爆、激情,電視臺有十幾家,滿街都是記者,處處都在挖掘真情題材,起碼有5家電視臺要“做”我這件事,我只好把大門緊鎖。
補(bǔ)習(xí)班的同學(xué)大多已大學(xué)畢業(yè),有的在做白領(lǐng),他們請我們?nèi)ゾ瓢?,燈紅酒綠讓我們吃不消,非常的不安。
梁非的爸爸去求他的朋友給梁非一個工作,那人答應(yīng)讓梁非做司機(jī)。問梁非:“有沒有駕照?。俊?/p>
“會騎馬算不算駕照?”
這些不看王小波,不喜歡尼采,不知道卡爾維諾是誰的人,在嘲笑梁非土氣、無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diǎn)滿地打滾。
梁非離開了酒席,對我說:“我想回馬場去,你和我一起回去嗎?”
我猛烈地點(diǎn)頭。
可是,我媽媽已經(jīng)學(xué)精明了,她的天羅地網(wǎng)布置得嚴(yán)密。我們在機(jī)場被捉個正著。梁非剛過安檢,我的大腿就被媽媽抱住,媽媽一邊哭一邊對梁非破口大罵:“你拐我女兒!你喪盡天良!”
梁非愣住了。他站直了,然后,他慢慢地、深深地給我媽鞠了一躬,他說:“阿姨,對不起,我和丁韶從現(xiàn)在起真結(jié)束了?!?/p>
2014年,我24歲,被爸媽逼著相親。
我非常痛苦,每次相親回來都不想說話,可媽媽總來挑釁,找茬吵架。我說不過她時,她覺得我不成器;我說贏了她,她又覺得我是氣她,是狡辯。
媽媽說:“你饒了我吧,我受不了你這樣鬧,我老了!”
我想說:“我也老了,我沒有和陌生人相愛的能力了。”
媽媽或許后悔接我回來,所以她不再擔(dān)心我走。可我一想到梁非在機(jī)場那深深一躬,那是代表絕裂的儀式嗎?
我十分傷痛,也許和他的尊嚴(yán)相比,我并不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每天都乖乖去上那個無聊的班,到點(diǎn)回家,樓道里的老太太們開始喜歡我了,夸我是個好妹妹,一個人學(xué)好了也許老天都會感動——所以,在2014年,我莫名其妙接到了梁非的電話。
分別3年后,他打電話給我了。他說得很簡潔:“再等我一年,好嗎?”
但是我說:“不好。”
讓我這個補(bǔ)習(xí)生復(fù)習(xí)一下小時候的知識吧:發(fā)現(xiàn)鐳的是居里夫人,發(fā)現(xiàn)重力的是牛頓,發(fā)現(xiàn)質(zhì)能守衡定律的是愛因斯坦,發(fā)現(xiàn)星星運(yùn)動的是張衡,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的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我長得像一只土拔鼠的人是梁非,發(fā)現(xiàn)梁非是值得用一生去愛的人,是我,丁韶真。
飛機(jī)在第二天清早起飛,降落在成都是中午,我到達(dá)阿壩是深夜。那一夜的月光很美,極輕極柔的牙象白,純粹而清冽。
而我們的馬場沐浴在這奇妙的月光里,像一座自由的宮殿,它真是美極了,一群旅游者正圍著篝火唱歌跳舞。
澤瑪眼尖,第一個看到我。這個容易興奮的女人跑過來,死死拉住我的手,一股腦告訴了我3年來發(fā)生的事:金牙老板因?yàn)榭链龁T工加上經(jīng)營不善被推翻了,大家擁戴了梁非。
新老板懂做生意愛護(hù)環(huán)境人又好,馬場變好了太多。十幾頭小馬都是后來新買的,新馬廄和賓館也是后來修的,浴室已經(jīng)裝上太陽能熱水器,我們都不去海子洗澡了,連馬們都一律愛用蓮蓬頭!
“那流星呢?它在哪兒?”
澤瑪沒回答,只是松開我的手,示意我回頭。象牙色的月光下,篝火溫?zé)?,人聲忽然靜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牽著一匹雪白的馬向我走來,他的神情里有極力克制的激動,長大成人后的疲憊,以及那些大概是被思念沉淀而成的深情。
他安靜地笑著,以至于他那有疤的嘴角就在輕輕發(fā)抖。
他說:“一年都不能等嗎?”
我說:“一年都等不及了。”
野苜蓿散發(fā)淡淡的香氣,像雨。夏天的夜晚真短,天就要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