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我忽然懂了,她身上的魚腥味,是世上唯有一個母親才能長達幾十年地忍耐著的艱辛,是一個女人要活下去,要養(yǎng)活女兒的見證。
我不喜歡,甚至厭惡她。厭惡到覺得每一次向她要學費都是苦差,每每都遠遠地站在剛巧能用手接到錢的地方,屏住氣息,等她一邊罵我一邊把帶著濃重魚腥味的錢遞過來:“就你會花錢。”
在這個小鎮(zhèn),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叫她魚腥婆。因為她身上總有一股魚的腥味,那腥味似乎永遠不會褪去。就連她洗的衣服,她給我的學費,都沾著濃濃的魚腥味。
她還是一個極潑辣彪悍的女人,有個擺攤的男人,只不過占了她攤位的一點點邊兒,她便拿著殺魚的那把刀,血淋淋地揮舞:“給老娘滾遠點!”
她不胖,可是肌肉因為長期搬那些魚箱及開摩托車顯得很結實。她五官應該是端莊的,卻因為她時常兇狠爭吵的表情而扭曲。極度不充足的睡眠和強力的日光摧毀了她的皮膚,再加上暴烈的脾氣,以及越來越多的粗口話,令男人都對她忌憚幾分——她就這樣成了一個性別模糊的人。
我總覺得,她其實不必這樣生活。我看過她少女時的照片,很漂亮。父親已去世,她有那樣的樣貌,大可再嫁一個老實的男人,然后做一點別的營生。她其實可以賣花、賣零食、賣水果,或者賣饅頭都可以——也許可以成為某某西施之類的。
可是,她偏偏選擇了這一營生,每天開著摩托車拖著幾百斤的活魚從鄉(xiāng)下的魚塘到鎮(zhèn)上的菜市場,然后站在一地血污、腥味濃重的魚攤子前手起刀落,粗聲粗氣地招呼人來買魚,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成為了這樣一個血淋淋的、兇巴巴的老女人。
為了與她區(qū)分開來,我總試圖表現(xiàn)出斯文有禮家教良好的樣子,羞于讓別人知道潑辣粗野的她是我的媽媽。
可有一個男生,竟公然把寫給我的情書貼在學校門口的公告欄上。公告欄里的情書雖然很快就被撕掉,可這小鎮(zhèn)能有多大?事情仍然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提著殺魚刀,就那樣渾身腥臭地跑到了學校,先是罵那個男生不要臉,然后又罵我,罵我荒廢學業(yè),她一個寡婦辛辛苦苦一條魚一條魚地賣來錢供我念書,我卻和男生不清不楚。
有個女生,或者因為妒忌而惡毒,說:“還以為優(yōu)等生是什么家世呢,不過是那個魚腥婆的女兒。”
我想反駁什么,她粗鄙的罵聲,卻證實了那個女生的話。我恨不得地上無端生個深洞,容我鉆進去,永世不再出來見她。
她偏偏不肯收聲,從學校,罵回了家里。她罵人的聲音很大,那件事情很快被她罵得街知巷聞。
有鄰居打趣她:“你家丫頭那么壞,你還每月存錢給她當嫁妝?”她切了一聲,叫喊:“誰說我是存給她的?我辛辛苦苦一條魚一條魚賺回來的錢,是存給我自己的。我不指望她,她也別想指望我?!?/p>
我在羞憤中恨恨地想,將來我掙錢了,一次也不回來看她。她不是喜歡錢嗎?那就只給她寄錢。
我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高中一定要考到市里。市高中離小鎮(zhèn)很遠,近百里,車費要十五元,她那么愛錢,必不會讓我每周回家。
全??既胧懈咧械娜?,只有我一個。校長剛巧去買魚,恭喜她。人人都以為她會高興地送校長一條魚,可她只說:“不這樣她怎么對得住我起早貪黑地賣魚供她?”魚錢還是收足了。別人笑話她孤寒小氣,她理直氣壯:“我不缺斤少兩,賺的都是辛苦錢。”
是的,她這樣孤寒。我想,她必不會花錢來市里看我,也不會讓我花費車費回家。當然,她給我的生活費,經過了銀行后,也消去了那層令我不安、令我難受的魚腥味。
我萬萬想不到,不過才兩三周,我?guī)淼谝粋€月的生活費還剩下一張腥味猶存的一百塊錢時,她竟會來找我。
她穿著去抓魚時穿的笨重的黑色塑料連鞋衣,開著那個帶著兩個巨大的運魚水箱的摩托來學校找我。也許,她的態(tài)度實在不好,也許,她太不像個來看望女兒的母親,所以,門衛(wèi)沒讓她進門,她便和門衛(wèi)吵了起來。我正幫指導教師送作業(yè)去辦公室,遠遠經過,便聽到了她強悍的叫罵聲。
看見我,她叫著沖過來:“這就是我女兒!你敢說我沒女兒在這讀書?你狗眼是怎么長的?”
我窘迫得幾乎不敢向老師承認這是我的媽媽。聽聞是我的老師,她收起罵聲,滿臉堆笑,向老師提出要去見校長。見了校長,卻只字不提門衛(wèi)的事,而是低聲下氣地問:“可不可以給食堂送魚?絕對保證是最新鮮最健康的魚。”校長滿面為難,她又說:“我一個寡婦養(yǎng)孩子,不知如何辦才好。”她講得語氣低沉,又倔強又委屈。若非我見慣了她的強悍,我都要聽得心酸了。
校長被她打動了。
我終是逃不過她。她得到了為學校食堂送魚的允許,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不再允許我住校,說全宿生太貴,我放學了還可以幫她做做飯。
拜她所賜,所有的家務活,我無所不會。租來的房間不大,放了她賣魚的家什,便只剩放一張架床的空間,她睡下鋪,我睡上鋪。她每天在凌晨兩三點便起床到鄉(xiāng)下的魚塘去選魚,白天送了去學校食堂后,還會把剩下的運到農貿市場去賣。有時候魚能賣完,但總有剩下的,那些剩下的魚,便是我與她的中餐晚餐。
住在充滿了魚腥味的房間里,每天出門時,連頭發(fā)上都有魚腥味,偏偏每天還要吃魚,這讓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跟一條賣不掉的魚一樣,散發(fā)著令人不快的腥味。
我也知道她掙錢不容易,剩下的魚,不吃難道要丟棄嗎?只是她見我吃得很少,餐餐都咄咄逼人地用筷子敲我的碗:“我小時候,連魚都沒見過!有吃還嫌,外面物價那么貴,有什么比魚更有營養(yǎng)?”
有一個月,每天剩下的魚都很多,于是她便不再買別的菜了,一直吃魚。她餐餐都向我抱怨世道不好,我聞著魚味都覺得惡心,卻不敢不吃。有一天吃著吃著終于吐了一地。她一邊收拾,一邊罵罵咧咧:“不知足的丫頭,干活沒力氣,吃個飯都吃不好?!?/p>
我不敢吭聲,只能一天一天地忍耐。忍耐魚腥味,忍耐她的壞脾氣。
還能怎么樣呢,唯一的辦法,便是考上大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讀書,好讓她再也沒有辦法呆在我身邊。
這一次,天卻不遂我愿。我鼓足了勁兒,勢要遠離她和她的魚腥味,可高考的分數下來,離那個千里之外的大學還是差了那么兩分。
就是這么讓我欲哭無淚的兩分,讓我雖然進了一所不比那個遙遠的大學差的大學,卻因學校就在本省,仍要繼續(xù)跟她住在一起。
她對我的態(tài)度好點了,偶爾會聽她向人吹噓:“我魚腥婆的女兒,也是個名牌大學生。”
她仍賣魚,賣得很用力,仍似過去,凌晨兩三點便去鄉(xiāng)下的魚塘選魚買魚,然后自己運回來賣,在血污魚腥混合的魚攤子前,聲嘶力竭地吆喝,手起刀落地殺魚。
自從上次吃魚吃到吐之后,我便再也受不了魚的味道。我自己去做家教掙住宿費,終于搬出了她那間可怕的魚屋。
雖然知道自己嫌棄她辛苦賺來的錢有魚腥味不應該,但是,我仍要求她,可不可將錢存到銀行去,我自己去取。她把學費塞進我的書包,很大聲地罵我:“你這是脫褲子放屁,純屬多余?!?/p>
母女上輩子是仇人,這句話或者不假。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想適應她,想感激她為養(yǎng)育我而付出的艱辛,可仍是無法愛她,甚至無法不去厭惡她。
她潑辣粗鄙,我安靜內斂。她看不慣我唯唯諾諾裝城里人,我看不慣她總是堅信聲高便是有理的吵架方式。除了回去拿我自己賺不到的學費,我很少回她的小出租屋,即便回去,也很少說話。
而她總是在抱怨,說世道不好,收稅的太多,魚的質量下降,又貴又不好賣,然后嫌我的學費太貴,嫌我的專業(yè)也許不太好找工作。
她不快樂,也令我不快樂。
終于大學畢業(yè)了,得到廣州那家公司的錄用通知時,我高興壞了,離開她時大概背影都是歡快的迫不及待。
新生活這樣美好。我租了間干凈舒適的小房子,終于可以在陽臺種花喝茶,沒有人再在我耳邊粗聲粗氣地罵人;更重要的是,我終于遠遠地離開了她身上濃重得讓我每每聞之欲吐的魚腥味。
我實現(xiàn)了多年前許下的愿望:我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寄錢回去給她,卻一次也沒有回去看她。我每月寄回去給她的錢,在那個小城鎮(zhèn)生活,每日打麻將不工作都夠用??陕犝f,她仍起早貪黑,運魚賣魚,風雨無阻。
她真是個孤寒又愛錢的女人。
第三年,她忽然來廣州看我。我去火車站接她,遠遠地,便聞到了她身上似乎永遠褪不去的魚腥味。她大包小包帶了許多東西,家鄉(xiāng)的土特產,還有她曬的臘魚。一件又一件,都像她,帶著濃濃的魚腥味。
她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我強忍著反胃,忽然惱怒,責備她:“你從來就不知道考慮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高一時你逼我吃魚吃到吐之后,我就再也聞不得這魚腥味了。廣州什么沒有,你偏偏從那么遠的地方帶來?!?/p>
她愕然——就是那種嚇呆了的樣子,記憶中彪悍的神情從她臉上褪去了,因為驚訝和隱藏不住的無措而變得可憐。是的,可憐。她頭發(fā)發(fā)白,又瘦又黑又老,看起來像一個無知老土的鄉(xiāng)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依她的性格,大抵會在下一瞬間就惱怒了:“你這死丫,我養(yǎng)你這樣大,不都是一條魚一條魚地賣回來的錢?你嫌我腥,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可是等了好一會,卻沒等來她的怒罵。她只是一件一件地將那些東西,都收回袋子里去。我開了窗,又噴了喜歡的香水,屋里她帶來的魚腥味總算淡去了。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那天晚上洗澡時,她在浴室里呆了好久。
住了兩天,她便要回去了。走的早上,塞給我她一向視若寶貝的存折:“我聽說可以貸款買房子,我問過人了,這錢夠付首付了。還是買一個房子好,你這么愛收拾家,總不能一輩子租別人的房子住?!?/p>
對于有一間屬于自己房子的渴望,戰(zhàn)勝了我內心對她的抗拒,我收下了她的錢,那是她起早貪黑一條魚一條魚賣出來的錢。
我想買了房子后,假如她愿意,便要她來與我一起住,她不再賣魚,便也不再有討厭的魚腥味。
又是一年過去,我偶爾給她發(fā)短信打電話。她似溫和了許多,不再吵架似的跟我講話了。我想,或者人上了些年紀,脾氣也會變好。畢竟是母女呢。
房子終于交房了。我興沖沖地打電話給她,要她來看?!胺孔游沂帐昂昧?!你來看呀,我給你買車票!”我興致勃勃地想,我要把她收拾回年輕時的樣子,應該也是一個好看的老太太。
我得到的卻是她病倒的消息,接電話的是鄰居:“囡呀,你媽她去醫(yī)院了,病啦。她不讓我告訴你。你還是回來看看吧。”
我瞬間的驚心隨即變成了惶恐不安的害怕。她過去是從來不生病的。她很健康,又一直使力氣干活,不像別的老太太有富貴病。我從沒見過她生病,甚至是感冒都很少有。
聽說,從來不生病的人,病起來會特別可怕。我匆匆忙忙買了機票往回趕。
病來如山倒。我想象過的,可是我沒想到她會病得這樣重。只不過是一年未見,她竟瘦成了這樣,幾乎是皮包著骨頭。整個身子在白色的床單下,只拱起了那么一點,那臉色青白著,終于顯出幾分清秀的樣子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如以往每一次見到她時那般,下意識地屏住氣息,以抵擋她身上濃厚的魚腥味。
可當我走近,迎接我的卻是醫(yī)院里清冽而冷漠的消毒藥水味,因為這陌生的不屬于她的味道,我?guī)缀跻艞壵J出病床上這個羸弱的、瘦小的、蒼老的女人就是她。
記憶中的她,是強悍無比的潑婦,沒有人敢欺負。當年她不過二十歲,便敢與家人反目奔赴上千里路嫁給身為孤兒的父親??晌腋赣H早亡,連一間房都沒給她留下,她一個外地女人,沒有房,沒有錢,卻敢聲稱再也不嫁獨自養(yǎng)活我。可我長大后,卻嫌棄她甚至不愿意回來看她,都沒有想過她一個無親無故的外地女人,在沒有丈夫沒有親人沒有女兒的情況下,在小鎮(zhèn)上生活得多么孤單。
她年輕時有美貌,因此被人閑話騷擾,于是她變得強悍、野蠻、不講理。她日日站在血污滿地腥臭滿天的魚攤前,沾一身似乎永遠去不掉的魚腥味。她以此為傲,常常講:“腥有什么可恥,我是一條魚一條魚地賣出去掙回來的干凈錢?!?/p>
她從來都強悍地堅持著她要做的事。
她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子的,她應該風風火火,強悍、彪潑,每次看到我,會大聲地罵我:“就你花錢多!”一邊罵,還會一邊把帶著濃重魚腥味的錢遞給我。
可今天的她一聲也沒出,好半晌,才幽幽地睜開似沉重如鐵的眼睛,迷茫而無助地望著我。
我忽然似繼承了她過去的壞脾氣罵她:“病了為啥不看呀?為啥拖著呀?為啥呀你?”
我有很多話想說,比如我想說,你要快點好起來,我不習慣你身上沒有魚腥味,不要怕花錢,實在不行我把房子賣了??晌抑恢貜椭骸盀樯堆侥??為啥不看呀你?”重復得自己都恨透了自己。
她那樣虛弱地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又笑了,說:“看啥呀,我一條魚一條魚地賣出來的錢,咋能送給醫(yī)院呢?!?/p>
她講得這樣輕松,我卻聽得心酸難忍。
她伸出手來輕拍我的手:“這么大了還哭,沒出息。丫頭呀,我這一病,就再也不能賣魚啦。”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傷感與遺憾。她用那樣虛弱的手指抹去我的眼淚,這么多年來,她從未這樣與我親近過。我們之間的交流,永遠是我向她要錢交學費,其他的時間,我總是因為厭惡她身上的魚腥味而遠遠地避開她,以至我不知道她的手這樣粗糙,這樣傷痕累累、厚繭重重幾乎能劃破我的皮膚。
我忽然聽懂了她聲音里的傷感與遺憾,她不是為了不能賣魚而遺憾,而是為了覺得她從此以后需要我的照顧而感覺到難過。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努力地想聞到她身上那種曾令我無比厭惡想要永遠地逃離她的魚腥味,可我聞到的,只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她身上那曾經令我厭惡的味道已然消失,我卻忽然懂了,她身上的魚腥味,是世上唯有一個母親才能長達幾十年地忍耐著的艱辛,是一個女人要活下去,要養(yǎng)活女兒的見證。
于是我沒出息地淚水滂沱,想說對不起,想說不要緊我能養(yǎng)著你,想說以后我要好好跟你在一起,那么多的話,說出來的,卻只有一個字:“媽?!?/p>
假期結束,我收拾行李——她的和我的,我要把她接到廣州去。她好多了,拉著我的手不許我收拾:“我不去。那大城市我住不習慣?!?/p>
“住一段你就習慣了?!睆V州醫(yī)療條件好一些,她在我身邊,我也放心一些——這些年,我倔強地想離開她,可是我知道我離不開她,“媽。對不起,以后我不再留你一個人了。我去哪都帶著你?!?/p>
“哪有都帶著媽的?嫁人了得過自己的生活?!彼龓еσ獾刎煿种?,眼睛里卻是滿滿的淚光。
“那你為什么不嫁人去過自己的生活,卻要獨自養(yǎng)大我?”我知道她是愿意跟我的,只是怕我嫌棄。
“還不是怕嫁的人對你不好?!?/p>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覺得要好好對待你的余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