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濤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提到“清議”,多數(shù)人會想到東漢后期太學生與士大夫官員聯(lián)合反對宦官擅權并進行殊死斗爭的那段歷史。在此期間,士人學子大肆營造輿論抨擊時政、品評人物,現(xiàn)代史家學者往往將其稱為“清議運動”。(1)如張傳璽論及“清議與黨錮”時(張傳璽等主編:《中國古代史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頁),魏明安《漢末清議與傅氏一家之儒》(《蘭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4期)一文,牟發(fā)松《范曄〈后漢書〉對黨錮成因的認識與書寫》(《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一文,皆有“清議運動”的表述。《后漢書·黨錮傳》序描述當時的情形曰:“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盵1](P2185)宦官依靠皇權反撲,誣稱士人結黨,并誹訕朝廷、疑亂風俗,由此引發(fā)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黨錮之禍,前后兩次,延續(xù)20余年,免官禁錮、死徙廢禁者不計其數(shù),“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此次政爭不僅深深地影響著漢末時局,而且對當時及后世士人觀念和士人文化亦產(chǎn)生多方面的影響。
漢晉時期,“清議”除了用來指代士人團體或某位名士針對時政的公正性評論外,還一度成為統(tǒng)治者選官任人過程中的輿論參考。比如魏晉時期所實行的九品中正制,即從清議傳統(tǒng)發(fā)展而來,各大小中正官以主持地方清議的方式為朝廷核查、推舉人才。士大夫在著書立言或上書陳事時,為凈化風俗的需要,也多次對“清議”予以提倡。如晉人劉寔因“世多進趣,廉遜道闕”,乃著《崇讓論》以矯之,其辭有曰:“推讓之風行,則賢與不肖灼然殊矣。此道之行,在上者無所用其心,因成清議,隨之而已。”[2](P1191)又如晉人劉頌在奏疏中曰:“今閻閭少名士,官司無高能,其故何也?清議不肅,人不立德,行在取容,故無名士……少名士,則后進無準,故臣思立吏課而肅清議。”[2](P1301)及至南朝歷代,“清議”與社會政治機制的關系更加緊密,《宋書·武帝紀》、《宋書·明帝紀》、《南齊書·高帝紀》、《梁書·武帝紀》、《陳書·高祖紀》記載皇帝大赦天下時,詔書中皆有“犯鄉(xiāng)論清議、贓污淫盜,一皆蕩滌洗除”一句或相似之語,以此可反觀“鄉(xiāng)論清議”被重視的程度。可見,漢晉以來,“清議”通常被認為能夠較公正地論斷是非、評判人物,且能形成較大的社會輿論,在潛移默化中規(guī)范士人言行,引導世風世俗的健康發(fā)展。
雖然“清議”成為清流士人尊崇和提倡的社會行為,明君賢主也樂用“清議”輔助政治,但是梳理歷代關于漢末清議活動本身的評價卻會發(fā)現(xiàn),其中往往褒貶不一。褒評者,如晉人山簡贊“郭泰、許劭之倫,明清議于草野。陳蕃、李固之徒,守忠節(jié)于朝廷”;[2](P1229)后世又有顧炎武盛贊“黨錮之流、獨行之輩”的“依仁蹈義,舍命不渝”行為,并說“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于東京者”;[3](P752)清人趙翼也認為:“東漢風氣,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則清議益峻,號為正人者,指斥權奸,力持正論?!盵4](P107)貶評者,如唐人馬總《意林》引曹丕《典論》:“桓、靈之際,閹寺專命于上,布衣橫議于下,干祿者殫貨以奉貴,要名者傾身以事勢,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由是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長愛惡,興朋黨”;[5](P103)后又有南宋孝宗批評士大夫“好唱為清議之說”,并認為東漢黨錮之風“深害治體,豈可不戒!”[6](P3853)
單就“清議”本身來說,它只是一種議論方式,以“清”字概之,從表面意思上看,即為清正之議或清雅之議,可引申為公正性的社會議論。既然后人用“清議”一詞總結漢末士人議論時政和品評人物的活動,那么就蘊含了褒頌之情在其中。但為何歷史上又存在著否定性的評價呢?對此,我們需要分析褒評和貶評的角度有何差異,并對漢末士人的清議活動重新做出審定。分析上述不同評價之辭可知,關于漢末“清議”的肯定之詞,主要是贊頌其間褒善貶惡、依仁蹈義、堅守忠節(jié)的士人精神;而關于漢末“清議”的否定之詞,主要是說它橫議朝政,導致朋黨分部、門宗成讎,或因品評人物、名位成于私門,致使政治體制受損的現(xiàn)實狀況。其實,自漢末清議活動產(chǎn)生時起,針對它的看法和評價也就開始了,所以,后人褒評和貶評的內(nèi)容是否合理,我們都可征諸于清議活動的現(xiàn)實狀況和當時人的看法。
在東漢末年,我們雖然找不到直接褒頌士人清議的評語,但是可從當時人對清議之士的態(tài)度上來得到間接的認識。眾所周知,漢末士人清議活動與“黨錮之禍”存在著密切的關系。而在黨事初起之時,有些士大夫因為沒有被朝廷劃入黨人之列覺得是可恥的事情,如名將皇甫規(guī)認為自己未受黨事牽連是名譽不高的表現(xiàn),因此主動上書說自己攀附黨人,請求論罪。侍御史景毅的兒子是黨人名士李膺的門徒,黨事興起時亦因沒有被記入黨人名冊而覺得是茍且偷安,便自己上表免官。第一次黨錮之禍后,黨人雖然被罷官歸田,但他們卻得到了比之前更多的榮耀和敬仰,如《后漢書·黨錮傳》載,名士范滂被釋歸,“始發(fā)京師,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shù)千兩?!盵1](P2206)《后漢紀·桓帝紀》亦載,黨錮后,“(李)膺等雖免廢,名逾盛,希之者唯恐不及。涉其流者,時雖免黜,未及家,公府州郡爭禮命之?!盵7](P624)《后漢書·黨錮傳》也載:“(李)膺免歸鄉(xiāng)里,居陽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盵1](P2195)第二次黨事興起時,黨人遭受逮捕,多人對他們抱有同情和不平,甚至不惜丟掉性命也要對其保護,如名士張儉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甚至“其所經(jīng)歷,伏重誅者以十數(shù),宗親并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盵1](P2210)督郵吳導看到急捕范滂的詔書,“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而縣令郭揖欲“出解印綬,引與俱亡?!盵1](P2207)名士陳蕃被宦官殺害之后,陳留人朱震“收葬(陳)蕃尸,匿其子逸”,“事覺系獄,合門桎梏?!盵1](P2171)名士竇武被宦官迫害后,府掾胡騰“殯斂行喪,坐以禁錮?!盵1](P2244)
由上可見,當時社會上下都對黨人名士身懷崇敬之情,這說明在與宦官集團做斗爭的過程中,黨人是正義的一方,故此他們的抨擊時政、品評人物之舉,也間接反映了人民群眾的迫切愿望。再從士人清議的具體情形來看,他們面對宦官弄權、世風日下而心憂國家,多數(shù)正直士大夫甚至以死諫的方式力黜奸邪。如白馬令李云面對宦官與外戚接連受封、賞賜奢侈、災異頻發(fā)的現(xiàn)象,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上書勸諫,因言辭激烈,忤逆桓帝下獄而死;弘農(nóng)五官掾杜眾感傷李云以忠諫獲罪,亦上書請愿與李云同日死。永昌太守曹鸞上書訟黨人之冤,亦因“言甚方切”,觸怒靈帝,而被掠殺獄中。黨錮之禍后,天下善士多遭迫害,黨人清議也不復存在,但是部分險里逃生的士人或后起的正直名士,并未在暴力高壓下放棄理想,他們或隱居地方講學著書,以才識教化士人(如郭泰),或在鄉(xiāng)野進行人物品評,繼續(xù)制造輿論譏諷時政、拔舉人才(如許劭)。正是由于漢末士人在清議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這種不畏強暴的凜然氣節(jié)和堅持維護國家綱常、匡時救弊的不懈精神,他們才得到了時人的認可,也得到了后人的無比尊崇和敬仰,這便是后世褒頌漢末清議之風的主要原因。
上引范曄《后漢書·黨錮傳》序描述黨人之議時的情形曰:“匹夫抗憤,處士橫議”,并說“婞直之風,于斯行矣”。所謂“橫議”也就是過激的言論,這與當時的婞直之風是一致的。范曄此說,畢竟是后來之詞,那么當時黨議的現(xiàn)實狀況是否如此呢?我們可以參考漢末時人對黨人之議的看法來得到印證。
《后漢書·申屠蟠傳》載:“先是京師游士汝南范滂等非訐朝政,自公卿以下皆折節(jié)下之。太學生爭慕其風,以為文學將興,處士復用。蟠獨嘆曰:‘昔戰(zhàn)國之世,處士橫議,列國之王,至為擁篲先驅(qū),卒有坑儒燒書之禍,今之謂矣。’”[1](P1752)申屠蟠是漢末備受士人推崇的名士,他在黨人之議剛剛發(fā)生時,就看到了其間隱藏的禍端,把其比作戰(zhàn)國時代處士橫議朝政的行為,并預示這必定會導致社會動亂,所以他選擇了避身自保。這表明漢末黨人議論朝政確有“橫議”的傾向,申屠蟠對這種議論方式持否定態(tài)度。
此外,清議士人在黨事前后所上的奏章,多有言辭激烈之處。如白馬令李云在奏章中曰:“孔子曰:‘帝者,諦也?!窆傥诲e亂,小人諂進,財貨公行,政化日損,尺一拜用不經(jīng)御省。是帝欲不諦乎?”[1](P1852)太尉陳蕃上書申救因黨事下獄的李膺等人時曰:“杜塞天下之口,聾盲一世之人,與秦焚書坑儒,何以為異?昔武王克殷,表閭封墓,今陛下臨政,先誅忠賢。遇善何?。看龕汉蝺?yōu)?”[1](P2166)這樣直接批判皇帝的犀利言辭,與漢代盛世之時士大夫的恭謹相比,完全可稱之為不敬之語?!皺M議”表現(xiàn)出黨人的耿直與氣魄,能給正直官吏在精神上以極大的鼓舞,從而為清議活動增添了一份力量,但這種方式也較容易觸犯公卿與皇權,這樣他們不僅得不到應有的支持與同情,反而可能遭遇更大的阻力,像李云上書后被處死、陳蕃上書后被免職皆為例證。
除議論方式外,貶評中所說的“朋黨分布”、“深害體制”之類的現(xiàn)象是否存在呢?從漢末清議的實際情形來看,雖然“黨人”之名是宦官集團污蔑的,但清議之士確有結黨之實,對此宦官集團之外的士大夫也是默認的。如黨事初起之時,皇甫規(guī)自上言為黨人:“臣前薦故大司農(nóng)張奐,是附黨也。又臣昔論輸左校時,太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是為黨人所附也。”[1](P2136)又如熹平元年(172年)竇太后崩,有人書硃雀闕言:“天下大亂,曹節(jié)、王甫幽殺太后,常侍侯覽多殺黨人?!盵1](P2525)可見,“黨人”之稱在當時社會中確已流傳開來。此外,從一些清議之士的行事風格上來看,雖然他們的主觀目的是好的,但處事方式上確實對當時的政治體制規(guī)范有所違背。比如他們在處置宦官集團的不法行為時,多有違背國家赦令而自行殺戮的現(xiàn)象發(fā)生,甚至是纖罪必誅、濫殺多人?!逗鬂h書·陳蕃傳》載,小黃門趙津、南陽奸猾張汜等,依靠宦官掌權乘勢犯法,太守劉瓆、成瑨審訊后,“雖經(jīng)赦令,而并竟考殺之?!薄逗鬂h書·荀淑傳》載,荀昱、荀曇兄弟,一為沛相,一為廣陵太守,“皆正身疾惡,志除閹宦。其支黨賓客有在二郡者,纖罪必誅?!薄逗鬂h書·黨錮傳》載,岑晊與張牧任職南陽期間,收捕賄賂宦官、恣意所為的宛縣富商張汎,“既而遇赦,(岑)晊竟誅之,并收其宗族賓客,殺二百余人,后乃奏聞?!薄逗鬂h書·黨錮傳》又載,李膺為河南尹期間,堅決處置交通宦官的張成之子殺人之事,雖有特赦,亦不理睬。在當時士人的觀念中,宦官的軀體是骯臟的,受這種歧視心理的影響,又加上宦官凌駕于士人之上,且對社會制度造成極大破壞,自然會引起士人群體的極大憤恨,故而不惜違背漢家法度也要嚴懲宦官集團的囂張氣焰。由此可見,清議士人不僅在清議方式上比較激進,在處置宦官的實際行動中亦多有超出法度之外的激進行為。另外,第一次黨錮時被逮捕的士大夫雖“赦歸田里,禁錮終身”,且“黨人之名,猶書王府”,但是靈帝即位后,清議朝臣竇武、陳蕃秉政,李膺、杜密等被禁錮的士人卻再次被任用。這些違背法制規(guī)定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深害體制”。在漢室王廷尚處于大一統(tǒng)的局勢下,決不允許政黨性團體挑戰(zhàn)中央的權威,所以,黨議一旦發(fā)展為集體性的政治運動,難免會引起皇權的不滿,這點為宦官集團所利用,清議士人亦激進不能收斂,黨錮之禍的接連發(fā)生,不能說與此沒有關系。
至于曹丕《典論》所說的“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此情形在漢末清議品評風氣中確也存在,現(xiàn)代學者對此也多有揭示。如閻步克在論及漢末士林品題所造成的“以名取人”的現(xiàn)象時說,“王朝選士應依據(jù)于士人之名望大??;這種名望不是來自王朝的賜予,而是在士人群體的輿論評價中形成的;這種輿論所據(jù)以評價的標準,不僅僅是一個稱職文官的標準,而是更要看其是否在某一方面表現(xiàn)了當時士人所崇尚的獨特素質(zhì)與人格?!盵8](P82)也就是說,儒家的“人治”促成的“以德舉人”的制度,時權在朝廷,而漢末“以名取人”,時權則在士林。故閻步克進一步指出:“以名取人”把自身的認同標準與聲望標準施及政府行政,從而擴張了民間輿論力量,但同時也損害了官僚行政體制的選官實施。以此可見,“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的現(xiàn)象不僅存在,而且無意間損害了漢家傳統(tǒng)選官制度的規(guī)范和原則。黃留珠也指出,九品中正制初行之時,“品定之權掌握在政府中正手里,多少改變了名士‘臧否人倫’、操縱選舉的局面。”[9](P155)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看到,在漢末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中,議論時政者眾多,其間難免存在隨波逐流或沽名釣譽之徒。胡三省在《資治通鑒》卷五十三《漢紀·本初元年》注中說:“太學諸生三萬人,漢末互相標榜,清議此乎出”,又曰:“互相標榜者,實干名蹈利之徒所為也?!盵10](P1705)因黨人清議是太學生與儒學士大夫聯(lián)合共同對抗宦官集團的政治運動,所以歷來論者都把黨人清議的主體籠統(tǒng)地歸為儒士群體。但是從當時的具體情況來看,儒士與宦官并非是嚴格對立的群體,比如宦官里也有山冰、呂強這樣的忠義之士或博學之人,而公卿百官的違制行為也會遭到清議之士的貶議,范曄《黨錮傳》序即言士子“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也就是說,當時宦官并非全壞,士人亦并非皆好。如果對漢末黨人名士進行細分的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人格與品行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舉例來看,陳蕃、范滂、李膺、巴肅等名士都是國家綱常的堅定維護者,且始終未改與宦官抗爭的氣節(jié),當宦官大肆逮捕黨人時,他們皆慷慨赴死,(2)《后漢書·陳蕃傳》載,陳蕃謀除宦官事泄反被圍捕,“聞難作,將官屬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門”,即日遇害?!逗鬂h書·黨錮傳》載,第二次黨事起時,范滂自詣獄,且對縣令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李膺遭逮捕時,鄉(xiāng)人勸其逃走,但他說:“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jié)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將安之”;巴肅遭逮捕時,縣令欲與之共逃亡,但其曰:“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不隱其謀矣,又敢逃其刑乎?”漢末的清議精神也主要體現(xiàn)在這些人身上。黨事初起之時,鄭玄、荀爽、陳紀、何休這些文人士大夫或逃難或隱居,遁世期間有的力求勘正經(jīng)典,有的發(fā)憤著書為務,(3)《后漢書·鄭玄傳》載,黨事起時鄭玄被禁錮,“隱修經(jīng)業(yè),杜門不出”?!逗鬂h書·荀淑傳》載,荀爽遭黨錮后,“隱于海上,又南遁漢濱,積十余年,以著述為事,遂稱為碩儒”,針對一些社會不良現(xiàn)象,荀爽“皆引據(jù)大義,正之經(jīng)典,雖不悉變,亦頗有改?!薄逗鬂h書·儒林傳》載,陳蕃辟用何休參與政事,“蕃敗,休坐廢錮,乃作《春秋公羊解詁》,覃思不窺門,十有七年。又注訓《孝經(jīng)》、《論語》、風角七分,皆經(jīng)緯典謨,不與守文同說。又以《春秋》駁漢事六百余條,妙得《公羊》本意?!笨梢娝麄儾⑽闯翜S,敦風化俗、恢復儒家綱常的心思依然存在,只是與奸邪對抗的勇氣有所減損。與之相似的還有名士郭泰,他曾雖一度為太學生領袖,但在清議活動中并不“危言核論”,這與其他黨人名士似有脫節(jié),故葛洪在《抱樸子·正郭篇》中稱其“乃避亂之徒,非全隱之高矣?!盵11](P478)竇武屬于外戚,雖與黨人同流,但其個人生活必會受到皇家的眷顧,所以中常侍曹節(jié)逮捕黨人時即言:“竇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宴,旬月之間,貲財億計?!盵1](P2170)曹節(jié)此言恐非虛構,如此可見竇武生活已漸染腐化。岑晊、張儉分別作為南陽和山陽二郡之功曹,都促成了太守懲治、捕殺宦官的行動,但當太守成瑨、翟超因此獲罪時,他們二人卻潛逃活命。對此時人已表達出不滿,如岑晊逃亡期間,名士賈彪對其閉門不納,他引《左傳》中言“相時而動,無累后人”作解,并說“以要君致釁,自遺其咎,吾以不能奮戈相待,反可容隱之乎?”[1](P2216)清人何焯也對此評價說:“翟超之獄,事由張儉;成瑨之死,禍起岑晊。府朝被難,不聞奔問,與之同命,而徒竄身自免。揆之臣人之義,亦有愧焉?!盵12](P392)這樣看來,如果細酌漢末士人的清議活動,它的流弊不僅體現(xiàn)在議論方式的激進和對政治體制的間接破壞上,甚至清議者的隊伍構成也能被后人找到可批評之處。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東漢后期的清議只能說是身修行潔之士的論政品人之舉,后世論者籠統(tǒng)地推崇漢末清議之風,乃是出于對其間士人精神的整體提煉。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歷史上關于漢末士人清議的褒評和貶評,都有其合理性。所褒者,主要是清議之士懲惡揚善,舍命不渝,努力維護漢家體制的儒家傳統(tǒng)精神。所貶者,主要是士人橫議朝政的方式和激進的處事方法造成的負面影響,比如導致社會矛盾愈加激化,對朝廷體制也構成一定的沖擊。不過在當時皇權旁落、綱常大壞,朝臣力爭未果的情形下,除采取激進的方式外,恐怕他們也找不到更為穩(wěn)妥的辦法來扭轉(zhuǎn)時俗。所以說,清議之士又是一個矛盾的群體,他們?nèi)硇牡刂铝τ诨鹿僦Φ呐険?,但同時又被宦官集團抓住反擊的把柄,從而遭到殘酷的鎮(zhèn)壓。從另一方面來說,一股思想潮流形成之后,其發(fā)展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清議思潮擴延中的負面作用同樣在所難免,如其間或議論不實、或易為人利用、還有個別人士借以盜取虛名等流弊多有存在。所以后人有“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13](P684)之語。
整體上看來,漢末清議活動的積極意義中也蘊含著一定的流弊,所以頭腦清醒的統(tǒng)治者如曹操,一方面對清議予以利用,(4)曹操對“清議”的利用,首先表現(xiàn)在他請求名士許劭為自己品藻題目以揚名這件事上。此外,在選用人才的過程中,曹操對“清議”亦有運用,《后漢書·劉表傳》載,荊州歸降曹操后,曹操使荊州名士韓嵩“條品州人優(yōu)劣,皆擢而用之?!绷硪环矫嬗謱χ類和唇^,力求革除。故而,在后世有識之士看來,漢末清議活動需要辯證地看待,如晉人袁宏在《后漢紀·桓帝紀》中論及黨人之議時曰:“執(zhí)誠說,修規(guī)矩,責名實,殊等分,則守文之風有益于時矣。然立同異,結朋黨,信偏學,誣道理,使天下之人奔走爭競,弊亦大矣。崇君親,黨忠賢,潔名行,厲風俗,則肆直之風有益于時矣。然定臧否,窮是非,觸萬乘,陵卿相,使天下之人,自置于必死之地,弊亦大矣?!盵7](P626-627)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卷五六《漢紀》中曰:“黨人生昏亂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橫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濁揚清,撩虺蛇之頭,蹺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禍及朋友,士類殲滅而國隨以亡,不亦悲乎!”[10](P1823)閻步克也說:“東漢日漸興起的‘清流’名士,一方面對選官之‘清濁不分’力加抨擊,以維護選官的公正清平;但是他們的另外一些活動,卻又從另一些方面,沖擊著漢代察舉由長期傳統(tǒng)而形成的那些規(guī)范和原則。他們主觀上維護著官僚政府的選官,客觀上卻也破壞著它,從而使東漢選官陷入了另一個更為深刻的危機之中。”[8](P81-82)諸位史家學者這種一分為二的評價,似更符合當時的歷史事實。
但不管怎樣,漢末士人清議的積極作用還是得到了繼承和延續(xù)。歷來論及東漢清議者,皆把其看成中國歷史上凸顯士人高風亮節(jié)的代表性事件,他們最為看重的還是漢末清議之士抨擊社會亂象,懲惡揚善、激濁揚清,力求凈化社會風俗和維護儒家倫理綱常的精神價值。從這個層面上來看,我們也可把漢末“清議”理解為士大夫向往君臣有序美政思想的心理表現(xiàn),所以它的精神價值在歷代士大夫政治間綿延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