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婷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殿試,即覆試,皇帝親策于殿,故又名御試、廷試、廷對。御試策是殿試的產(chǎn)物,其主體由制策和對策兩部分組成。由皇帝親擬或執(zhí)事大臣代擬,并以帝王名義發(fā)問的策問稱為制策,其期于通達時務。士子們則在廷殿答策,指陳當世之急務并提出解決辦法。
近年來,學界漸漸加大了對科舉試策這一文體的研究,特別是其中的御試策,其蘊含的獨特的文學價值逐漸被研究者發(fā)掘。何忠禮對宋代殿試制度及科舉文化進行了研究。祝尚書對宋代的三級考試分別論述,在此基礎上增補了一些宋代考試文體的章節(jié),將科舉考試制度和考試文本緊密結合,更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宋代科舉與文學的關系。方笑一對宋代的御試策有著深入的研究,他考慮了御試策的文本形式,對其話語進行了分析,為本文提供了研究思路。
宋徽宗宣和七年,金人入寇。天下勤王之師主帥非人,戰(zhàn)事失利,北宋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靖康二年夏四月,金人虜?shù)奂盎屎蟊娙吮睔w,府庫畜積,洗之一空,國家被破壞殆盡,北宋滅亡。五月,康王趙構于南京即位,南宋建立。本與大統(tǒng)無緣的趙構,此時成為宋王朝唯一的希望。然此時政權屈辱南逃,人才流失嚴重,高宗既失宗室,又無子嗣。南宋蒙昧,主孤內(nèi)危。
高宗急于問政,意圖選拔賢才,并獲得有效的治國措施。親策于庭,這是其最務實的政治舉措。因其特殊的社會背景,這一時期御試策往往含義深刻,耐人尋味。宋高宗在位的35年間,科舉取士一如祖宗之時。據(jù)《全宋文》統(tǒng)計,高宗御集英殿試禮部奏名進士多達十次,現(xiàn)存制策及士子們的對策如下表所示:
制 策時 間對 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建炎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胡銓《御試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張九成《狀元策一道》《試正奏名進士制策》紹興五年八月二十二日黃中《對策》汪應辰《廷試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陳誠之《論中興策》秦熺《對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十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劉章《廷對策問》《御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十八年四月三日董德元《廷對論起晉唐之陵夷接東漢之軌跡策》王佐(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五十七)《試舉人鄭聞以下制策》紹興二十一年閏四月十七日趙逵《御試策一道》《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二十四年三月八日張孝祥《御試策一道》曹冠《對御試策》秦勛《對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二十七年三月八日王十朋《御試策》《試禮部奏名進士制策》紹興三十年三月九日梁克家(缺)
高宗制策及士子們的對策主要反映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生四方面的內(nèi)容,覆蓋面比較廣,但論點相對集中。從試策可以看出南宋初期的社會現(xiàn)狀以及統(tǒng)治階層的政治舉措及治理效益,其間不乏有愛國志士的對策為國家的恢復和發(fā)展指明了方向。
國初,金虜不斷滋事,國家對外無力抗爭侵犯,朝政內(nèi)部又如同一盤散沙,加之深患“恐金病”的高宗親信佞臣,對賢良方正之士極不重視,陳東、歐陽徹之輩被殺,更是開祖宗殺諫臣之先河。
建炎二年,高宗制策說:“外患未弭,盜寇尚多,而追胥有程。擇守令以厚牧養(yǎng),責按廉以戢貪暴?!盵1〗(201冊,卷4447,P231)看似高宗兩年間在任人方面有作為,然收效并不可觀。胡銓《御試策》指出朝廷“牧之以不賢之守令,擾之以不才之按廉,是由疾已深而投之冶葛”,為官者不賢不才,曠其職業(yè),失為人臣子、為民官員的本分,這是統(tǒng)治者用人的重大失誤,如此“祇速其死耳”[1](195冊,卷4301,P71)。高宗制策又說:“刑賞不足以振偷惰之氣,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盵1](201冊,卷4447,P232)胡銓指出今日朝堂無可用肱骨之臣,以致“蕞爾丑虜,皆為勁敵”[1](195冊,卷4301,P76)。此時李綱、宗澤去國不久,我們能從御試策中看出胡銓對二人遭遇的惋惜和對高宗任人不清的痛徹之情。
在金軍不斷進逼下,高宗建炎三年遣杜時亮及宋汝為赴金軍以請和,屈辱致書粘沒喝,以“削號”“稱臣”屈辱求生。在紹興二年的殿試中,高宗制策竟將這一偷安行為奉為“勤民”之舉,而此時民心已然盡失。高宗這般顛倒黑白,不斷轉嫁自己的怯懦行徑,勤民之“勤”,不過空談。后張九成在答策中借金虜有必亡之“三勢”,一一剖析,指出欲滅金虜,當先結民心,依次運用越、秦、高祖之計,必將實現(xiàn)大業(yè)。同時,在任人方面告誡高宗要“篤恭儉,謹用人,明賞罰,已收天下之心”[1](183冊,卷4031,P422)。高宗時期“嚴贓吏之誅,而未能革貪污之俗;優(yōu)軍功之賞,而無以消冒濫之風”,加之“吏員猥并,失職之士尚眾”[1](202冊,卷4467,P112),張九成因此在選人問題中提出了具體措施,宜用辟舉法。這一舉措可精選吏員,有很強的操作性,或多或少能夠沖擊權臣專權之態(tài),對朋黨的形成有一定的阻礙作用,但能否在南宋初這一復雜的現(xiàn)實中順利運作,則成為難題。汪應辰于御試策也指出,人才的弊端在于空談之風盛行。
紹興八年,朝廷聞徽宗逝世,高宗以“諒閣罷殿試”。[2〗(選舉二,卷一五六,P3628)十一年“紹興和議”簽訂,十二年高宗以“中興”之策問于下,陳誠之建議休兵息民,以任賢、納諫、崇儉為上策,蓄力俟時。此時戰(zhàn)之無益,確無再戰(zhàn)之必要。十五年,高宗制策指出要以德行和智略治國,令士子們上變風俗之策,劉章指出當任用真儒,始終如一。此時距和議簽訂已有四年,高宗稍得喘息,從制策中亦能看出其“保治之道”,與之前處處發(fā)時弊而問的策問大有不同。二十四年高宗問治,張孝祥指出了休兵息民之際國家依舊弊端叢生,“宴安之毒可懷而苦口逆耳之言難入”[1](253冊,卷5694,P360),奸小當?shù)溃率埂叭酥鞫坑罕巍?。[3〗(卷七十五,P804)利未興,害未除,取士須務實。二十五年,秦檜逝世。處在權臣和金虜雙重壓力下的高宗此時頗為輕松,二十七年,其制策指出“奸弊未盡革”“財用未甚?!薄叭瞬派形磩佟薄肮賻熁蛭磩睢盵1](204冊,卷4533,P274)四大時弊,王十朋指出這些問題皆因高宗權柄長期下移所致,秦檜長達十七年的擅權,是國家機構陷于癱瘓,其精心編制的關系網(wǎng)幾乎將皇帝架空。
高宗時權臣把持朝政,選人用人皆其措置,如此,左右皆權臣之黨,致使“中外遠近無敢忤權臣者,以故忠義解體而君上之勢孤也”[1](195冊,卷4301,P79),且其黨羽多為長奔競者,常常為了一己私利出賣國家利益。因此,統(tǒng)治者能否信賞必罰,綜核名實,為國運之關鍵。秦檜集團覆滅,此時不僅是高宗的喘息之機,更是南宋王朝新的契機。王十朋提出皇帝要以“攬權”為出發(fā)點,建議高宗要攬育才取士之權,同時察百官,明黜渉,以《春秋》和祖宗之法為鑒,加之帝王修身正己,則天下大事可“不動聲色而為之”,可見其對朝政之事尚有一線希望。
靖康之變以及之后接連不斷的戰(zhàn)亂對本就不精銳的南宋軍力造成了更嚴重的削弱。建炎二年,高宗制策指出今“外患未弭”而“軍事未張”,胡銓答到:“士卒死邊野之外,婦哭其夫,母哭其子,寡婦弱子抱負轊車,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塗悲巷哭,怨痛徹天?!盵1](195冊,卷4301,P80-81)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創(chuàng)傷是無法估量的。加之軍事對抗需要大量兵力支撐,朝廷大力募兵,以致流民叢生,內(nèi)盜興起,造成“兵縱而不戢”[4](卷七十八,P1286)的局面。臨時湊數(shù)的兵力,缺乏武將整飭與正規(guī)訓練,反而造成冗兵之弊。紹興二年,高宗制策又指出盜寇和軍吏的問題,張九成說,叛逃或遁行軍士,“其橫行于州郡,嘯聚于山林者,類皆軍兵耳?!鄙⒈斡轮?,太平時“帖首妥尾,惟上之令。不幸中國多故,朝廷權輕,何爾動輒怨怒耶?而一夫倡亂,百夫從之,百夫倡亂,千萬人從之”。[1](183冊,卷4031,P422)據(jù)記載,僅這一年軍亂、盜賊、起義之禍多達九次。
金兵進犯、奸臣當?shù)?、軍力貧弱。胡銓御試策對此一語中的。在國家無事之時,軍士該為國力后盾,有事之時,當為前鋒,然此時軍士成為國家累贅,統(tǒng)治者的各項治軍舉措往往使其自困。十一月,廬州守臣李會降,后和州等各地守臣或降,或棄城走,惟有薌城胡銓團結丁壯力保廬井,帶領民兵固守到底。朝廷平日里豢養(yǎng)的‘大將’,一味屈服于金虜,致使軍心嚴重動搖。紹興五年,汪應辰在答高宗制策時也指出軍隊之弊,“教習擊刺,叫躁號呼,有如聚戲。金鼓旗號,白梃小隊,皆效敵人,節(jié)制蕩然,雖其將帥莫敢自保?!盵1](215冊,卷4779,P220)這些利己主義者,戰(zhàn)事稍有不測,或投降為虜之用,或出逃占據(jù)一方為霸,一地遇有戰(zhàn)事,或支援散漫,或相互扯皮,勝則爭先邀功,敗則互相推諉。
軍事頹弱,或寡而不精,或冗而不練?!斑x練未精而軍多冗籍”[1](202冊,卷4467,P112)是其常態(tài),富平之戰(zhàn)、淮西之變即是明證。和議之后,息兵休民之舉也無實際效用,統(tǒng)治者茍且偷安,無心自治,軍隊散漫,缺乏有效管理,軍事力量也無多大改變,在御試策中有明顯的反映。因統(tǒng)治者極力避戰(zhàn),紹興中后期制策及御試策中幾乎對軍事問題避而不談。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盵1](188冊,卷4148,P319)民生問題是高宗朝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南宋初經(jīng)過連年戰(zhàn)亂,“余民之存者十無二三”。[5](卷十一,P116)金兵進犯,燒殺擄掠,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此時土地兼并嚴重,隨高宗南下者,妄圖取得一時之安,大肆掠民,以貢其樂。然巨大的國用開支卻加重了百姓的痛苦,加之貊鄉(xiāng)鼠壤,猿穴壞山,百姓受到的盤剝是之前的數(shù)倍不止,“生寡食眾,入少用多”[1](195冊,卷4301,P72)成為農(nóng)民起義的導火線。“農(nóng)貧而多失職”[2](食貨上一,卷一七三,P4170),遂為盜賊,熊克《中興小紀》說:“民不堪命,則據(jù)險結黨,抗拒縣官,既免征徭之苦,且獲攘掠之利,故多去為盜?!盵6](卷九,P5)
人民越發(fā)貧困,僅東南地區(qū)的賦稅,從南宋初年到紹興末,猛增六倍之多。據(jù)記載,“渡江之初,東南歲入猶不滿千萬”,至“紹興末年,合茶鹽酒算坑冶榷貨糴本和置之錢,凡六千余萬緡”[4](卷一九三,P3239-3240),加之“金人入侵的燒殺擄掠,游寇、潰兵、官軍的搶奪破壞”[7](P51),勞苦農(nóng)民幾乎無法生存。三十年間,勸農(nóng)之舉常有,買牛借種之事隨處可見,但“屢遭兵火,宰殺殆盡”[8](食貨一,P5966),百姓壓力依舊巨大。朝廷雖以拉攏和限制富戶為減役之舉,然未有實效,各級官吏反而生發(fā)出更多賦役名目,巨額賦稅仍被轉嫁到百姓身上,百姓往往被“剝膚椎髓”“膏血無余”[4](卷一二五,P2040)。饑餓遍野,甚至到了食人的地步,如胡銓說:“竊見一二年來,東南之民困于軍興,前歲大旱,人至相食,雖親父母手殺其子食之”,即使遇豐年,“比他歲所入十倍,然官斂其七八,民存二三,生理蕭然,卒有水旱,民無一年之儲?!盵1](195冊,卷4303,P101)
建炎二年,高宗制策指出其恤民之舉為“薄賦斂”,然“田畝未安,旱蝗害歲”,百姓的壓力依舊巨大。胡銓對策指出高宗施政的弊端在于所任官員的失職,導致“陛下命令為民而下,雖十常六七,而壅遏詔書者十常八九矣。是陛下有恤民之詔,無及民之惠。”且賦斂也并未真正減少。紹興二年的制策反映了同樣的問題,“招誘以弭盜,而盜賊猶熾”。[1](202冊,卷4467,p112)張九成在其御試策中引唐太宗故事說明民困于賦斂不得已而為盜賊,故要“戒藩方”“罷武尉”“蘇凋瘵”,消滅蠹民之蟲,以安撫民心。
《宋會要輯稿》記載,紹興四年九月,因檢放官瀆職,致使民生流離凍餒。五年,高宗以減賦而實惠未孚于下問策。汪應辰指出朝廷的欺民之舉不會改善民生,建議“省官以節(jié)俸稍,屯戍營田以寬力役,平準、均輸以佐賦入”[1](215冊,卷4779,P219-220),以恢復民生。然如何實行及收效是否可觀,就不是紙上談兵這樣的易事了。趙逵也在御試策中指出要摒棄私利,遠離奸佞,以德化民,收取民心,其為治之本。
“紹興和議”之后,南宋稍得喘息之機,宋金雙方相持數(shù)年,然高宗并未以暫時的安定為休養(yǎng)生息的契機,其志有余而氣不足,不“以剛大為心”,反而“遽以驚憂自沮”[1](183冊,卷4031,P416),并非中興之君,“繼體守文則有余,撥亂反正則不足”。[3](卷七十六,P808)高宗偷安之時,“搜攬珍禽,趨馳駿馬”[1](183冊,卷4031,P427),民生日益凋敝。后有詩歌諷刺統(tǒng)治者迷醉的生活,說紹興時經(jīng)濟頗康裕,然而此種“康?!敝畡?,多為搜刮暴斂而來,經(jīng)濟恢復所得僅為少數(shù)。但“君相縱逸,耽樂湖山,無復新亭之淚”,故林升詩諷曰“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9](卷二,P12)高宗“偷安忘恥,匿怨忘親”[2](卷三十二,P612)之丑態(tài),可見一斑。
“天下之費,莫甚于養(yǎng)兵?!盵8](食貨三,P6005)大力募兵致使“府庫丹匱,軍費倍滋”[1](201冊,卷4447,P231-232),加之軍士驕奢之習未悛,私枉之俗尚勝,社會風俗敗壞,經(jīng)濟持續(xù)頹敝。胡銓說:“以今征役之久,動至累年,較之《春秋》三時而返者,不已大甚乎?則庫藏竭而軍費滋,自不足怪?!彼詾榻裰蟛∧恕氨叨?,師老而費財,加之生寡食眾,入少用多”,且“按兵法,興師十萬,日費千金。以日計之,費以如此,況今曠日彌年,兵連不解”。張九成也指出中興之本在于“剛與儉”,批判高宗奢靡之舉。紹興五年,高宗因以簡練之法治兵而冗食未革為慮,然此為軍費緊張的主要原因。汪應辰《廷試策》指出,“至于冒請月俸,虛糜氣廩,蓋有詭名而請者矣,蓋有以使臣之名而請者矣,蓋有借補官資而請者矣”[1](215冊,卷4779,P220),因此需先振綱紀,革冒濫之風氣,然后施之以屯戍、營田、平準、均輸之法,則可行矣。
高宗自和戎十多年以來,按照國家正常的發(fā)展規(guī)模,此時當倉廩富實,貫朽粟陳。然現(xiàn)實并非如此。紹興二十七年,高宗制策說財用未甚裕。王十朋《御試策》指出平日國用浪費大,無名之費耗財,皆為息兵休民之際經(jīng)濟依舊貧弱的原因。據(jù)統(tǒng)計,高宗渡江后郊賞數(shù)額巨大。“建炎二年,用錢二十萬緡,金三百七十兩,銀十九萬兩,帛六十萬匹,絲綿八十萬兩”[10](甲集卷十七,P379-380);到紹興元年,僅越州諸軍犒賞高達六十萬緡;四年,建康增至二百五十九萬緡,如此高額,是府庫的一項巨大開支。高宗一直是一個耽于享樂之人,自身及后宮開銷也十分巨大。據(jù)記載,高宗對金稱臣后,開始大興土木;其母每年開銷巨大,多至“錢二十萬緡,帛二萬一千匹,綿五千兩,羊千有八十口,酒三十六石”[4](卷一四六,P2354);其妃生活更是奢侈,嘗“恃思驕侈,盛夏以水晶飾足?!盵10](甲集卷一,p31),可見其奢靡程度之深。加之除了根據(jù)和議連年對金上貢高額財物外,韋太后每年要向金朝皇后貢獻大量禮物,還要賞賜金使稱之為“密賜”的額外之財,“金使白金千四百兩,副使八百八十兩,襲衣襟帶三條,三節(jié)人皆襲衣塗金帶,上節(jié)銀四十兩,中下節(jié)銀三十兩?!盵4](卷一五一,P2423)如此,國家財用緊缺便不難理解。本朝官員貪蠹,“左右近習與夫貴戚之家,第宅池館,窮極華美,田園邸舍,連亙阡陌”[1](214冊,卷4764,P344),即使多年未用兵革,天下財物也不被國家掌握,僅秦檜一人暴斂之財就多于國庫數(shù)倍,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其家富于左藏數(shù)倍?!盵4](卷一六九,P2772)因此,國庫積蓄并無多少。
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高宗朝前期戰(zhàn)亂頻繁,統(tǒng)治者疲于應付戰(zhàn)事,無力發(fā)展經(jīng)濟,致使國家綜合實力遠遠落后于北宋時期。和議之后稍得恢復之契機,但統(tǒng)治階層借之窮奢極侈,貪賄成風,一味茍安,無意在舉恢復大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幾乎再無可能。
高宗一朝三十年來,朝廷所進行的各項措施,并未改變病變的肌理,而只是在表皮做文章。綱紀不振,奸佞誤國,加之統(tǒng)治者無心政事,再好的舉措也無法使頹弱的國力恢復。其所做的努力僅是為了滿足其偷安的需要,對于恢復大業(yè),也只是口號式的提及。從三十年間的制策中可反映出高宗的焦慮之情和恢復之志都只是模式化的表演,一切以安撫為主,毫無長遠打算,只要金虜不危及到自身性命,在高宗眼中一切弊病皆為次要矛盾。王夫之《宋論》說,高宗“得孝宗而授之,如脫桎梏而游于閬風之圃”,[11](P201-202)怯懦的性格躍然紙上。統(tǒng)治者不作為的心態(tài),使文人士大夫們反應各異,或怒其不爭,痛斥之;或哀其不幸,祐護之;或順其心意,妄為之;或隱匿遠遁,獨善之。戰(zhàn)、守、和成為士大夫與群小近習爭論的焦點,然只圖求得一夕之安的高宗,不戰(zhàn)而氣餒??煞Q臣,可割地,可上貢,對于士子們的態(tài)度,順其昌,逆則亡。這在御試策中表現(xiàn)十分明顯。
在南宋初這一歷史背景下,高宗的制策及士子們的對策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針對性極強,邏輯理性突出。制策為皇帝針對時務而發(fā)問于讀書人,旨在選拔人才,統(tǒng)治者更希冀通過此舉能夠得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故皇帝所問之事,皆為國家當下亟待解決的弊病,士子也需根據(jù)制策所列問題作答。制策所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社會民生各個方面的問題,范圍極其廣闊,士子們一般分條作答,給出相應的意見或建議。且殿試作為最高層級的考試,能進入集英殿的讀書人,皆為人中之佼佼者。其御試策理性思維突出,邏輯清晰,下筆富有氣勢,結構滿是經(jīng)綸,顯示了高超的文學素養(yǎng)和史學素養(yǎng)。
第二,事實明晰充分?!白鞑哒?,嗜古則不俗,從今則不戾,參任以變,會通其觀,古可以通于今,今可以程乎古?!盵12](后編卷之五,P11)作為最高階層的策問,制策或親擬,或代擬,但都通過皇帝授意而發(fā)問于士,所問涉及社稷諸多方面,對于時弊的提出也一針見血。士子們的御試策旁征博引,句句入理,以圣訓道,傳揚正統(tǒng),指陳時事,以古見今,議論明晰充實,使皇帝無反駁的余地。如胡銓御試策開始直接批判高宗不以民眾的利益為轉移,而一味質(zhì)詢皇天之弊,指出失民心則失天下的道理,以《春秋》為訓;王十朋亦指出要以《春秋》為法而謹戒之;汪應辰御試策以“反求諸己”為出發(fā)點,以儒家圣人之言、先輩圣王為借鑒對象,悉數(shù)陳之,力求所提出的觀點和見解深刻,具有啟發(fā)性。
第三,情感充沛,理順辭暢?;实壑撇吲c有司策問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以情發(fā)問”,其制策中往往包含著十分濃郁的焦慮感,讀來易令人生惻隱之心,可以激發(fā)士子們的愛國熱情,使所學所想毫無保留地陳于皇帝面前。士子們的對策則“為情造文”,文字思想掩蓋不住士子們迸發(fā)的情感,這使得御試策理順辭暢,且不同策文反映的情感存在差異。離禍亂越近,御試策所表現(xiàn)的感情更加強烈,悲憤之情呼之欲出。相較而言,建炎二年胡銓的對策感情十分濃郁,陳述極其詳實、痛徹、激烈,讀來確有國破家亡之感。此時離靖康之變不過六年,又連外虜遭侵壓,國勢沉郁之氣比較明顯。而紹興二年張九成的對策,情感亦極其強烈,運用比喻的修辭,訴說不論何時都為社稷而憂心,加之以鋪陳的寫法,極具感染性和煽動性,讀來如泣如訴,極其感人。其后汪應辰等人的對策確有情意,卻不如胡銓等激憤。
第四,語言技巧突出。御試策作為官方最高級別考試的產(chǎn)物,具有雙重性質(zhì),其一方面美刺時政和帝王,一方面努力尋找一種情感上的平衡狀態(tài),由此“產(chǎn)生了獨特的言說技巧和修辭策略”[13](P74)。我們可以看出,胡銓、張九成、汪應辰、王十朋等人皆對時弊有著直接的批判,語言也十分犀利,但策文中又有刻意夸大皇帝事業(yè)、貶低自身之舉,這其中除了等級束縛,更多的是士子們要將頌圣與勸上巧妙融合。如張九成策文有“澄江泄練”“夜桂飄香”[1](183冊,卷4031,P426)之語,確于傳統(tǒng)時文的嚴肅感有別。如此安排,無疑是在為自己的“僭越”之舉找臺階,話語技巧極高。
高宗時御試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國家紛亂之際,抗敵御辱當為第一要務,然奸小誤國,人心渙散。士子對策能夠凝聚心力,鼓舞士氣,宣揚了其大公無私的浩然正氣。而且對正統(tǒng)文化的傳揚起到了作用,有利于改善社會風俗,穩(wěn)定社會秩序,樹立正統(tǒng)觀念,抵制不良之風的影響。同時,統(tǒng)治者通過御試策,既選拔了大量人才,又獲得了治理國家的思路和方案,這一選拔手段一直為元明清統(tǒng)治者采用,直至清末科舉制廢除。而此時的御試策,亦為我們研究高宗一朝政治提供了重要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