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冬天的時候,讓母親最犯愁的,就是飯煮熟了,卻不知道該吃什么菜。其實,在秋天,甚至更早的夏天,母親就為匱乏的冬天做了一些前期準備工作。比如,她將夏天吃不完的辣椒,在水里稍稍煮一煮,去掉多余的水分,在太陽下曬干;比如,將我們幾個孩子從山坡上采摘回來的蘑菇,做兩三頓蘑菇湯之后,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曬干,用報紙包裹起來,放在一個干燥通風的地方,以備冬天的不時之需。進入秋天,母親更加忙碌,她將角落里的壇壇罐罐搬出來,不停地往里面塞東西。當冬天來臨,母親將密封的壇子打開,往往能給我們幾個孩子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
記得有一次,母親將一種根莖粗壯的植物從菜園里抱回來,去掉爛葉子,清洗干凈,然后,像切煙絲一樣,用菜刀細細地切碎,再用手反復揉搓,放進壇子里密封起來。在我的印象里,這是母親做過的工藝和流程最復雜的一道菜。我很好奇它的味道。幾天后,當母親將壇子打開,我聞到了一股十分沖鼻的氣味,連眼淚都出來了。吃它的時候,也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母親告訴我們幾個孩子,這道菜的名字叫“沖菜”,它不僅能將人的眼淚“沖”出來,有時,還會將人的鼻子“沖掉”。母親的話讓我多少有些膽怯,每次吃這道菜時,都要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子還在不在那個位置。現(xiàn)在想來,依然心有余悸。
盡管母親忙碌了差不多整個秋天,但是,冬天的時候,母親還是會面臨“巧媳婦無米成炊”的窘境。母親搓著手,不停地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她的目光將家里的每個角落掃過了一遍,可是,那些壇壇罐罐無不令她失望。母親這個時候,就會埋怨自己秋天少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也會埋怨我們幾個孩子沒有像鄰居家的孩子那樣勤快。在母親的話語里,好像只要我們多去山坡上幾趟,多摘了幾個蘑菇,這樣的窘境便不復存在。母親嘮叨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正在屋檐下跳房子,忙得不亦樂乎,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母親于是將心中的怒氣都發(fā)泄在那扇漏風的木門上。她曲起指關節(jié),將木門敲得咚咚作響。
這時,父親才驀地抬起頭來。父親很少關心這些家中瑣事?;蛟S,在父親心中,這是一個母親該做的事情,所以,他有理由忽略。父親的興趣全在畫畫上。漫長的冬日,正是畫畫的好日子。父親沒錢買宣紙,手中的毛筆也是我們幾個孩子用過的普通毛筆。他將一張報紙鋪在桌面上,自己站立在桌子前,然后,在我們跳房子的吵鬧聲中,蘸著墨水,描摹著心中的山水,描摹著心中的某種植物和動物……母親的敲門聲猝不及防將父親拉回到現(xiàn)實中。
被母親拉回到現(xiàn)實中的父親一下子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我揣想,畫畫的時候,父親一定將自己想象成了一個衣袂飄飄的書生,正行走在赴京趕考的路途中;或者,將自己想象成了一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包圍在一片呢噥軟語之中。回到現(xiàn)實中的父親,其貌不揚,內心里充滿了自卑與蒼涼。父親個子不高,即使踮起腳尖,也夠不到我家最矮的那道房梁;父親經常被漠視,即使在村子里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大聲吆喝,也不會引起多少關注。事實就是這樣,默默無聞的父親有時連一塊石頭都不如。一塊石頭丟進水塘里,濺起的喧嘩,恐怕比父親都要大許多。
在母親的責備聲中,父親擱下毛筆,往后山那個方向走去。后山有我家的幾塊土地。這幾塊土地都是用來栽種紅薯的。天空高遠的秋季,紅薯從土中挖起來,曬成了紅薯絲,放在倉廩里。正在跳房子的我愣怔了片刻,我注視著父親朝后山緩慢走去的背影,心想,父親去空空如也的后山干什么呢?我立馬想到了抓兔子。后山那里據說有很多兔子。下雪的時候,我曾經和幾個孩子去那里抓過兔子,結果一無所獲。一會兒,父親回來了,讓我失望的是,父親手中只攥著幾個粘滿泥土的白白胖胖的蘿卜。
原來,父親其實早有準備。秋天的某一天,當我們幾個孩子被頭頂天空中那匆忙遠去的大雁吸引住視線時,父親在后山的土地上,撒下了蘿卜種子。接下來的許多日子里,蘿卜幾乎成了我們的主菜。我們圍坐在火坑邊,橘黃色的火苗像某種小獸伸出的舌頭,舔舐著吊在火坑上的鐵鍋,切成大塊的蘿卜在沸騰的熱水里不停翻滾,咕嚕作響。
有一天,父親從后山挖回來一大堆蘿卜。我驚訝不已。顯然,這么多蘿卜幾天都吃不完。父親將這些沾滿泥土的蘿卜,用草繩拴成了長長一串,仿佛一串佛珠。我們幾個孩子爭搶著,想將蘿卜串成的“佛珠”掛在胸前。父親一把奪過去,將它們掛在高高的房梁上面。天氣越來越冷,冷嗖嗖的寒風從房梁下掠過。那拴成了串的蘿卜,在寒風中晃來晃去。漫長的冬日時光,仿佛就是在這種無節(jié)奏的晃動中悄然流逝的,一眨眼,年關便近了。當我們抬頭再去看這些蘿卜時,它們已經干皺起來,重量輕了不少,被寒風吹動,有一種要飄起來的感覺。
干皺成了這個樣子的蘿卜,在風中蕩來蕩去,竟然讓我想起了父親給我們做的燈籠。每年,父親都會給我們幾個孩子每人做一個燈籠。扁扁的燈籠,四周糊著紅紙和白紙。父親在白紙上面畫了幾株植物,細小的枝條上,還站立著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鳥。除夕夜,提著父親做的燈籠,我們走在村子狹窄的道路上,挨家挨戶去辭歲。黃暈的燈光中,一不小心踩偏,撲通一聲,掉進旁邊的水塘里,整個人濕透了,手中的燈籠自然不能幸免。更多的時候,我們走著走著,風一吹,蠟燭的火苗倒下來,燈籠眨眼間變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所以,父親每年給我們做的燈籠,很少有保留下來的。
父親之所以將這些蘿卜拴成串,掛在房梁下面,其實,也是為了除夕夜。這天晚上,火坑里的火會比平時燒得更旺,吊在火坑上的鐵鍋,咕嚕聲也會比平時更加響亮。母親在鐵鍋里放了許多豬頭肉,同時放進去的,還有這些干皺的蘿卜。無論誰來了我家,父親都會邀請他坐下來,喝幾口酒,吃幾口蘿卜。這干皺了的蘿卜,特別耐嚼。父親嚼蘿卜的時候,整個腮幫子都鼓起來。他嚼著。慢慢嚼著。父親嚼干蘿卜的這個樣子,就像牛在暗夜反芻,神情里滿是陶醉與愜意。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