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迪
粵劇傳統(tǒng)劇目中,從“江湖十八本”到“大排場十八本”“新江湖十八本”都是有明確的劇本的,曲詞與科介都相對固定。到了明末清初,在粵劇劇目大量生產(chǎn)的時代,“提綱戲”卻占據(jù)了主流,今天,香港的很多粵劇新戲還是采用提綱戲的創(chuàng)作模式,這與粵劇排場的使用是密不可分的。香港學者梁沛錦指出,粵劇“一萬三千二百多個劇本里面大部分都是提綱戲,它只有一個標題,按照標題,就可以演三、四個小時”(2)陳守仁:《粵劇即興運用之溝通方式》,見劉靖之編《民族音樂研究》(第二輯),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1989年,第221-230頁。,足見粵劇“提綱戲”數(shù)量之大。如此大數(shù)量的劇目,卻全靠演員們的“爆肚”(3)粵劇行話,意為粵劇即興表演。來完成?!断愀刍泟】谑鍪贰分?,對提綱戲的定義較為準確:“‘提綱’亦即‘幕表’。舊日地方土戲并無固定劇本,演員只須按演出提綱做戲,該提綱只列明何種腳色出場、舞臺景物、鑼鼓點……等,演員由于熟習‘排場戲’,且亦恪守往日行當角色的職分,故可以照演不誤。所謂‘職分者所當為’,何種行當擔當何種人物腳色,一目了然。‘提綱戲’多為‘排場戲’,‘排場戲’都有固定的曲和詞,但如需臨時演繹唱念者,則必須臨時‘爆肚’,即興演出?!?4)蘇翁:《粵劇編劇藝術(shù)流變——從提綱戲到唐滌生的劇本》,見黎鍵《香港粵劇口述史》,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78-83頁。這段解釋很好地介紹了提綱戲的編演方式,當時的“開戲師爺”只需要寫出一個故事大綱,至于內(nèi)容,則使用“排場”,演員因為積累了許多“排場”,所以上臺只要結(jié)合劇情“爆肚”就可以完成演出?!芭艌觥焙汀疤峋V”就如劇本的肉和骨,“提綱”是一個戲劇故事架構(gòu),而“排場”是場面和曲白。兩者都是一種不完整的劇本,是清末民初一種獨特的劇本形式。
“從同治初年到光緒十三年約25年時間,是本地班的戲從漸變到突變(也可以說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關(guān)鍵時期,清道光年間徽班入粵。北方皮黃聲腔先后成了本地班的音樂主腔和基本板式。聲腔的轉(zhuǎn)變,本地大戲找到了演變粵劇的基本調(diào)色,是最主要的前提。同治年間本地班提綱戲的興起。粵劇開始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劇目,由于編好提綱戲,要有懂戲的筆手才能編好,由此便催生了開戲師爺,即后來粵劇編劇家的誕生?!?5)王建勛、肖卓光:《粵劇形成關(guān)鍵的二十五年》,見崔瑞駒編《粵劇何時有——粵劇起源與形成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國評論學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43頁。開戲師爺編寫提綱戲,無疑是需要使用粵劇排場的,通過對文獻的分析,粵劇排場在提綱戲編寫中的作用有以下兩點。
提綱戲中對排場的使用都是按照一定套路的,這與傳統(tǒng)戲曲劇目情節(jié)的程式性密不可分。戲曲劇情的程式性造就了排場,也使得當時的“開戲師爺”有了使用排場連綴而成新劇目的機會?!肚宕鷱V東梨園》中,曾對這種程式化的劇情有這樣的描述:
或竊取演義小說中古人姓名,變易事跡;或襲其事跡,該換姓名。顛倒錯亂,悖理不情,令人不可究詰。且千篇一律,依樣葫蘆,是以整本情事,觀者咸可默揣。如開場首出,必系番酋入寇,邊將鏖兵。繼則議國事于大庭,黨分牛李;設陰謀于私第,跡類操溫。釁端每起于紅顏,逆狀胥呈于藍面。(6)(清)俞洵慶:《荷廊筆記》卷2“清代廣東梨園”,《番禺縣續(xù)志》(民國20年修印本),見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廣東戲曲史料匯編》(第一輯),內(nèi)部交流,1963年,第20-21頁。
可見當時本地班劇目在情節(jié)上十分趨同,從情節(jié)的編排方式上存在一定的模式。而清光緒年間的《觀戲記》也對這種情況有記錄:
廣州班為全省人士所注目,其名優(yōu)工價,少于二三千金,聲價身高,然大概以善演男女私情,善鼓動人淫心,為第一等角色。故其日戲,尚有無風起浪。事急招兵,奸臣當國,太子回朝盡誅奸黨,國泰民安等節(jié)段,以觸人分別奸賢之心。至于夜間者,所謂出頭,則盡是小姐、丫環(huán)、公子,專顯花旦、小生之手面,繪影繪聲,牽連撮合。皆野合、私奔、勻脂粉、掛蚊帳等事。(7)(清)佚名:《觀戲記》(光緒二十九年 1903),見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廣東戲曲史料匯編》(第一輯),第4頁。
雖然此文頗有譏諷批評之意,但是可以看出,當時演出的“日戲”和“夜戲”在題材上略有不同,大概日戲是做比較熱鬧的武場戲,講帝王將相之事;而夜戲則主要是做一些愛情戲,或者當時流行的一些思想內(nèi)容不太健康的“肉感戲”。但無論是日戲還是夜戲,其劇目情節(jié)都是高度程式化的。這時候的“開戲師爺”撰寫提綱戲,只要把一出新戲的主要演員上下場順序,主要鑼鼓和伴奏曲種,排場場口,主要內(nèi)容,用簡單的幾句話顯示出來,演員就能據(jù)此上臺即興發(fā)揮。我們可以從民國時期的一些提綱戲劇本中看見當時劇本的形態(tài)。
20世紀30年代,粵劇開始進入大量生產(chǎn)劇目時期,由于當時粵劇演出公司開始興起,與戲院建立了穩(wěn)定的合作關(guān)系。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提綱戲因為編演周期短,最受當時戲班與演出市場的歡迎。這從當時的戲劇評論中可以窺探端倪。南海十三郎曾撰《真須假牙演猩猩追舟》一文說道:
劇本方面,主事人投觀眾所好,編演提倡自由戀愛的名劇《芙蓉恨》,當時編劇只根據(jù)排場,寫一張?zhí)峋V,還選一兩支新曲,便算新戲,《芙蓉恨》出色處,就是有一場【夜救美人】一幕,朱次伯演小武戲,車身上腰,表演把子武功,觀眾大多喝彩。(8)南海十三郎:《真須假牙演猩猩追舟》,見《小蘭齋雜記:梨園好戲》,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第14-15頁。
從南海十三郎的戲劇評論中可見,當時的編劇就用“一張?zhí)峋V”和“一兩支新曲”,配合排場就可以創(chuàng)作新劇。《香港粵劇口述史》中,葉紹德在《五十年來粵劇編劇面面觀——兼談唐滌生的編劇藝術(shù)》一文中評價:
說到粵劇過去的“提綱戲”。過去大戲的情節(jié)多為千篇一律,如小生行當?shù)膽虮赜小盎▓@會”“書房會”等,結(jié)尾也必定以大團圓結(jié)局,故事大同小異?!贿^一般也得有個提綱,過去的編劇被稱為“開戲師爺”。開戲師爺要做的,第一便是“分場”。按慣例的故事程式,像員外出場,說要去收租,吩咐仆人看守門戶,這是第一場。第二場,書生落難,小姐見了,請入書房內(nèi),這便是“書房會”等等。(9)葉紹德:《五十年來粵劇編劇面面觀——兼談唐滌生的編劇藝術(shù)》,見黎鍵《香港粵劇口述史》,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88-101頁。
與清末相似,這些提綱戲依然存在著明顯的編劇“套路”。即只撰寫主要場次的梆、黃、小曲曲詞,次要閑場就用敘述形式寫出劇情大意,或所需要用的“排場”,由藝人根據(jù)劇情“自度”串演,或作即興的唱、念,俗稱為“爆肚”或“撞戲”。“因為當時的粵劇藝人大都熟悉各種傳統(tǒng)排場和唱過的古本名劇名曲,編劇家只要寫出仿某某排場(如仿《西河會》、仿《棄楚歸漢》等)或唱某某熟曲(如唱《寡婦訴冤》、唱《戒定真香》等),表演藝人就會度妥演出?!?10)黃兆漢:《二三十年代的粵劇劇本》,見劉靖之、冼玉儀編《粵劇研討會論文集》(第四輯),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第100-103頁。不難看出,這種編劇的模式,全仗了粵劇排場的存在。一方面,編劇家熟悉排場,所編劇目大都符合傳統(tǒng)觀眾的審美標準,雖然流于“俗氣”,卻不至于出錯;另一方面,演員演起來十分省心省力,不需要投入過多的精力去排練,在舞臺上只需按照排場中的身段與常用曲詞套路,便可“交工”。
如“覺先聲班”的《粉妝樓》第十三場,演雞爪山好漢孫彪救祁巧云父女一節(jié),編劇家只寫出:“(孫彪)向云問介,云答之,用假‘打洞’排場”十四字,表演者自會仿照排場戲《打洞結(jié)拜》的唱、念形式來表演這場《粉妝樓》的對手戲。又戲中的“排朝”排場,由飾演文、武官員的演員出場合唱“五更三點皇登殿,大家排班奏金鸞”一類曲詞,然后各人自報官職、姓名,再恭請皇帝登殿,故劇本只寫出“排朝”二字,演員就會自度演出。(11)黃兆漢:《二三十年代的粵劇劇本》,見劉靖之、冼玉儀編《粵劇研討會論文集》(第四輯),第100-103頁。
太平戲院藏的演出本中,很多劇本都有一兩場很簡短的場景。這些短場,有些只是一個只有幾行字的本事概要,而有些劇目更大部分是提綱而已?!叭纭短茖m恨》(1933)是很好的例子,這部戲的劇情按照傳統(tǒng)套路編寫,演唐玄宗楊貴妃的故事,現(xiàn)在見到的劇本內(nèi)頁還藏有本事一份,全劇共18幕(有些劇本用‘幕’,有些用‘場’,沒有定例)。劇本第三幕到第八幕只有提綱,沒有曲白,第十至十二場也是提綱,第十三場至十七幕又是提綱。才子佳人戲《我見猶憐》(1933)劇本開首有各場‘劇意’,一共20場,似提綱。時裝愛情劇《無邊春色》(1933)第一場至三末尾,只有情節(jié)梗概,沒有說白或者唱詞。這些‘劇意’式的劇本場次,就像時間緊迫,來不及完成似的。”(12)容世誠主編:《戲園、紅船、影畫,源氏珍藏太平戲院文物研究》,香港:香港文化博物館2015年,第224頁。薛覺先的名劇《白金龍》雖然改編自外國電影,“也只有‘花園相會’一場才有新撰的曲和詞,其他都為‘流水場’,讓演員自說自唱?!?13)蘇翁:《粵劇編劇藝術(shù)流變——從提綱戲到唐滌生的劇本》,第78-83頁。從以上資料可見,提綱戲的編寫模式并不復雜,只要有一個故事框架,往里面填上所需的排場即可。
還有一種情況需要使用排場,那就是劇本中的“任度”與“自度”?;泟∥鋱龀艘恍┤后w性的表演有一定的規(guī)程,或者說有一些排場會有固定的絕技展示之外,很多時候就依靠演員們自己去根據(jù)劇情“度”戲,其演出彈性很大。如老藝人豆皮元口述的“收妖”排場,其中丑角扮演的道士收妖時,與妖精對打的很多段落都標明了“花旦、王道人開打任度”或者“花旦、王道人開打三下”的提示。這個排場最后還特別標注了兩個角色“任度”開打程式的幾種方式:“王道人、花旦開打任度,道人拋神線索捉妖,或是道人敗,丟劍,跌地,花旦用腳踩住道人,道人求饒,花旦踢開道人,道人水波浪走入(場內(nèi))去頒師傅。下接釋妖排場。”(14)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內(nèi)部交流,1962年,第312頁。這個提示中的表演設計在排場戲《辯才釋妖》中就有表現(xiàn),其中道長一角收妖,卻被柳樹精打敗,于是只得請來辯才和尚。
再例如,“講述宋朝將領(lǐng)沙瑞龍被奸國舅所害而流落番邦的《歌斷衡陽雁》,第十三場是武戲,劇本表明全場任度:‘沙瑞龍大戰(zhàn)任度’?!对露任鲙穭”镜谌龍鲋坏奈枧_指示是‘大戰(zhàn)全武行任度北派介’‘再大戰(zhàn)任度’?!?15)容世誠主編:《戲園、紅船、影畫,源氏珍藏太平戲院文物研究》,第224-225頁。武打總之就是一句“任度”,演員以身上的各種武打程式看情況合適組合發(fā)揮,這就是武打場次搬演的核心精神?!啊逗铋T小姐》的舞臺指示頗有啟發(fā)性,尾場為劫法場之武場,劇本注明:‘戰(zhàn)介,以上耍北派刀槍,請老倌雙方自度,務以好看熱鬧為止,要令觀者喝彩叫好為佳?!?16)容世誠主編:《戲園、紅船、影畫,源氏珍藏太平戲院文物研究》,第224-225頁。可見只要遇到武打場面,其表演內(nèi)容的靈活度是極高的,一般“大戰(zhàn)”排場,都是靠演員們自己去“度”戲。而且當時已經(jīng)很多地借鑒北派打法,劇本有些地方甚至清楚表明要“耍北派刀槍”。
這種編寫方式,直接影響到了后面的粵劇創(chuàng)作,到了20世紀50年代,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種劇本提示,如《粵劇三百本》中的許多劇本,都有這種情況。新馬仔與譚玉真主演的《四郎探母》演出本中,就有幾處提示演員套用排場并且“任度”。如第二場中提示“四鼓頭四郎虎度門(即虎道門)扎架京鑼鼓起霸”(17)朱永胤編:《粵劇三百本》(第五冊),內(nèi)部交流,1990-1992年,第54頁。“食住二大將,八妹、六郎、四郎同上開巷照京班煩祥兄負責領(lǐng)導一度介”(18)朱永胤編:《粵劇三百本》(第五冊),第55-56頁?!八睦膳c國舅大戰(zhàn)介”“四郎、公主分邊上答住仿京班‘虹霓關(guān)’排場,煩二位一度”(19)朱永胤編:《粵劇三百本》(第五冊),第55-56頁。。再如,《劉金定斬四門》中,第五場提示“沖四大甲上與金定大戰(zhàn)”(20)朱永胤編:《粵劇三百本》(第七冊),內(nèi)部交流,1990-1992年,第108頁。;由薛覺先反串穆桂英、上海妹反串楊六郎的《穆桂英》演出本中第一場提示“木瓜大戰(zhàn)宗保,木瓜不敵敗下介”(21)朱永胤編《粵劇三百本》(第五冊),第78頁。。由上述劇本中的排場提示可見,雖然有些劇本較為全面地寫全了曲詞,但是在一些表演靈活度較高的排場中,還是留給了演員很多調(diào)整的空間。不過,無論怎樣調(diào)整,都是以可觀性作為其原則的。這充分說明了排場在提綱戲編寫中的重要地位,以及演員們熟習各類排場的重要性。
從劇本上,我們只能看見“仿某某排場”的提示,演員究竟怎樣用排場來演繹提綱戲,則有著一套表演的模式。我們可以從一些藝人的口述中得知當時提綱戲表演的情況。
老藝人豆皮元曾回憶當時藝人演出提綱戲的場景,他指出:“最初的所謂劇本,只有簡單的情節(jié)而無曲,戲行稱之為‘橋’。演員接到‘橋’后,只彼此聚在一起搭一次‘橋’,由各演員按照劇情提出準備使用的曲牌,互相關(guān)照各自應該如何銜接等。甚至各人所唱曲調(diào)如何,演出前彼此尚不了了。反正彼此都有一定的功底,加上一點小聰明,便應付過去?!?22)轉(zhuǎn)引自賴伯疆、黃鏡明《粵劇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第158頁??梢姰敃r演員們演戲基本上靠身上已經(jīng)學成的功夫和排場,劇本只有一個粗略的提綱。而對于“提綱戲”其名,靚少佳回憶道:“那時任何劇團的后臺,近“虎道門”的地方,都有一張大約二尺多長的紙條,這張紙條叫做“提綱”,取提綱挈領(lǐng)的意思。按照提綱來演戲就叫‘提綱戲’”(23)靚少佳:《提綱戲和總綱戲》,見廣州市文藝創(chuàng)作室、廣州市戲曲工作室編《戲劇研究資料》第6期,第89頁。,這樣的解釋雖然有些直白,但是卻很形象,現(xiàn)存的很多提綱戲都是寫在一張紙上,便于掛在虎道門口,給演員們觀看。
有了這樣一張紙,演員們就有了表演的總綱。葉紹德回憶戲班演出提綱戲之前的準備工作時說:
當一個劇本到手之后,演員就進行圍讀,戲班稱為“講戲”,逐場戲邊講邊修飾。到演出時,戲班中的“提場”便按照情節(jié)“打點”演員上場,又“打點”好布景、燈光等等。如第一場由甲某出,接著由乙某出,與甲某又互唱什么等等,都按照劇本內(nèi)容及劇情進行提點。(24)葉紹德:《五十年來粵劇編劇面面觀——兼談唐滌生的編劇藝術(shù)》,見黎鍵《香港粵劇口述史》,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88-101頁。
在“圍讀講戲”之后,到了正式開演之前,開戲師爺和鑼鼓音樂師傅們各就各位,準備開場。當時粵劇的提綱戲演出,一般集中在“日戲”。陳卓瑩在《紅船時代的粵班概況》中曾指出:
過去的粵班演出,基本上是以農(nóng)村為踞點的。每一開鑼,鄰近四鄉(xiāng)群眾,都遠道而來,如果半夜散場,觀眾很難連夜回家。故此“出頭”戲散后,例必續(xù)演一至兩出“天光戲”,直至天大亮為止……所演的劇目,幾乎只有一個戲名、角色姓名、關(guān)系、性別和簡單情節(jié)向演員草草交代,至于唱詞,念白則全由演員各自發(fā)揮。(25)陳卓瑩:《紅船時代的粵班概況》,見廣東省戲劇研究室編《粵劇研究資料選》,內(nèi)部交流,1983年,第313頁。
由此可見當時的“天光戲”實際上就是排場與即興表演相結(jié)合的提綱戲。
當時交通不便,很多時候都有演員失場的情況,這種誤場的情況則給當時一些年輕的演員有了上場表現(xiàn)的機會。而支撐這些演員隨時可以“頂替出場”的根本,就是熟習大量表演排場。老藝人我自強就回憶了自己18歲時,在劇團做“拉扯”,在一次演出中突然遇到主演“失場”自己臨時救場的經(jīng)歷:
“三五七”都未見文武生回來,于是提場師爺叫我上場,他說:“今天是《薛仁貴征東》,你頂頭場夠唔夠膽?”我說:“當然可以!”他讓我把戲講一遍給他聽,當時,呂雁聲做唐皇、飛叔(潘少飛)做蓋蘇文。提場師爺說:“你在虎道門那里候場,千萬不能失場,看到飛哥大刀要斬漢哥的時候,你就沖出去跟他(飛哥)打,打贏之后,你就下馬說‘末將搭救來遲,我皇見諒。’”然后漢哥說:“壯士搭救孤王快把名字報來。”我一邊“妝身”一邊說“薛仁貴!”提場師爺說,不能直接報名字,應該說:“日出東方一點紅,飄飄四下永無蹤。三歲孩童千兩甲,他年保主去征東。就是這四句!”于是我一邊裝扮一邊默默背這四句。我們對打的時候,他碌“冇頭雞”,我就使刀花,沖出來,挑我轉(zhuǎn)身,一回頭,跟著就跟他對打。當時叫“大刀槍合戰(zhàn)”。提場師爺說完,就可以上場了……我做完之后,班主很滿意。那個班主走來后臺,蘇哥回來說,這次我走運了。這就是我“扎起”的過程。(26)我自強口述,口述時間:2016年4月13日,口述地點:廣州大學城廣州市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采訪人:廣州市文研院公開采訪。
通過我自強的口述,對照粵劇傳統(tǒng)排場的內(nèi)容,可以推斷當時他與呂雁聲(27)呂雁聲,生卒年不詳,男,著名粵劇小武。代表作品有《昭君出塞》等。、潘少飛(28)潘少飛,生卒年不詳,男,著名粵劇二花面。合作演出的應該是粵劇排場“救駕”。粵劇“救駕”排場,應該是出自《薛仁貴征西》的相關(guān)劇目,劇情敘述李世民在戰(zhàn)場上被番邦元帥蘇寶同追殺,恰巧薛仁貴趕到,殺敗蘇寶同,救出李世民。李世民由總生扮演,蘇寶同由二花面扮演,薛仁貴由小武扮演。傳統(tǒng)粵劇中,有在戰(zhàn)場上救皇帝或者救人的情節(jié),會仿用此排場。在我自強的口述中,他當時與呂雁聲、潘少飛搭檔演繹的,確實就是一段“救駕”的劇情,我自強一開始不需要上場,等到唐皇將被蓋蘇文斬殺之時,才出現(xiàn),救唐皇于危難之中。我們可以對比《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中靚大方口述的“救駕”排場:
(李世民內(nèi)場大笛【二黃首板】:“適才間被敵人殺得孤神魂飄蕩?!薄緵_頭】上)
李世民:【禿頭二黃】單一人獨一馬,單人獨馬、君臣沖散,叫我無地可投。(過位)皆因為訪賢人到此游玩,有誰知敵人窺破我是唐皇。(稍快)因此上他帶人馬把皇追殺,番兵追到,叫我怎行藏?(29)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第259頁。
接著,演員表演馬失陷在沼湖的場景,扮演蘇寶同的演員上場,勸降于李世民,李世民寧死不降。最后只得無奈地口白道:“有人救得唐天子,愿把江山對半分。有人救得李世民,你為君來我為臣?!?30)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第259頁。就在蘇寶同即將斬殺李世民之際,由小武扮演的薛仁貴上場,與蘇戰(zhàn),最終薛仁貴勝。
薛仁貴:主上受驚了!(想計介)有了!
李世民問:你是何人,打救孤皇?
薛仁貴:薛仁貴。
李世民:隨孤回朝受封。(二人下)(31)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第259頁。
對比我自強口述的表演經(jīng)過,可見當時表演的應該就是“救駕”排場,只不過,原本這個排場中,有“放箭射飛刀”“扳大樹”“踩樹出沼澤”等身段和技巧表演,扮演薛仁貴的小武演員應該是“從山上一箭射中飛刀,同時跳下來與蘇戰(zhàn)”(32)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廣東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編:《粵劇傳統(tǒng)排場集》,第261頁。,但是在我自強口述中,薛仁貴應該是打馬而上。這與當時的提綱戲演出模式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從以上口述中可見,當時提綱戲演出時,都會有“提場師爺”,相當于現(xiàn)在戲劇表演中的導演角色。“提場師爺”負責控制提綱戲表演的節(jié)奏、管理和提醒演員上下場,在發(fā)生意外事件時,他負責提示演員演出的內(nèi)容和需要臨場發(fā)揮的部分。
在我自強的口述(33)我自強口述,訪談時間:2016年4月13日,口述地點:廣州大學城廣州市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采訪人:廣州市文研院公開訪談。中,《薛仁貴征東》應該是由不同的排場連綴而成,當時作為“拉扯”的他,雖然沒有扮演過主角,但是應該對舞臺上的很多表演套路十分熟悉,或者提場師爺在他出場前與他“度”的。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當薛仁貴救了唐皇之后,唐皇問薛仁貴是“何人搭救孤皇”,提場師爺教了一首詩為:“日出東方一點紅,飄飄四下永無蹤。三歲孩童千兩甲,他年保主去征東?!贝嗽姵鲎孕≌f《薛仁貴征東》,雖然與原來排場中的詞并不相同,但是足見得當時提綱戲演出中對排場的套用是非常靈活的。對于排場的靈活運用,粵劇演員羅家英曾舉了扮演“趙匡胤”的例子:“趙匡胤成為皇帝之前的遭遇都要唱一段,比如怎樣同鄭恩結(jié)拜,怎樣與高懷德結(jié)拜,都要唱出來。有些叔父有不同版本,【中板】【慢板】唱什么,看完之后可以自己唱?!?34)羅家英口述,訪談時間:2016年8月13日,訪談地點:香港高山劇院,采訪人:楊迪。這實際上說明了人物上場所說的話都有一定套路,在表演中大概內(nèi)容一致,至于使用什么音樂和唱詞,卻是根據(jù)演員自己的經(jīng)驗去設計。
在羅家寶的回憶中,也曾提到這一點。他與馬師曾一同合作《北梅錯落楚江邊》一劇,其中唯有一場“點翰”排場沒有曲詞,需要演員根據(jù)排場“爆肚”,他關(guān)于提綱戲中演員套用排場情況的憶述與我自強相差無幾:
還有一次在太平戲院演《北梅錯落楚江邊》,這個戲馬大哥曾經(jīng)灌錄過唱片,“我哋亞梅亞梅,得你方便方便”唱到大行其道……這個戲全套都有劇本曲詞的,單單金殿那一幕沒有,因為他是“點翰”排場(35)根據(jù)《粵劇大詞典》,“點翰”為傳統(tǒng)表演排場,表現(xiàn)科舉考試,在金殿上由皇帝當場欽點狀元、榜眼、探花的過程。因為過去殿試的三甲,大多被皇帝分配到翰林院當翰林學士,所以這個排場稱為“點翰”排場。點翰排場中,皇帝由總生扮演,丞相由末腳扮演,狀元、榜眼、探花均由小生扮演。點翰排場有兩個特點:其一,皇帝決定了考試的結(jié)果后,命堂旦將象征不同等級待遇的簪花,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插上。簪花的戴法,與其他兄弟劇種有所不同,其中狀元是把簪花插在紗帽的左邊;榜眼是把簪花插在紗帽的右邊;而探花則在紗帽的兩邊各插上一枝簪花。其二,由這個排場而派生出一個特定的唱腔,叫作【點翰中板】。此腔除了在點翰排場中使用外,還可以在相同或相似的戲劇場面中使用。(從前粵劇的排場戲是有一套程式的,如殺忠妻、殺奸妻、碎鑾輿、斬帶結(jié)拜、掰網(wǎng)巾等。婚書點翰都有固定的程式和固定的曲詞,例如點翰唱的中板曲詞是“只見卿家跪在金階上,擲地金聲好文章,X卿家抬頭來聽皇封賞,點你頭名狀元郎,X卿家抬頭來聽皇降旨,點你二名榜眼郎,X卿家抬頭來聽皇封賞,點你三名探花郎,內(nèi)臣賜酒宮花簪”到那三個舉子唱“謝過吾主有道皇”這便是點翰排場里邊的一小段)從前老一輩的演員,你一說什么排場,他們都會演會做,不用排練。(36)羅家寶:《薛覺先馬師曾做人處事風格異》,原載《粵劇曲藝周刊》(1997年第42期),見程美寶編撰《平民老倌羅家寶》,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第204-205頁。
從羅家寶做“點翰”排場的過程可見,當時也是遵循了提場師爺根據(jù)劇情教導演員使用排場的模式。
上文中老藝人我自強因為平時的勤學苦練,在演出中因為救場而嶄露頭角,終于“扎起”,說明當時的提綱戲演出,實際上就是對演員們基本功以及所學排場多少的一個考驗。一個演員如果所學基本功扎實,會的排場多,那么就很有可能抓住機會,成為戲班中較為重要的演員。當時的演出中,文場如“游花園”“書房會”“雙映美”“問情由”“別窯”等;武場如“大戰(zhàn)”“起兵祭旗”“殺妻” 等都是最常用的排場。在這種場面中,原本經(jīng)驗不足的演員有了練膽色、練唱功的機會?!坝捎谔旃鈶蜓莸枚嗔?,積久而使“柜臺”中人發(fā)覺他也‘似模似樣’,這個人就有被雇傭或提升的機會?!?37)陳卓瑩:《紅船時代的粵班概況》,見廣東省戲劇研究室編《粵劇研究資料選》,內(nèi)部交流,1983年,第313頁。這樣的情況并不僅僅存在于與我自強的口述中,《香港粵劇口述史》中就曾記錄了粵劇知名文武生陳錦棠(1906-1981)(38)陳錦棠,男,廣東南海人,著名粵劇文武生。代表作品有《女兒香》《雙槍陸文龍》《暗花》等。“扎起”的過程:
薛覺先是萬能老倌,他能演文武生、丑生、花旦,一人可兼數(shù)個行當。一次演《女兒香》,由于預定的花旦缺場,臨時由陳錦棠擔任文武生,薛覺先便反串花旦,結(jié)果,這一出戲竟造就了陳錦棠。當時粵劇有一半是“梗橋戲”(提綱戲),只有人物上下場及故事大綱,演員要臨時“爆肚”。(39)《白雪仙對香港粵劇的貢獻——兼論〈白蛇新傳與《李后主》的訊息〉1991.1.6演講》,見黎鍵《香港粵劇口述史》,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191頁。
這種救場的行為,在粵劇行內(nèi)有個俗語為“執(zhí)生”(40)粵劇行話,廣東方言,意為“救場”“臨場發(fā)揮”“看著辦”。,如陳錦棠一般,粵劇花旦楚岫云也曾因為“執(zhí)生”而出名。楚岫云在十多歲的時候,她還是覺先聲劇團的第三花旦。
有一個晚上,那位正印花旦在演戲中突然肚子疼,沒法演下去,怎么辦呢?班主馬上說,“誰能頂替她,給雙倍工資?!闭l知道問了幾次都無人回應,于是班主走到楚岫云身邊說,“阿云,你上!”楚岫云說:“這出是新戲,我也不知道怎么演。”“這場是繡錦袍呀,鑼鼓響了,你‘執(zhí)生’,快出場啦!”于是楚岫云只有硬著頭皮出場,她先來一個亮相,捧住錦袍向左轉(zhuǎn)兩個身,再左右別步做了幾個動作,她想,要唱曲了,就向樂隊舉了一只手指,樂隊師傅馬上領(lǐng)會,知道她要唱【中板】,于是就起了【中板】的音樂。她唱完【中板】又唱了【滾花】,她唱一句就做一個動作,加上她人靚聲甜,看得觀眾好開心。(41)郭英偉、陳象雄:《深得薛派神髓的楚岫云》,見《真善美:薛覺先藝術(shù)人生》,香港:香港大學美術(shù)博物館出版2009年,第155頁。
楚岫云僅知道表演內(nèi)容是“繡錦袍”就可以表演得載歌載舞,足見她平時學習傳統(tǒng)排場之熟練。由此可見,提綱戲中的排場不僅是整部戲的“肉”,還是演員們演技的“試金石”,如果演得好,可以迅速“扎起”,可是如果演得不好,則會影響前途。
另外,演員們只有熟識傳統(tǒng)排場才能適應提綱戲的演出環(huán)境。當時的粵劇班社經(jīng)常需要下鄉(xiāng)走埠,演出的戲臺都是臨時搭建的,這些上演的劇目,多數(shù)都是觀眾們耳熟能詳?shù)膫鹘y(tǒng)劇目,如果演員有任何失職,觀眾們一下子就可以辨別出來。當時的臨時劇場有一個特殊的“觀眾席”,名為“壁地”。在一些藝人的傳記或者是老藝人口述中,“壁地”不僅是一塊舞臺前的空地,也是演員們在舞臺上最為敬畏之地?!端匦那夙嵡嚽椤芬粫芯驮敿毭枋鲞^“壁地”和“壁地文化”:“琴姐(即粵劇演員梁素琴)回憶落鄉(xiāng)演出時,戲臺前有一大片空地,不設座位,行內(nèi)稱之曰‘壁地’。臺很高,沒錢買票入座的觀眾便會聚到臺前的‘壁地’站著看免費戲,同時也會撿拾‘壁地’上的石頭,和剝剩的果皮堆在臺前,遇到有演員出錯或‘甩曲’,便會毫不留情起哄兼向臺上擲石頭、果皮!演員們又怎敢懈怠呢?”著名粵劇演員葉兆柏也對這種“壁地”有過回憶:
以前的劇場是戲棚,不是露天的,能夠容納2000多人。前面幾排是竹杠床,能坐四個人一座吧,這些就是“前座”。中座后座都是坐板的,沒有前面的老板那么舒服。而且逢搭戲棚還有一個規(guī)矩,就是留一個“壁地”(很擠的空間),就是在前幾排的竹杠床和舞臺之間的空位,叫做“壁地”,那么是給誰站的呢?是給那些沒有錢買票的窮人們站的……這些“壁地佬”也是對演員們表演的一個監(jiān)督。他們近距離看了很多大老倌的表演,如果你演的不好,他們剛從田里面出來,隨時拿泥頭扔你(笑)。比如說“上樓梯”這個程式動作,他們會數(shù)著你的步數(shù),你上少一步,他們會在下面隨時扔泥頭。(42)葉兆柏口述,訪談時間:2016年12月14日,訪談地點:廣州市荔灣區(qū)恩寧路葉兆柏家中,采訪人:楊迪。
正如葉兆柏所說,當時提綱戲表演的整個演出環(huán)境,也從一定程度上對演員熟悉排場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壁地”和“壁地佬”的存在,對于演員們來說就是一種變相監(jiān)督機制。有學者曾在《戲園、紅船、影畫,源氏珍藏太平戲院文物研究》書中提出過這樣的擔憂:“提綱戲和排場的運用雖然是粵劇的主要表演傳統(tǒng),但古老排場日益消退,今天的演員更缺乏傳統(tǒng)排場的訓練。”(43)容世誠主編:《戲園、紅船、影畫,源氏珍藏太平戲院文物研究》,第225頁。確實,粵劇傳統(tǒng)排場對于訓練演員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價值,這種半即興的表演,有利于磨練演員的演技,提高演員的心理素質(zhì),全方位地培養(yǎng)演員的藝術(shù)感知力。
綜上所述,從粵劇提綱戲的編演可見粵劇傳統(tǒng)排場的歷史價值主要有三:一是在劇目編寫方面,編劇(開戲師爺)熟知排場,就可以輕松編寫新劇目;二是在演出實踐中,提場師爺和演員都需要熟識排場才能保證演出的順利進行;三是在培養(yǎng)演員方面,傳統(tǒng)排場是粵劇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粵劇演員基本功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提綱戲的編演方式在今天看起來不免有粗糙之處,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在提綱戲興盛的時期,演員們對自身演技的重視程度是很高的,對傳統(tǒng)排場的掌握程度也是很高的?;泟鹘y(tǒng)排場中保留了粵地文化特色與粵劇武功絕技,在今天,非遺保護視野下的粵劇傳承工作應該將粵劇排場納入編劇、導演培養(yǎng)與演員教育培訓的重點,這樣才能實現(xiàn)對粵劇“原汁原味”的活態(tài)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