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德宏

韓愛華是名外科醫(yī)生，為人嚴謹，敬業(yè)，醫(yī)術也相當精湛了，但她對病人的態(tài)度冷淡了些，少了點兒人情味。

她也時不時捫心自問，總認為盡己所能為病人解除病痛就不錯了，確實很少溫言軟語地關心過病人。最后她這樣自我安慰道：身為醫(yī)生，見到的苦難太多，時間一長煉成鐵石心腸是不可避免的結局，或許這也是一種職業(yè)病。

這天她接診了一個病人，是一個年方二十出頭的女孩，被人背進來后無力地埋頭在桌子，再看那女孩面色蒼白、氣息微弱，情況相當不妙。

背她進來的是個男青年，歲數(shù)跟女孩差不多大。因為費了力，此刻男孩的臉上全是汗珠?？磧扇撕岬囊轮?、拘謹?shù)呐e止，不用說是來自農(nóng)村。

韓愛華立即進入工作狀態(tài)，原來女孩患了嚴重的病癥，在別的醫(yī)院已治療不少時間，但收效不大。直到聽說韓愛華的大名，他們這才尋了來。

對這樣的事韓愛華早已見怪不怪，一邊填寫病歷、化驗單，一邊職業(yè)性地問男孩：“你是她什么人？她爸媽呢？”

男孩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表情：“我是她男朋友，她爸媽已經(jīng)去世了?！?/p>

韓愛華心尖微微一跳，原來這是個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這時男孩把女孩抱到外面的長椅上，再進來，怯怯地問道：“醫(yī)生，她的病治得好吧？”

男孩顯然不想讓女孩聽到，才把她抱出去。韓愛華繼續(xù)手頭的活兒，頭也不抬，說：“很兇險，后果難料，很有可能人財兩空?！?/p>

男孩臉色一下子白了，白得像張紙一樣，眼神都恍惚了，可以想見，韓愛華這句話對他的沖擊力有多大。男孩低頭想了想，又說：“難道一絲把握也沒有嗎？”

韓愛華生硬地說：“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了，后果難料，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你到底是治還是不治？”

男孩沒有半分猶豫，眼神分外堅定，“治。”又問道：“醫(yī)生，這個……估計治療費得多少錢？”

韓愛華心里粗略算了算，說：“五萬左右。”

男孩的臉再次白了，對他來說這個數(shù)字顯然遠超心理底線，他無法承受。但他隨即鎮(zhèn)定下來，“醫(yī)生，請幫她辦住院手續(xù)?！?/p>

韓愛華心里輕嘆一聲，在醫(yī)院這個雖小但分外濃縮的社會，有些事她見得太多了：世上好多親情、愛情、友情，富貴健康的時候，相親相愛海誓山盟，可只要一遇到疾病，爭吵的、分手的，甚至對簿公堂的，比比皆是。眼前這個男孩又能堅守多久……

這么一想，她不由得隨口問道：“這么多錢，你從哪兒弄來？”

男孩顯然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他挺挺胸脯，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打工掙了點兒錢，再把牛啊羊的全賣了，差的錢我會借到的，萬一借不到，我就賣房子?！?/p>

韓愛華聽了一愣，難道這世上還真殘存著傳說中的愛情？我不信，我要試試。她便一臉冷峻地說：“我必須告訴你后果，正如我剛才聲明的那樣，你很可能人財兩空?！?/p>

男孩這回回答得相當迅速：“即使人財兩空，我也要帶她治，因為我答應過她，要好好待她。”

韓愛華依舊不動聲色：“我再告訴你一個后果，即便治好了，也留有后遺癥。”

男孩卻笑了：“能治好就是最大的奇跡，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要。”

經(jīng)過手術前一系列檢查準備，幾天后女孩被推上了手術臺。一直以來韓愛華對大大小小的手術都相當重視，但對這臺手術的重視程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她也詫異自個兒的表現(xiàn)，跟這對小戀人非親非故的，為什么要這么認真？難道是想看看在金錢和疾病面前，愛情到底能支撐多久？這世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愛、叫信念嗎？

四個小時后，女孩被推出手術室，極度疲勞的韓愛華走出來，迎面撞上男孩。只見男孩眼神驚恐得像獵人槍口下的兔子，他先沖上來看著女孩，女孩緊閉著雙眼。

男孩直勾勾問道：“韓醫(yī)生，手術……”顯然女孩死去一般的模樣嚇著了男孩。

韓愛華說：“手術很成功……”

沒想到男孩眼珠往上一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可憐的家伙，喜悅太巨大了，擊倒了他。沒說的，先弄醒男孩唄。

時間一天天過去，女孩在一天天好轉，臉色也紅潤起來。上回做完手術后韓愛華對男孩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話沒說完男孩就暈倒了，那后半句話就是：能不能治愈還很難說，接下來女孩的意志力也很重要。現(xiàn)在看來女孩康復得相當不錯，遠超想象。這是為什么？這就是愛的力量嗎？

只見男孩一刻也不停地伺候著女孩，端茶送水、打飯喂湯，忙得像個飛旋的陀螺，實在瞌睡了就在床邊打會盹兒，只要女孩一個極細微的動靜、一聲極低的呻吟，男孩馬上就醒來，輕聲地問她想吃什么嗎，疼不疼。因為疲勞，眼見著男孩一天天消瘦下去，可他的腳步輕盈得不得了，有幾次韓愛華竟然聽到他還哼著小調(diào)。

就在這時現(xiàn)實橫刀殺進了童話：男孩預存的錢用完了，醫(yī)院的催款單過來了，必須再繳一萬。男孩請求韓愛華別停藥，他這就回家想辦法。韓愛華問他：“你能有什么辦法？借？能借到嗎？”

男孩眼里閃過一絲迷茫，“好在我還有房子，雖然不算好，但多少能值一點錢的，我這就回家賣房子去?！?/p>

男孩走后，韓愛華心里有點兒收緊：好多家庭在這道坎上出現(xiàn)裂痕，男孩會回來嗎？嗯，不妨自己跟自己打個賭，賭注是……

只過了一天男孩就回來了，他來找韓愛華，可他眼睛躲躲閃閃的，不敢直視韓愛華。韓愛華一下子明白了，“沒籌到？”

男孩說：“我已經(jīng)拜托人賣房了，還有十幾棵樹也賣掉，可賣房沒有這么快的，我怕你停藥，就先趕回來了。韓醫(yī)生，請你別停藥，我一定會繳費的……”

韓愛華點點頭，“好吧，再等你幾天?！蓖瑫r在心里說：好家伙，你贏了。

下午的時候，男孩忽然沖進辦公室，語無倫次地說道：“韓醫(yī)生、韓醫(yī)生，奇跡出現(xiàn)了，有人代我繳了錢，整整一萬！”

韓愛華也很高興，笑著說：“我也聽說了，這下你不用賣房了，不然的話你女朋友出了院住哪里？”

男孩雙手捂臉，過了片刻才拿開手，擦掉眼淚，雙手合什向天說道：“我們有救了，這錢我一定還上、一定還上！”

女孩恢復了健康，男孩扶著她，告別韓愛華，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韓愛華瞧在眼里，心頭暖暖的。女孩的病確實兇險，能挽回一條命算是個小小的奇跡，作為醫(yī)生蠻有成就感。

一晃幾天過去，這天韓愛華正穿過門診大廳，忽聽得有人叫她：“韓醫(yī)生、韓醫(yī)生！”

韓愛華掉頭一看，啊，是那對小戀人。

只見兩人氣色都不錯，女孩更是顯得紅潤漂亮，韓愛華笑了起來。她很樂意看到兩個年輕人如此健康、恩愛。實際上，經(jīng)過這件事她發(fā)現(xiàn)自個兒愛笑了，身邊人也都這樣說，問她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變化，韓愛華笑而不言。

韓愛華上前拉住兩人的手，問候了幾句，又囑咐一些注意事項，兩個年輕人不住點頭。然后男孩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一疊錢，說：“韓醫(yī)生，這是還您的錢，您數(shù)數(shù)，整一萬。”

韓愛華說：“還我什么錢？”

女孩捂著嘴，眼淚掉下來，男孩也未曾開口先哽咽了：“事后我想知道這錢是誰捐的，查了老半天，終于知道捐錢的不是別人，正是您，您還騙我是公益組織捐的。”

韓愛華一樂，是的，上回她給自個兒下的賭注就是一萬元，如果男孩為了女孩甚至肯賣房子，她就為男孩墊上一萬元。結果，男孩勝了。韓愛華愛憐地拍拍男孩的肩膀，“這算什么嘛，能幫你們一點我心里也是蠻高興的，這錢就不用還了。”

可是倆人的態(tài)度相當堅決，韓愛華知道推托不了，他們的愛不容輕慢，只好收下，“你這錢是哪來的？房子賣了？我讓你不要賣房的，房子賣了你們住哪兒？”

男孩搖搖頭：“房子沒賣，村里人聽說您借錢給我，都不許我賣房，個個湊錢給我，他們沒錢甚至跟親戚借，說一定得把醫(yī)生的錢還了，不能拖著。我攔都攔不住，瞧，他們都來了！”

韓愛華一瞧，真的，大廳里站著好多人，全是農(nóng)村人的打扮，個個正笑著看著自己，那笑容十分干凈、純樸、溫暖，只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才這樣。領頭的老人說：“我們來一是感謝韓醫(yī)生，謝謝您救了我們村的孩子;二是想親眼看看好醫(yī)生長什么樣子，韓醫(yī)生，您跟我們想象中的好醫(yī)生一模一樣！”韓愛華從未有過如此手足無措，她忽然發(fā)覺自個兒想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