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強
一
在新世紀到來前兩年,我中師畢業(yè),回到母校碑橋初中教書,心里半是興奮半是悵然。興奮的是終于跳出農門熬出了頭;悵然的是轉了一圈,又回到出發(fā)的地方,除多了一個國家干部身份和每月300多塊的工資之外,啥也沒改變。
碑橋初中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像這樣的中學全鄉(xiāng)還有兩所,規(guī)模都很小。全鄉(xiāng)最好的學校是鄉(xiāng)中和鄉(xiāng)小,新畢業(yè)的老師爭著往里邊進,僧多粥少,不是人人都那么好命。
我的鐵哥們楊剛,就是一個幸運者。在鄉(xiāng)教辦室聽說這個消息,我馬不停蹄去找他。教辦室與鄉(xiāng)小隔條河,秋水清且淺,我蹬著自行車直沖過去。楊剛正在哼著小曲兒收拾剛分的宿舍,見我上前就是一個熊抱,向外發(fā)散的得意把我扎得生疼。楊剛意識到了什么,收手在胳膊上來回摸著,說:“鄉(xiāng)小也就這樣,人多房子小?!?/p>
我毫不因他的收斂而客氣,“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嗎?”楊剛一笑,替我說出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比如我?!蔽野琢怂谎?,楊剛湊過頭,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你也別失落,據(jù)可靠消息,下學年鄉(xiāng)村初中都要砍掉,合到鄉(xiāng)中去。到時候人隨校走,你只用在下邊堅持一年?!?/p>
我不想跟他瞎白話,轉身門里門外打量他的住室。楊剛說得沒錯,這房子比起碑橋的宿舍來,品質差不多,面積卻小些,放一張單人床一個辦公桌,便沒什么空地,做飯的家伙什,只能撂到房檐下的簡易棚里。
這些建于二十年前的舊瓦房,我閉著眼便能細說不差。大抵是土墻棚瓦,窗戶一塊玻璃也沒有,夏天張片窗紗防蚊,冬天蒙塊塑料布擋寒,地坪是泥土的,墻角兩三個鼠洞,像持槍搶劫犯的槍口。沒有頂棚的房梁上,有時會掉下生了一肚子蛆的臭老鼠,“嘭”地四面飛散,如果不幸你正在用膳,估計能惡心一輩子。
我的宿舍比楊剛的大,可是房子再大,又能怎樣?這也根本不是比房子的事。
我們正在屋里說得熱鬧,忽聽門外有人喊楊剛。那聲音讓我一激靈,像三伏天吃了塊冰鎮(zhèn)西瓜。我忍不住探頭一看,院里垂柳樹下不遠不近站著一個嬌小的女孩,一身粉紅色的連衣裙,透著一種鄉(xiāng)下少有的洋氣。
楊剛擦著我的頭皮蹦出門,舉手抹了抹頭發(fā),沖女孩笑。女孩黑幽幽的目光越過他的頭,停留在我臉上,話卻是沖楊剛說的:“來客人了?”
楊剛半閃身指著我,說:“我哥們兒,趙凡?!?/p>
“你就是趙凡???”想不到女孩竟然知道我,“全縣第一個中招考試語文考滿分的,名人啊。”
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羞死現(xiàn)如今,我干笑笑以示禮貌。女孩主動自我介紹:“我叫蘇小曼,三師(第三師范)的,畢業(yè)一年了。你分到哪個學校了?”
“碑橋?!?/p>
“小學?是初中吧?!碧K小曼邊猜邊說,“初中比小學強,初中才是老師,小學就是保姆。”
我又干笑笑再次以示禮貌。
楊剛插上了話:“你要出去嗎?”
“我上街買菜。要不,晚上一起吃?”楊剛回看我,我趕緊說一會兒要回去。
“那就下次嘍?!碧K小曼左腳尖點地,輕輕一轉,長長的裙裾開成一朵花,向校門飄去。
楊剛送別蘇小曼的笑容,面對我時變成了一種猙獰,他狠狠地踢我一腳,“凈壞人好事!”
我不服地說:“讓讓是一禮,鍋里沒下你的米。你倒當真了。”
“反正你破壞了我校男女老師增進友誼的機會,該當何罪?”
“喲,應當加上‘純潔二字吧?哥?!?/p>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子饑。知道我為什么鄉(xiāng)中不去,非要來鄉(xiāng)小嗎?”
“不是為了小學教育事業(yè)?難道是為了她?你的思想覺悟不至于這么低吧?!?/p>
“我當然首先是為了教育事業(yè),可是古人說成家才能立業(yè),我總得先找個對象吧?!?/p>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鄉(xiāng)小有這么個美女?”
“嘿嘿,你別忘了教辦室咱有人啊。我表叔給我看過全鄉(xiāng)未婚女教師的照片,我覺得這個最好。”
這家伙的鉆擠勁再一次讓我刮目相看。
“別看她畢業(yè)早一年,其實年紀跟我一樣大?!睏顒偟膫刹爝€有后續(xù),“你看她氣質不一樣吧,她家在縣城,正是我的菜。我是不會在鄉(xiāng)下長待的,不久就會調到縣城?!?/p>
楊剛有幾個好親戚,在縣城里當著不大不小的官,分學校時就想進縣城,差一點兒弄成。親戚們集體攢著勁,一定要把他調到城里。
我更加泄氣了,跟鄉(xiāng)小一比,碑橋簡直是荒無人煙不毛之地。那里沒有一個女教師,加上我九個老爺們,唯一的女人是一個黑胖健壯的中年教師家屬。
怪不得人人都想擠進鄉(xiāng)中鄉(xiāng)小,原來風景這邊獨好。這年頭,鄉(xiāng)鎮(zhèn)男教師找個合適的媳婦越來越難。沒工作的女孩,當然不想要,誰愿意辛辛苦苦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有工作的女孩,卻把男教師排在最后邊,先是機關事業(yè)干部,然后是企業(yè)工人,都比教師高一格。就算是女教師,也不愿下嫁男教師。都是干這個的,有幾斤幾兩比別人更清楚。
“你嫉妒眼氣個啥?”楊剛與我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蟲,一眼便看出我的不忿,“你不會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吧?”
我當然沒那么花心,我的女朋友,比蘇小曼還要漂亮。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天底下唯吾愛最好,客觀而論,岳秋星比蘇小曼至少高出15個百分點。這一點,楊剛也是承認的。
可是岳秋星再好,卻不在我身邊。她跟我一個班,家在市郊,畢業(yè)后分到了市里一所小學。她本想跟我來縣里的,我不同意。從市里到縣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不忍心讓她跟我受苦。她沒再堅持的原因,是相信我們的愛情,可以超越一切。
上學時,我倆都在天上飄著。一畢業(yè),她還在天上飄著,我踏到了實地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愛情,并不那么堅實。
二
到碑橋初中第一天,我初三時的理化老師,現(xiàn)在的張校長開口就表功:“知道嗎?為要你到碑橋,我跟教辦室主任硬磨兩天。不然,你得上陡溝初中去?!?/p>
陡溝是全鄉(xiāng)最偏遠的初中,真要去那兒,不叫分配,該叫發(fā)配。張校長在這件事上幫我一把,我心里充滿感激。
分課的時候,我才知道,要我回來,張校長有他的小算盤。他要我上手就教初三,還當班主任。
我當場懵了。按一般情況,剛畢業(yè)的老師,不會安排教畢業(yè)班。再說,我才19歲,比初三學生只大兩三歲,學生能服嗎?
張校長說:“要是按一般情況,這學期就沒有碑橋初中了?!?/p>
原來教辦室的撤校計劃是分步走的,本期先撤的是碑橋初中,這也是原定我去陡溝的原因。張校長為了保住學校,不惜賭上校長的位置,懇請教辦室讓碑橋初中再辦一年,如果中招升學還是零蛋,連他一并撤了。
碑橋初中有著三十年的歷史,最輝煌的時候,連續(xù)三屆中招升學率全鄉(xiāng)第一,把鄉(xiāng)中遠遠甩在身后。我是三屆中的最后一屆,我們班二十來個學生,全部考進中專中師和高中,輝煌一度達到頂點。然后,就走了下坡路,幾個功勛教師先后調走,中招成績一滑到底,學生再也考不上中專院校,去年連一般高中也是空白。
張校長是唯一沒走的功勛教師。鄉(xiāng)里多次調他,他不去,他不愿離開干了一輩子的碑橋。他是碑橋人,十六歲便在碑橋小學當民辦教師,一手參與碑橋初中的創(chuàng)辦,前年才轉正為公辦教師,去年當?shù)男iL。
對碑橋初中的去留,我跟張校長意見正相反。不行就撤了唄,硬撐有啥意義?撤了我正好能去鄉(xiāng)中。張校長想不到我是這個心思,他有點嚴肅地提醒我,別忘了當年要是撤了,還能有我的今天?
這我無法否認。在我小升初那年暑假,鄉(xiāng)里要撤碑橋初中,理由是校舍不達標。消息傳來,碑橋村群情激憤,就在學校門口圍住了抓教育的副鄉(xiāng)長,一群大媽大嬸七嘴八舌,把副鄉(xiāng)長懟得伏天直冒冷汗。快嘴利舌的四嬸說:“你說,我們怎么辦,才能保住學校?你要是說出來,我們辦不到,你想咋撤咋撤,我們保準屁也不放一個。若是我們辦到了,你還要撤,今個你就擱這兒倒插門,別想走了!”
副鄉(xiāng)長知道倒插門的日子不好過,趕緊提了一個他認為辦不到的條件,那就是重建不達標的校舍,而且必須在開學前建好。副鄉(xiāng)長賬頭清楚,需要重建的校舍多達十五間,指望一個碑橋村,怎么也建不起!
可他小瞧碑橋人辦學的積極性了。四嬸一咬牙,當場認捐兩掛大梁。在她的帶動下,村民紛紛捐錢捐物,在外校友伸手援助,村里工匠義務出工,等到半個月后開學,十五間紅磚大瓦房帶著新鮮好聞的石灰味,硬實實地立起來了。
事已至此,鄉(xiāng)里兌現(xiàn)了承諾,保留了學校。不知道是被群眾的精神感動了,還是新建校舍帶來了好運氣,碑橋初中從那一年開始步入輝煌,師生擰成一股繩,硬生生比敗了鄉(xiāng)中。
如果那年碑橋撤了,我應該會上鄉(xiāng)中,也估計會考上師范。但是歷史不能假設,也可能我會因某個小事或細節(jié),沒有達成目標,與我的很多小學同學一樣,在家種地放牛。碑橋是我人生的跳板,我真心感謝它。
張校長接著發(fā)揮說:“村里有了初中,就有了初中文化,孩子們都能完成初中教育,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要是沒有初中,一大半孩子就停留在小學文化。我不能讓這個根,斷在我的手里?!?/p>
他看著我說:“你是跳出來了,后邊的學弟學妹呢?任憑他們在泥坑里掙扎,你就不管啦!你是碑橋出來的最好的學生,我相信,你有這個覺悟,不會忘本。”
我被張校長批講得羞愧難當啞口無言,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
就在當上初三班主任這天,我收到了岳秋星的來信。
秋星像以往那樣,在信中傾訴了對我的想念,她的熱情把我低沉的心重新點燃了。她說她擔任了三(七)班的班主任,還教語文和品德,班里八十三個學生,吵起來能掀翻屋頂,一天下來,把人累得半死。還是在學校上學好啊,我們手拉手去公園看大象,大象用鼻子噴我們一身水。
看到這里,我會意地笑了。我想秋星寫這一句時,小巧的嘴角也帶著和我一樣的笑。那天,我們互相打量著被噴濕的衣服,禁不住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我的眼睛直了,我看見秋星襯衫里面粉色的文胸,清楚地透露出來。
然后在一個花樹環(huán)繞的地方,我第一次吻了秋星。
我馬上回了信,關心了她的事情,簡單說了我的情況,然后就是大段的抒情。我的天,不知不覺竟然寫了五千字。
秋星的來信,像一劑眼藥,一下子讓我重見光明。我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初三班上,認真思考如何打翻身仗的問題。
學校的核心是教師和學生,在教師確定之后,生源的質量,成為問題的關鍵。開學第二天,我進行了摸底考試,結果大失所望,重新煥發(fā)的激情又低到極點。
三
我來到校長辦公室,“啪”地把成績單撂到張校長的桌子上。
“就這樣的學生,你給的任務我完成不了。”
張校長并不看成績單,也沒有應激反應,好像早知道會有這一出。他慢悠悠地說:“沒有一個行的?”
“一個也沒有。”
“真沒有嗎?上學期期末考試,我記得有兩個還是不錯的?!?/p>
張校長真會裝糊涂,好像是我把好學生考壞了一樣。這鍋我可不背,我沒好氣地說:“你能不知道,咱們這兒的孩子,暑假在干嘛?放牛割草,下河上樹,哪個復習過?”
“你看,你什么都明白。”張校長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咱們又不是縣城,學生不用干活,還能上補習班。中考要是考放牛割草,逮魚爬樹,咱能怕它?咱只有堤內損失堤外補,多給他們補課?!?/p>
我只能搖頭苦笑,學生們初一初二的知識都沒掌握住,有的連漢語拼音和四則混合運算都不會,這得從哪兒補起,又補到哪兒算完?
張校長又提老黃歷:“你們那屆不也一樣,你的物理不好,不也是我一勺一勺喂出來的?!边@老黃歷特別有殺傷力,我又敗下陣來。
想不到張校長還沒完,一出一出凈給我出難題。他到我宿舍轉一圈,見還有空余地方,非要安排兩個學生跟我同住。
這我不能同意,比楊剛宿舍大,是我沒進鄉(xiāng)小唯一的安慰了。再說,老師跟學生住一屋,方便嗎?我赤身露體那點隱私,放屁打鼾那點毛病,全讓學生看見了。我的老師臉面何在,我的師道尊嚴何存?
“學生宿舍那么大地方,為啥要住我屋?”我十分不解。
“這就是那倆還不錯的學生,是我們重點培養(yǎng)對象。學生宿舍人多吵鬧,斷電早,影響學習。你這屋成夜有電,他們想學到幾點都行?!?/p>
張校長心里全是學生,根本沒有我這個老師,我心里很不滿。哦,他們想學到幾點都行,那我還睡不睡覺?有沒有考慮過我的作息規(guī)律。
我眉頭一擰計上心來:“這么多好處,為啥不上你屋去?”
張校長早就有了應對之語:“我那屋,安排了三個女同學??龋?,別亂想,晚上我回家住?!?/p>
這倒是實話,他家就在校門口,沒必要在學校打光棍。
反正我不同意,你總不能把我趕出去。就算把我趕出去,我看哪個學生敢住進來!
張校長見我態(tài)度堅決,便沒再提這茬兒。
很快教師節(jié)到了,我的第一教師節(jié),過得還算隆重。村干部全來了,給每個老師送一壺油一袋米,算是慰問。正趕上周末學生不在,張校長動員黑胖健壯的教師家屬做一桌菜,把課桌并成大餐桌,大家在一起吃頓飯。
村支書干了很多年,張校長跟他是把兄弟,學校的事便顯得重要一些,酒也喝得分外暢快。喝到臉紅頭暈之時,他指著我說:“娃兒,你雖不是我村人,但咱上莊下鄰,你爹我們熟得很。你叔我當村支書十來年,最得勁的事,就是保住了這個學校。娃兒,你懂不懂?懂不懂?”
我使勁點頭,他又說:“我看你不老懂,你叔我再跟你說一遍。你是這個學校培養(yǎng)的,你得給學校好好干。咋好好干呢?那就是……”
他忽然端起酒盅,倒得滿滿的,伸到我面前說:“你把它喝了,我就告訴你。你不喝,這個能處,我就不說?!?/p>
我無奈地接過來,艱難地喝下去,一轉身,哇地吐了一地。我酒量小,實在不勝酒力。
村支書哈哈大笑說:“娃子,你不行,還得多練練。男人不喝酒,女人不會生,都是沒用的貨。”
他端起酒盅,連干兩杯,抄起筷子,夾塊豬頭肉填進嘴里,三嚼兩咽下了肚,大手一抹嘴,說:“這兩杯,算叔陪你了。你就是吃瘡屙膿,萬難做盡,也得把初三帶好了。要不,你就對不起叔這兩盅酒?!?/p>
我只能可著勁點頭,脖子甩得像風中的向日葵。
晚宴后,借著酒勁,張校長帶我給李鏡然老師送慰問品。李老師請了一段病假在家。踏著朦朧的月光,我倆走上學校門口的石橋。
這石橋,不知道啥時候建的,用兩塊大石碑并排搭成,人們稱為碑橋,天長日久便成了村名。碑橋下是一條干溝,本是夏天過洪水的,十來年前上游修了個水庫,便常年有了水。橋下的水薄薄一層,幽幽然反射著月光,竟讓我想起了蘇小曼那天看我的目光。
到李鏡然家要過一條真正的大河,沒有橋,冬天水枯時,擺上一排踏石可過。現(xiàn)在水在腿肚以上,來往只能脫鞋蹚水。李鏡然跟我是碑橋對面的古河村人,到碑橋學校都得蹚水。
李鏡然半躺在躺椅上,想起身卻起不來,他是腿上的毛病。張校長說:“坐著,坐著。”把慰問品放到他身邊,說:“你看看,村支書送的,都是名牌,平常你舍不得買吧?!崩铉R然嘿嘿一笑說:“拎小賣部賣了,給我成現(xiàn)錢多好?!?/p>
張校長說:“現(xiàn)錢,有?!彼麖目诖锾统鲆话賶K錢遞上,“這是學校發(fā)的。”我咦了一聲,張校長扛我一下,我不往下說了。李鏡然又嘿嘿一笑說:“咱學校改銀行了?!?/p>
張校長說:“少你個銀貸員,業(yè)務開展不起來呀?!崩铉R然拍拍腿說:“就數(shù)它不爭氣?!睆埿iL側頭想了想,終于開口說:“要是可以,你上學校吧,先把課擔上?!?/p>
李鏡然止住笑臉,問:“有人說閑話了?”
“這倒沒有?!睆埿iL看一眼我說,“趙凡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還是你晉中一職稱的事,規(guī)定要現(xiàn)職現(xiàn)崗,上學期半腰上你請的假,不算違規(guī)。這學期你要是不擔課,怕說不過去。現(xiàn)在是指標少,爭家多,每年告狀告得頭破血流?!?/p>
李鏡然趕緊說:“那我得去,就是爬,也要爬到課堂上。再過兩年,我就到齡了,中一要是晉不上,退休工資吃大虧啊。”
走出李鏡然家,很快回到了河邊上,我對張校長說:“你那一百塊錢,我咋沒有?”張校長頭也不回地說:“若是你也起不來床,你也有。”
這話挺噎人,我氣呼呼向前走。張校長趕上來,說:“算了,實話跟你說吧,這不是學校的錢,是我自己的?!?/p>
我站住,氣立馬消了。張校長拉我坐在河沿上,“沒別人,咱爺倆說說心里話吧?!?/p>
我們坐在高高的河沿上,河水向南流,水聲不大。河叫古河,這會兒倒像個娃娃,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張校長開口了:“這河,你熟吧?!”
這還用問,上學那會兒,一天三趟,河里的王八,我都認得是公是母。
“李老師的腿病,就是被這河害的?!?/p>
“河跟他又沒仇,咋會害他?”
“小時候上學,李老師背你過河,你可還記得?”
我可記得,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便上碑橋學校。寒冬臘月,踏石結冰,滑溜溜的,小學生過不去。李老師便脫鞋蹚河,把我們一個一個背過去。
“他背過你幾回,你能記清不?”
這個,記不大清了。要是計算的話,一年少說也有十來回,幾年下來,幾十回總是有的。
“他一年背一個學生十幾回,就按平均二十個學生,一冬天他要背學生蹚河三四百回。他教了四十年學,你算算背過多少回?”
我在心里一算,不禁大吃一驚,這得數(shù)以萬計啊。
“你說,他不得腿病,誰得腿病?他這病不是這河害的,還是哪個?”
張校長不再說話,我也不想說話,只有河水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像個不懂事的娃娃。
我們靜靜坐了好長時候,一直到月亮沉下去,張校長才拍拍屁股站起來,低著頭朝河里走。我趕緊跟在后邊,張校長突然轉過身,沖我喊:“李老師能背你過河,你就不能和學生同?。磕阋粋€小毛孩,能跟李老師比?李老師是省級勞模,全鄉(xiāng)教師里唯一的省勞模!省勞模啊,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那是李老師用腿換的,換的!”
張校長聲音突然低下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甩掉鞋子,呼啦呼啦蹚河走了。我晾在河邊,河水的聲音,偏又大了些,一遍又一遍地響著。
四
時間長了,我才徹底明白,張校長向我屋里塞學生的真正用意。
那兩個學生,智力屬于上乘,基礎卻一般。什么知識,一點都透,思路也有,方法也對,落實到紙面上,總是出運算和論證上的低級錯誤。本來能得優(yōu)秀,左扣右扣,成了勉強及格的水平。
自從他們住到我屋之后,老是拿習題問我。不僅問我教的語文和政治,還有數(shù)理化和英語,逮啥問啥。我成了全科補習老師,不,準確說是私人定制的家庭教師。
我懷疑這是張校長的授意,否則,他們哪敢如此不客氣。我有點厭煩,尤其是拿小兒科的東西來問,簡直就是在侮辱彼此的智商。
學生很識眼色,見我煩了,就把家里的花生、板栗兜一書包,讓我吃。開始我不吃,后來想開了,全當腦力補充了。一吃就剎不住,再小兒科的問題,都得當成哥德巴赫猜想去解答,人性之弱點在我身上暴露無疑。
漸漸地,跟學生住習慣了,便來者不拒,時常床上躺三四個。學生見我好說話,蹬鼻子上臉,連我的床也霸占了。很多夜晚,我跟他們擠在一起,只能用泰戈爾的優(yōu)美,來驅除嗆人的腳臭味。
月考后,我像上一次摸底一樣,找到張校長,只是沒摔成績單,說:“還不行。”
張校長要過成績單,仔細看了看,說:“可以嘛,提高不小。你看,這個,還有這個,不是挺好嘛?!?/p>
我搖著頭說:“這就滿足了?比起我們,還差十萬八千里呢。”張校長點頭說:“當然不能跟你們比,你們那一屆,是全校最好的一屆。這種事,可遇不可求?!?/p>
“這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我急切地說,“關鍵是沒有領頭羊,沒有尖子生,沒有榜樣,學習勁頭帶不起來。”
“你說到點子上了。”張校長站起來,雙眉緊皺,“可現(xiàn)在開學一個月了,上哪兒找尖子生去?再說,就是有,人家也不一定肯來?!?/p>
我賭氣地坐在他的辦公桌上,說:“我不管,必須得有尖子生,哪怕只有一個也行。不然,我可干不了。”
“別泄氣,我給你找,還不行嗎?”
說到做到,兩天后,張校長領來一個男生,叫李小虎,是他親外甥,硬是讓他從鄉(xiāng)中搶來了。
這個學生,學習成績沒得說,鄉(xiāng)中前五名,就是習慣不好。李小虎聰明調皮,課堂上愛搗亂,接老師話茬,明里不學習,暗地下苦功。這起不了正面作用,反倒讓其他學生陷入了唯智商論的陷阱,以為他學習好,是因為他聰明,我們笨,再學也學不好,那就干脆不學了。
我找張校長說他外甥的“壞話”,張校長表示他也沒辦法,那家伙從小這樣,打死也改不了。
怎么辦?我著急上火,逢人就打聽,您莊有沒有成績好輟學的初三學生,復讀的也行。功夫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訪到一個。
我馬上讓人帶我去找,跑了十來里路,來到一戶人家。進門就聽見“墩墩墩墩”的聲音,我清楚那是織地毯“過緯”的鐵刷子聲。手工地毯,在這里是一個興盛的產業(yè),各家各戶幾乎都掛地毯織地毯。
進屋看見三間通梁房子,一道道立著四臺織機,十幾個年輕女孩坐在通明的熒光燈下雙手不停地忙碌著,像忙于筑巢的小燕子,不停地來回翻飛舞動。
這些女孩子,從面相上看,都很年輕,卻早早地投入到繁重的勞動中。人太多,我看不清,帶路人用手一指,那。
來了生人,女孩子一齊扭頭看,讓我看清了那張臉。她給我最深觸動是眼睛,像一抹電光,向我照來。
我被她們看得直出汗,趕緊退到屋外。帶路人叫女孩出來,給我們做介紹。
陽光下的女孩身材瘦小,面容微黑,眼里電光沒有了,顯得十分平靜。我說明來意,她聽懂了,卻一句話也不說。
“你想回去上學嗎?蔡靈?!蔽矣謫柫艘槐?。
她咬咬嘴唇,開了口:“不想?!?/p>
她說的第一句話讓我愣住了,不是內容,而是口音,她說一口純正普通話,而不是本地方言。
“你不是本地人?”
“我母親是北京的?!彼軌蚵牫鑫业脑捯?,說明她的聰慧,讓我很興奮。
“聽說你初三只上了一學期,為什么沒上完呢?”
她又不說話了,眼圈有點發(fā)紅,低頭進了屋內,不再出來。
我問帶路人,是不是說錯話了。
帶路人想了半天說:“她媽去年死了,是不是因為這個?咳,這妮子就是心重,人死不能復生,提都不敢提了?”
我認定蔡靈是我要找的學生,我想做一個徹底的調查,就讓帶路人帶我到她家去。
蔡靈的家在村那頭一個小土埂上,單門獨戶一個小院,北面三間平房,東屋三間瓦房,看起來光景還不錯。進門我發(fā)現(xiàn)這家真干凈,墻邊種著鮮紅的指甲花。聽見動靜,屋里迎出一個男人,約摸四十來歲,直挺的身板,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帥氣,怪不得能娶個北京媳婦。
蔡靈父親聽說我的來意,馬上說:“趙老師,你來得太好了。不是我不讓她上學,是她自己不上的。這孩子,不上學,真虧了呀!”
蔡靈父親雙手抱頭,似乎陷入自責之中。
能過了蔡靈父親這一關,我覺得希望大增??墒堑炔天`回來,當頭就是一瓢冷水。
“我不去,趙老師,謝謝你,請回吧?!?/p>
我只好退出來,帶路人覺得無功而返全怨她,就額外送上了有關蔡靈的各種信息。
“你別被蔡幫子(蔡靈父親)騙了,他可會演呢。年輕時候,他是個無郎混鬼,火車上招搖撞騙。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騙回一個北京妮。那妮一看就是個老實頭,一門心思跟他過日子,先后生了一女一男。時間一長,混鬼就露餡了,北京妮就想跑。跑兩回沒跑脫,被蔡幫子打得半死,看得倍嚴,再也跑不了。轉眼兒女大了,北京妮也就死了這條心,全當為了孩子坐監(jiān)吧。不料想這么短命,不到四十就死了。蔡靈小是小,可有主見。她怕蔡幫子四處鬼混進監(jiān)獄,這輩子就沒爹沒娘了,又怕弟弟在家受罪,干脆退學不上,掙錢養(yǎng)著那爺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