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逸萌
深秋,塔希提島,天空湛藍(lán),海水湛藍(lán)。這一天,是他們來到海島的第三天。月兒知道,這一天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一
塔希提島不缺少歡笑,總有人帶著美麗的期待來看這里的水清沙白。月兒避開了所有的喧鬧,選擇了最偏僻的旅店。
陽光跟著太平洋上吹來的風(fēng)一同到來,海水的顏色由幽深到清亮。衣食無憂的塔希提島居民可以無所事事地望著大海,等日落、退潮,再等漲潮、天亮。
如果可以和心愛的人一起,就這樣憂郁或悠閑地在海灘上坐上整個下午,聽潮聲起落,那是世間最幸福的事了吧??墒牵@種幸福對月兒來說,遠(yuǎn)得像隔著整個南太平洋。
夜幕像黑絲絨,綴滿閃爍的星點。月兒仰起頭,那些星光如她頸間的鉆石項鏈。她伸手觸摸,鉆石在夜風(fēng)中是冷的,冰冷,每一顆都是。月兒想,如果戴在指上,會不會是溫暖的?她握住左手的無名指,是空的,也是冷的,和夜風(fēng)一樣冷。
身上突然一暖,一件風(fēng)衣披在肩上?!巴砩侠洌⌒闹鴽?!”沈凌宇的語氣透著體貼。月兒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仰頭的姿勢,喃喃地說:“這里的夜空好美啊!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鄙蛄栌畛聊艘粫?,沒有接月兒的話,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回去吧,明天早上還要趕去機(jī)場。”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離開。
二
凌晨的岸邊缺少夜空般的安謐,潮水沖擊著巖石,一聲一聲灌進(jìn)月兒的耳中。她起身,回頭看一眼沈凌宇,然后決絕地回過頭,將他熟睡的臉徹底隔絕。
月兒踏出旅店,朝著那片湛藍(lán)的海走去。踩著冰涼、細(xì)滑的沙灘,她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海水,沒有停下,一直向海中央走去……
凌晨的海水冰冷刺骨,慢慢地將她包裹,水漫過她的腳踝、膝蓋,漫過腰、肩、頸,漫過嘴、鼻、耳……月兒不覺得冷,反而覺得海水是那么溫柔,那么溫柔地抱著她,像是很久以前母親的懷抱。
她閉上眼睛,整個身體完全進(jìn)入海水中……月兒的心里無比的平靜,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她像一個累了的孩子,回到了久違的溫暖懷抱里,就要靜靜地睡去。
恍惚中,有遙遠(yuǎn)的聲音傳過來——有海浪的聲音,有少年的嬉笑聲,有追逐的腳步聲,踩著柔軟的沙灘,飄落在海中。
月兒看見自己的背影,17歲的自己,堅定而決絕。夕陽投下巨大的陰影,她跟在沈凌宇身后,愛得義無反顧,不留退路。
月兒又聽見自己的聲音,27歲的自己,疲憊不堪——“再見,沈凌宇,我們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不是因為蒼老,不是因為疾病,是愛,殺死了我……”
冰冷的海水一點兒一點兒地侵襲著月兒的身體,將水中的靈魂凍結(jié),月兒在最后的知覺中微笑了一下……
在僅存的一點兒知覺中,月兒感覺似乎有一雙手將她托起,與10年前一樣;只是,月兒很快失去知覺,再無法感知。
沈凌宇乘坐早上的航班飛離塔希提島。從睡夢中醒來后,沈凌宇試圖找到月兒,未果。他必須離開,他要趕上他婚禮前最后一個航班,趕在他的婚禮舉行前到達(dá)婚禮現(xiàn)場,迎娶萬融集團(tuán)董事的千金。
在婚禮前三天,撇下一切事務(wù),沈凌宇陪月兒來到塔希提島。月兒這樣的女子無法用金錢收買,她答應(yīng)沈凌宇,只要他肯陪她來塔希提島,從此之后,兩人再無糾葛。月兒之于沈凌宇,只是他所愛之一,他寵愛她、疼惜她,卻不肯娶她;而沈凌宇之于月兒,卻是唯一,從17歲那年開始,月兒的心只屬于他一人,從未再為誰流轉(zhuǎn)過。
三
月兒在次日黃昏退潮時醒來,她沒能在那片湛藍(lán)的海水里沉下去,而是仍在塔希提島,躺在一家酒店的床上,站在她面前的是肖遠(yuǎn)。
見月兒蘇醒,肖遠(yuǎn)驚喜萬分,眼神中的憂傷和憐惜夾在疲憊中分外明顯。月兒張開干裂的嘴唇,輕聲道:“肖遠(yuǎn),是你……”
肖遠(yuǎn)的嘴唇似乎更加干裂,他說:“喝點兒水吧,你燒了一整天?!?/p>
肖遠(yuǎn)端過一杯溫水,說:“月兒,你真傻,10年前這樣,10年后仍如此?!?/p>
10年前,月兒17歲,她唯一的親人——最疼愛她的外婆去世,養(yǎng)父的虐待和折磨讓她不堪忍受。也是在深秋,那是一天傍晚,瘦弱單薄的月兒站在海邊萬念俱灰,慢慢地走向冰冷的海水中……
她沒有死,醒來的時候沈凌宇在她面前。25歲的沈凌宇——沈氏集團(tuán)的公子,他睿智深邃的眼睛望著蒼白美麗的月兒,充滿憐愛。
月兒愛上了這個救她的男子,她以為富貴多情的沈公子可以給她溫柔和依靠的臂彎。
10年,時光將月兒雕琢成清麗嫣然的女子,她只對沈凌宇一人情深繾綣,掏盡心肝。而沈凌宇的世界卻有著各色女子,月兒只是百花之中的一朵茉莉,不及芍藥濃烈,不及玫瑰馥郁。沈凌宇最終選擇的是與他門第相當(dāng)?shù)呐?,那是家族的?lián)姻,月兒無力搖撼。
心中所愛已凋謝,唯有一死。生于海邊,長于海岸,月兒無比眷戀那片湛藍(lán)。塔希提島的海水相傳是世上最藍(lán)的,寄身于此,了無遺憾——這就是月兒讓沈凌宇陪她來此的目的。
只是,月兒不知道,肖遠(yuǎn)怎么會在這里。
四
肖遠(yuǎn)端了一碗粥進(jìn)來,細(xì)心地喂她喝下,只字不提其他。月兒止不住地問他:“肖遠(yuǎn),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肖遠(yuǎn)說:“自從知道沈凌宇訂婚的消息,你的眼神就跟17歲時一樣,我知道你又會做傻事,我便像10年前一樣跟著你……”“10年前那天晚上,你也一直跟著我?”月兒驚愕?!笆恰毙みh(yuǎn)苦笑,“那天晚上,我怕你出事,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你,看到你快要被海水淹沒,我沖過去拼命地托起你??赡菚r我身單力薄,快到岸邊時已經(jīng)體力不支。幸好,一個路過的男子相助,才救了你。我嗆了水發(fā)燒,被爸媽送進(jìn)醫(yī)院,三天后出院,你已跟他走了……”
月兒的心跌至谷底——路過的男子,沈凌宇只是路過的男子,而自己卻將他視為一生所托,將整顆心全交與他,無力收回,愛得遍體傷痕,再難痊愈。
終究沒有結(jié)束這條生命。也許,上天想讓她明白,所有的愛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沈凌宇原本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10年前如此,10年后亦然。一切的愛,一切的緣,都不過是自己憑空添加渲染的,他的路過只是偶然。
不知是否那碗粥起了作用,月兒覺得燒似乎退了,身上有了力氣,甚至連心中的痛都輕了許多,她起身走出房間。
黑絲絨般的夜幕靜謐溫柔,月兒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仿佛一切都隨潮水退去了,沙灘平滑柔軟。月兒坐下來,如同琴弦上的一朵落花,輕得像感覺不到自己。
身上突然一暖,是肖遠(yuǎn)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他什么都沒說,只在她身邊坐下來。
肖遠(yuǎn)一直跟在月兒身后。從童年時開始,他就像哥哥一樣疼愛她。那些回憶是月兒心靈最深處的溫暖,她曾和肖遠(yuǎn)約定,長大后就嫁給他做新娘。肖遠(yuǎn)把貝殼穿起來做成皇冠給她戴上,叫她小公主。
20年,肖遠(yuǎn)從未離開她,只是月兒看不見。她眼中只有17歲時帶她離開的沈凌宇。每次她痛苦不堪時,總有肖遠(yuǎn)在,陪她一起面對狼藉不堪的記憶??墒?,月兒從不曾為肖遠(yuǎn)停留,她決絕地踩著沈凌宇的腳印向前,如同行走在沙灘上,任憑鉆入鞋里的細(xì)沙將雙腳和心磨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月兒說:“肖遠(yuǎn),你真傻!”肖遠(yuǎn)說:“月兒,你知道嗎,愛一個人,不是離了她便不能活,而是離開她怕她不能活。所以,我必須好好活著,在你快樂時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在你受傷時陪在身邊保護(hù)你?!?/p>
月兒以為愛情一定是驚心動魄、撕心裂肺的,卻沒想到有一個人愛得如此卑微、平淡。還有什么能這樣真實?好像微涼的夜風(fēng)里燃著的一盞燭火,月兒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地暖起來。
知道沈凌宇訂婚以后,月兒再沒有哭過;而此刻,她的眼淚卻洶涌而出……
在淚光里,月兒看到,肖遠(yuǎn)在她記憶的漲潮中,披一身湛藍(lán),微笑著,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