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萍
當父親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說此刻他正在我單位大門外,要我下樓時,我便知道,父親準是又遇到麻煩了。
果然,父親供職的那家煤廠的車,因嚴重超載被交警大隊扣下了,廠長找到父親,二兩燒酒下肚,父親便自告奮勇地到市里來要車了。
我極不情愿地帶父親到交警隊里去要車,扣車的人和我很熟,這回我沒想著走后門,我對辦事員說:“該罰多少就罰多少?!鞭k事員笑了,開了張200元的罰單,我從包里掏出錢交到了柜臺里。
走出交警大隊的門,父親樂顛顛地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問:“榮兒,這錢你回去能報銷吧?”我皺了皺眉頭,說:“如果我媽愿意,或許我可以去她那兒報銷!”
父親當時愣了一下。
帶父親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送父親到車站坐車。
看著父親瘦削的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站臺上,我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酸楚。迷蒙中,我仿佛看到年輕力壯的父親向我走來,伸出他那強有力的臂膀,把我們姐弟三人挨個抱起來掄圈兒,然后,看著我們故意夸張地作暈頭轉(zhuǎn)向狀,他滿足地笑著。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那些年在生產(chǎn)隊里也是個能文能武的搶眼人物,無論是犁地、割麥、掰玉米還是開拖拉機、打算盤,父親樣樣精通。那個時候,父親一直是我們姐弟三人的榜樣,動不動我們便脫口而出長大后要像父親那樣如何如何,尤其是在親戚朋友面前提起父親時,更是一臉的驕傲。
如今,那個兒女以父親為驕傲的年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們成了父親的驕傲。然而,像所有不甘退出生活舞臺的人一樣,父親并不想在他只有57歲時便去過頤養(yǎng)天年的生活,他依舊像根燃燒的蠟燭,努力釋放著生命里最后的光芒。
初夏的一個午后,母親打來電話。電話里,母親帶著哭腔說,父親不知干了什么壞事,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邊安慰母親別著急,一邊聯(lián)系車輛往家趕。
回到家一問才知道,父親被一個遠房親戚拉去搞傳銷了,在鄰村的一戶人家聽課時,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
我馬不停蹄地四處打電話聯(lián)絡(luò),終于在天黑前把父親弄了回來。
劫后余生般,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shù)落著父親這些年是如何不聽勸說、執(zhí)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糟蹋錢。
“你還有完沒完了?”父親沖母親吼了起來。
“我說錯了嗎?你做錯了還不讓別人說說?”見父親發(fā)火兒,母親也來了脾氣。
“我出去做事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不缺胳膊不缺腿兒,才五十幾歲就靠兒女們接濟過日子,你拉得下臉來,我還拉不下臉呢!”
父親哽咽了,使勁兒用手抹了一把臉,把頭扭向一邊。
我的心忽然就抽搐了一下,那一刻,我看到了父親眼里的淚。
曾經(jīng),我天真地以為,自己現(xiàn)在有能力養(yǎng)活父母了,每月給家里的錢足夠他們生活了。事實上,我給予父親的,只是我認為他需要的東西,而我卻忽略了父親的感受,忽略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尊。
兩周后,我為父親聯(lián)系了一家養(yǎng)牛場的活兒,父親從那兒領(lǐng)回了20頭肉牛,按照協(xié)議,對方提供小牛,父親幫著飼養(yǎng),牛長成后,對方回收。
接下來的幾個月,父親把養(yǎng)牛場看成了他的希望,天天待在那里。
我中秋節(jié)回家,一進門便被父親拉著去看養(yǎng)牛場里那群膘肥皮亮的小牛。
“聽說你的房子還欠著銀行的錢呢,等我把牛賣了,錢你先拿去用?!闭f這話時,父親一臉的驕傲。
我知道,在擁有了新的希望和憧憬后,父親又重新找回了當年的自信。
曾經(jīng),父親用他的雙肩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為兒女營造出一方無雨的天空;如今他老了,但他并不想成為一個完全的受施者,在他心里,他認為只有自食其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持一個父親的尊嚴。為人子女者,對父母最大的愛或許并非只是讓他們擁有一個衣食無憂的晚年,而是最大限度地去幫助他們,讓他們感覺到他們并不是兒女們的負擔,他們還有能力和兒女們一起,用雙手撐起家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