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取
因其影響,明代戲曲史的研究離不開陳與郊,晚明文學(xué)史的研究離不開京山李維楨,近年來關(guān)于他們的研究頗多 (見 【1】、 【2】、 【3】、 【4】、【5】、 【6】、 【7】、 【8】) 等。 其中 【1】、 【2】、【3】都毫無例外地引用了李維楨為陳與郊所撰 “墓志銘”做為 “參考文獻”。做為研究陳與郊的專業(yè)者,想必他們也應(yīng)該讀過陳寫給 “李本寧太史”的那兩封信。熟悉這些資料的他們卻未能給出二人關(guān)系的判定,也未將京山李維禎 (也字本寧)列為陳的友人。 【4】將京山李維楨列入了陳與郊的 “交游對象”,且將這位“李維楨——李本寧”與陳與郊為之寫自薦和求助信的 “李本寧太史”判定為同一人。不過, 【4】的作者對自己的判定并無信心,所以言 “但二人似乎一直無緣得見”、 “此信似乎由邢侗轉(zhuǎn)交”。這就留下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陳與郊寫給李本寧太史的兩封信表明二人有過深交,而京山李維楨 (也字本寧)為陳與郊撰寫的墓志銘卻表明他雖與陳的確過見面,但毫無深交。若兩位 “李本寧”真是同一人,陳與京山李維楨(也字本寧)在這里各說各話,原因究竟在哪里?若找不到合理解釋,那又意味著什么?
綜合有關(guān)資料,關(guān)于陳與郊的生平可簡介于下:
陳與郊 (1544—1611),原姓高,字廣野,號禺陽、玉陽仙史,浙江海寧鹽官人。隆慶元年丁卯科 (1567年)舉人,明萬歷二年 (1574)進士,累官至太常寺少卿。萬歷二十四年 (1596年)上疏乞歸鄉(xiāng)里,埋頭著述。著有傳奇 《詅癡符》4種,又有雜劇5種,為評論家所推重。輯有 《古名家雜劇》、 《古今樂考》等10余種,對整理、發(fā)展我國戲曲頗有貢獻。另有 《黃門集》、 《考工記輯注》、《檀弓輯注》、 《蘋川集》、 《隅園集》等著作。
陳與郊一生遭遇有兩次重大打擊:
第一次在萬歷十九年 (1591年)前后,陳與郊多次受多位同僚彈劾而身處 “風(fēng)口浪尖”之上,結(jié)果之一是萬歷二十年 (1592年)以 “考選過濫”之罪被免官 【9】、 【10】,結(jié)果之二是其1591年參加鄉(xiāng)試之子祖皋和祖夔受到誅連。此次打擊由陳與郊自身而起,最終結(jié)果自己丟官,其子亦在鄉(xiāng)試錄取后被除名。
第二次是十多年之后的萬歷三十三年 (1605年),其子祖皋因牽涉命案而入獄,隨后的五年里陳與郊為救子四處求人,嘗盡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臨死前仍在為救子奔波 【11】。此次打擊因子祖皋牽涉命案而起,為此備受煎熬的是為父的陳與郊。
依據(jù) 《明史·藝文》 【12】的介紹,關(guān)于京山李維楨可有簡述于下:
李維楨 (1547年—1526年),字本寧,湖北京山人。隆慶二年 (1568年)進士,1570年由庶吉士授編修。萬歷三年外放陜西參議,遷提學(xué)副使,歷河南、江西、四川參政,進浙江按察使。浮沉外僚幾三十年。萬歷后期,以布政使家居。天啟初,召修 《神宗實錄》,累官禮部尚書,告老歸。卒于家。人稱晚明 “后五子”之首,有 《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四卷傳于世。
“蘋川集 【13】上 卷一 尺牘”中載有陳與郊寫給 “李本寧太史”的信件兩封:
李本寧太史二首
(第一封)
“下走束髮以來,仰臺下如仰左馬,而始終匏繋,執(zhí)贄無階。往託邢子愿為媒,近又託胡元瑞為紹介,而自慚薄劣,卒不敢輕拜門墻。然每讀雄文,每思何以得充李相公書記,不虛生一世矣?!藟m凡即鄙且哀,亦二三子之附庸矣。謹齋宿申,其結(jié)戀如此?!?/p>
又 (第二封)
“郊鄉(xiāng)慕二十年而幸稱治下子弟,一見而辱收門墻。比奉臺函,謂有人短郊與官同姓同者同流合汙,臺下甚不然之,至面赤至于今。而一劄二扇并寶笥中,不圖別未一二年,竟與官同姓同者同受酷烈也。被禍本末語具別箋。……惟臺下廉之查之。……乞臺臺不惜一二語表子愿不棄窮交,以愧世之相幕悅而倉促相肯者。如未及白,郊死亦愿臺臺為舊子弟一題數(shù)字,洩之來世。敢略陳感結(jié),綂祈臺鑒?!?/p>
第一封信件提供了信息:
1.是一封自薦信,語氣謙恭,陳言其早就對“李本寧太史”仰慕至極,但是始終無緣拜見。
2.陳曾先后往託邢侗 (字子愿)、胡應(yīng)麟 (字元瑞)向李本寧太史引薦自己——表明這位李本寧太史早就與邢侗和胡應(yīng)麟有深交,切望投入這位“李本寧太史”之 “門墻”。
第二封信件提供了信息:
總的說,這是二人確立師生關(guān)系之后,因事產(chǎn)生了 “誤會”且自己正遭受了 “酷烈”之際 (時間在1592年他被罷官之時或其后不久),陳所寫一封自我辯護并求助于李的信函。
1.開篇的 “郊鄉(xiāng)慕二十年而幸稱治下子弟,一見而辱收門墻”表明經(jīng) “二十年鄉(xiāng)慕”,在寫過上一封自薦信之后,兩人終于見面結(jié)交,定下 “師生關(guān)系”。
2.“郊死亦愿臺臺為舊子弟一題數(shù)字”表明身為 “舊子弟”的陳殷切期望李本寧太史寫文字為自己辯護。
綜合第一封信的起始兩句 “下走束髮以來,仰臺下如仰左馬”和第二封信的起始兩句 “郊鄉(xiāng)慕二十年而幸稱治下子弟,一見而辱收門墻”,即便不拘泥于解釋 “古代男孩成童時束發(fā)為髻,因以 ‘束髮’代指成童之年”或 “束發(fā)一般15歲左右”,也可判定正常情況下陳與郊應(yīng)該較這位 “李本寧太史”年輕若干歲。
總之,這兩封信提供了寫信人陳與郊和收信人“李本寧太史”之間關(guān)系的如下重要信息:
年長的李與年齡輕些的陳曾經(jīng)定交,有過 “師生”關(guān)系,有過多封直接書信往來和情感交流,總之,有過 “親密接觸”。
二人的交往絕非為官場上泛泛的禮節(jié)性見面!
在署名京山李維楨所著 《大泌山房集》的卷七十八中收錄有 《太常寺少卿陳公墓誌銘》 【11】一篇,正是李維楨應(yīng)陳與郊之子所求為陳撰寫的。其文開篇如下:
“歲己丑,余謁選人,故事朝罷,則謁省中,時海寧陳公為吏科都給事中,旅進一揖而退。又十二年,余自武林入覲,公時以奉常里居,特越疆顧余舟中,數(shù)言而別。又十年,余解分陝節(jié),訪邢子愿臨邑,則公子祖皋中文罔,身亦幾不免。子愿潸然出公書示余: ‘李本寧能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今之魯仲連也,且與君善,君何不為余言?’余不知公何所知余……”
關(guān)于京山李維楨與陳與郊的關(guān)系,此墓志銘提供了如下重要信息:
1.兩人生平僅有兩次時間很是短促的見面:
(1) “歲己丑 (注:1589年),余謁選人,故事朝罷,則謁省中,時海寧陳公為吏科都給事中,旅進一揖而退”?!獌扇宋丛惺裁凑Z言交流,禮節(jié)性見面點頭作揖而已。
(2) “又十二年 (注:1600年),余自武林入覲,公時以奉常里居,特越疆顧余舟中,數(shù)言而別”?!獌扇撕唵魏蚜藥拙涠选?/p>
按:1599年冬至1600年冬這一年里京山李維楨一直在浙江為按察使 【10】,只是在李離開浙江入京述職并接受考核時,陳才離開自己的居地,到船上拜望了一下離任的這位地方長官,僅 “數(shù)言而別”。此前李與賦閑在浙江鹽官隅園已數(shù)年的陳與郊也未發(fā)生過 “親密接觸”。
2.墓志銘的開始部分完全是京山李維楨在介紹自己平生與陳與郊的關(guān)系,其中沒有邢侗 (字子愿)和胡應(yīng)麟 (字元瑞)為媒向自己引薦陳的情況介紹,也完全看不出他與陳兩人曾有過類似 “師生”的關(guān)系、有過任何直接書信往來和情感交流。
——兩人的關(guān)系只是“旅進一揖而退”、“數(shù)言而別”,頂多也就是官場上泛泛的禮節(jié)性見見面罷了!
3.“墓志銘”中先有1609年, “余解分陝節(jié),訪邢子愿臨邑,則公子祖皋中文罔,身亦幾不免”這一段。隨即又借邢侗之口說有 “子愿潸然出公書示余: ‘李本寧能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今之魯仲連也,且與君善,為何不為余言’”一段,是在說陳與郊因為兒子申冤,曾給邢侗寫過一封信,信中稱(京山) “李本寧能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今之魯仲連也,且與君善,君何不為余言”,所指之事顯然是陳在埋怨邢侗未能請 “能排難解紛而無所取”的京山李維楨 (也字本寧)出面替己之子辨冤。緊接著李維楨的 “余不知公何所知余”一句則是李在自我解釋:我不知陳公從何處得知我能 “排難解紛而無所取”,是 “今之魯仲連”。且其后至陳與郊去世、其子祖皋找到 “寓居江淮”之李維楨,求為父親寫墓志銘整整五年的時間 【11】,李還是未給陳與郊及其家提供任何哪怕是心理、精神方面的幫助。
這些都能從側(cè)面說明:陳與郊生前與京山李維楨確實未曾有過 “親密接觸”, 也從未有過書信往來,即便為救子,陳與郊也未直接給 “排難解紛而無所取”的李寫過信——僅是想通過邢侗向之求助。
而早在1590年前后,陳與郊就曾託邢侗將自己引薦給前述 “李本寧太史”,并在后來還被這位“李本寧太史”收入了 “門墻”。
再有,陳與郊直接向 “李本寧太史”求助且為自己辯護的信寫在1591年其二子參加鄉(xiāng)試,后來被監(jiān)司除名之際,而寫給邢侗的這封信是在其子祖皋1605年受命案牽涉而身陷牢獄之后,說的也完全是兩回事。
因不合常理, 【4】也是疑疑惑惑地將陳寫給“李本寧太史”的第二封信誤為寫給京山李維楨的,只能有所保留地言 “此信似乎由邢侗轉(zhuǎn)交”。
將陳與郊寫給 “李本寧太史”的兩封信所提供二人關(guān)系的信息與京山李維楨為陳與郊所撰 “墓志銘”所提供二人關(guān)系的信息做對照比較,油然而生的疑問是:二人各說各話,原因何在?
沒有理由斷言陳與郊與京山李維楨 (也字本寧)中必有一人在此說謊。如此,則有臆斷之嫌!
聯(lián)系其他史料,筆者認為:時還有陳與郊為之寫信的另一位 “李本寧太史”,其年長于陳 (生于1544年),自然也長于京山李維楨 (生于1547年)。
這其實還可找到更多佐證,特別如萬歷首輔王家屏 《壽李本寧大父七十》 【14】一詩就表明還有生年在1534年前的另一位 “李本寧”,其人也曾在翰林院任職 (按:照其生年和經(jīng)歷,這位 “李本寧”與陳與郊信中所言 “下走束髮以來,仰臺下如仰左馬”, “郊鄉(xiāng)慕二十年而幸稱治下子弟,一見而辱收門墻”之 “李本寧太史”就沒有年齡和邏輯矛盾);邢侗、胡應(yīng)麟等的詩文 【15】、 【16】中也有相關(guān)佐證。如此,既可解決 【1】、 【2】、 【3】、【4】未能解決的問題,也有助于進一步開展 【5】、【6】、 【7】、 【8】等中涉及的對京山李維楨的相關(guān)研究,是很有意義的。特別,對研究現(xiàn)代史家洪業(yè)的 《史通》筆劄中 “又徐承禮藏之明刊本 《史通》二十卷,是否每半頁九行、行二十字,且附有偽李本寧評語者? 【17】”中 “偽李本寧”之說究竟應(yīng)做何解釋, “史通評”等的真正作者究竟是誰【7】、 【8】;隆慶二年佚名的第三甲第九十名進士【18】、 【19】究竟是何人;余寅撰 《同越州諸公祭李憲副》 【20】中的神秘 “李憲副”何許人也,或許更有特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