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輝
1956年,張仃先生去法國為巴黎國際博覽會設計中國館的時候,專程拜訪了畢加索,他給畢加索帶了一件重要的禮物就是榮寶齋水色套印的 《齊白石畫集》。李可染先生兒子李庚在80年代滯留巴黎時,曾發(fā)現(xiàn)了一本畢加索情人寫的回憶錄,回憶錄中說到: “他 (畢加索)在那段時間經(jīng)常給來訪的巴黎畫家說起齊白石,說我們搞了近半個世紀的現(xiàn)代藝術,都沒有齊白石來得純粹,一個東方人站在了我們的前面!”后來張大千在巴黎辦畫展邀請畢加索參加,畢加索給張大千看了他用毛筆臨摹的齊白石作品,又問了一句: “你中國有齊白石這么好的畫家,為什么還要來巴黎?”1959年,張仃先生回憶在意大利的一個中國畫展覽上: “看齊白石作品的外國人包括很多畫家被吸引了,并表示他們喜歡齊白石,盡管他們許多人對所畫的寓意和內涵并不理解,甚至把秋荷當作了雨衣?!盵1]但他們感受到了齊白石筆墨線條當中所蘊含的精神——一種剛健質樸、天真爛漫的形式美與自然美。
1922年,六十歲的齊白石在陳師曾的引薦下,在日本東京的 “中日聯(lián)合會畫展”上一舉成名,兩尺的山水就賣到兩百五十元銀幣,齊白石稱,這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這次日本展覽后,到北京來買齊白石畫的外國人不計其數(shù),國內投機商人和附庸風雅的人也紛紛求購他的畫,一時間可謂 “洛陽紙貴”,齊白石作為湖南湘潭一個弄 “小器作”的雕花手藝人,竟先在北京畫壇,繼而又在中國乃至世界畫壇成就了大名,這是誰也不曾想到的,齊白石感慨道: “平生羞殺傳名姓,海國都知老畫家?!?。
至少有三位來到中國的洋畫家極崇拜齊白石的畫,一個是日本人須磨彌吉郎,一個是法國人克羅多,另一個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沃捷赫·齊蒂爾。1927年,作為日本外交官的須磨彌吉郎向德國和美國的公使鄭重推薦齊白石的畫,并稱齊白石是“中國的塞尚”。也在這一年,與齊白石同在北京國立藝專教書的法籍教師克羅多則稱贊齊白石是 “最可欽佩的畫家”,稱他的作品 “與近世藝術潮流殊為吻合”,是典型的 “中國藝術界之創(chuàng)造者”。捷克斯洛伐克畫家兼收藏家沃捷赫·齊蒂爾視齊白石為“中國繪畫史上里程碑似的天才藝術家”,受到他的影響,捷克斯洛伐克至今仍舊是除中國以外收藏齊白石作品最多的國家。
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齊白石的名望在歐洲與日俱增。齊白石作為世界級的巨匠已經(jīng)毫無疑問,并且,學術界的普遍看法是:20世紀的西方有畢加索和馬蒂斯,中國有齊白石和黃賓虹,兩邊誰也不遜色!1943年法國留學歸來的大翻譯家傅雷也是曾著作過 《世界美術二十講》的美術史論家,他就曾說過,以他多年的看畫水平來看,20世紀的中國畫家,能夠稱得上大師級的人物,也只有 “齊黃”二人。當代的美術史論家陳傳席先生又補充解釋:黃賓虹代表了士人文化的高峰,齊白石代表了平民文化的高峰。李可染先生認為,如果哪位中國畫家能把黃賓虹的筆墨和齊白石的平面布局能力結合起來,必定是大師,當然,他也是向這個方向努力的。
中國文人畫自宋元興盛以來,筆墨自身的審美品格在晚清金石碑學以后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尤其在海派花鳥畫領域,民間美術和金石筆法對文人畫的介入使中國畫呈現(xiàn)了一種嶄新的面貌。齊白石早期是在晚清 “求真”的科學氛圍下進入繪畫領域的,盡管他并不太關心這些。最初他學的是八大山人 “冷逸”的風格,不為北京人所喜愛,他說:“冷逸如雪個,游燕不值錢?!?917年,陳師曾在北京琉璃廠南紙鋪看到齊白石大氣磅礴的篆刻后被其折服,遂與齊白石成了莫逆之交,這才有了他拿吳昌碩畫作給齊白石研究并鼓勵變法的故事。齊白石受海派吳昌碩影響自創(chuàng)的 “紅花墨葉”一派畫法立即得到了許多人的肯定,生意逐漸好起來了。變法后的齊白石畫作大俗大雅、大拙大巧、自家面貌逐步形成,同時也符合了 “新文化運動下”中國畫發(fā)展的現(xiàn)代訴求。20世紀是 “唯新是求”的革命世紀,這股民主思潮要求藝術必須要融入民間和民眾,齊白石無疑符合了這一要求,所以齊白石受到北平藝專 “革新派”林風眠和徐悲鴻等校長的推崇,將其聘為 “教授”若干年。像梅蘭芳、胡適、老舍等一大批文化人都喜歡他的藝術和詩文,因為他們認為齊白石符合新時代 “白話”運動所主張的“簡易通俗”的方式,胡適還親自為齊白石撰寫了《齊白石年譜》。1949年新中國以后,毛澤東主席更喜歡他的畫,認為他的作品代表了 “人民的藝術”,有一種抗爭的精神,反對了舊知識分子的迂腐和僵化,所以,他的作品又成為了建國以后的“大眾流行藝術”。1955年,經(jīng)中國政府的推薦,世界和平理事會國際和平獎評議委員會在斯德哥爾摩會議上,確定授予齊白石年度國際和平獎——此獎的獲得無疑是齊白石一生的頂峰與輝煌。
我們姑且不論這些歷史上的感慨和熱評,單從我們的感受來看,齊白石的線形是有生命的。他在金石書法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用中國筆墨的工具保證了他對線條的最大表現(xiàn)力,這些都是在刻畫物象背后完成的工作,因為他知道這是支撐他畫面的“鋼筋骨架”,他必須把線形和空間解決好。盡管沒有出國去了解西方現(xiàn)代藝術是什么,印章也同樣給他幫了大忙, “計白當黑”的線性分割和流動氣韻及大開大合的簡潔章法營造給了人們全新的感受,他還有意識地關注畫面的邊角營造,弱化三維深度的空間,加強平面張力的視覺沖擊力和一種不循規(guī)蹈矩的 “縱橫氣”。中國漢字本身的形象性與抽象性在他的印章中所體現(xiàn)出的強烈現(xiàn)代意識,足以震驚到了許多現(xiàn)代藝術家,所以東西方洋人喜歡也是正常的。當然,他還利用了一下他曾經(jīng)做過雕花木匠的一些能力到印章里面:一刀刀的刻,從不磨蹭,稚拙而又大氣的完成印面,他說: “世間事貴痛快,何況風雅事?”這就是古法的精神——“畫畫如作字法筆筆分明”,刻印更應如此。他刻印時隨著字的筆勢,順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從開啟新的藝術之門來講,齊白石在形式語言上超越了吳昌碩。
齊白石取法廣泛,曾下苦工吸收近代諸家之長最終熔鑄成了自己的風格,他說: “青藤八大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彼袃蓚€辦法學習傳統(tǒng),一個是 “背”,即把看過的名家畫作,用自己的方式背下來,再用自己的風格畫出來,把別人的東西消化為自己的表達。第二個是 “改”,見到好的造型,他會按照自己的情感把它改成自己的風格樣式,他說: “畫家作畫,專心前人偽本,開口便言宋元,所畫非所見,形似非真,何能傳神?為吾輩以為大慚。”他認為任何大師的創(chuàng)造無不來自對自然的感受,任何畫法的獲得必須要以自己的感受為檢驗標準,這兩個方法伴隨了他一生,也成就了他的藝術。在齊白石所存的散稿中還夾雜著許多從畫報上剪下的圖片,除了大師畫作外還有各種動植物的照片,也有類似月份牌的畫片,里面多為百禽之類,他從不拒絕從任何東西吸收參考,來補充自己的觀察。他的畫里有徐渭的恣肆、八大的簡練、石濤的縱橫、金農的古拙、趙之謙的冷艷、吳昌碩的雄渾,晚清大寫意的成果盡被他吸收,并形成了 “生活化”的兒童風格,他把古人程式化的筆墨來表達自己的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并盡量讓人們接受。
這次山東美術館展出的畫作大多是齊白石在40年代和50年代的作品,風格高度成熟,藝術境界爐火純青,筆墨線條老辣紛披、書法遒勁自然,色彩古雅艷麗。例如作于1946年的 《蒲觴》一畫,純用墨筆勾勒而成,幾只蒲草用開張蒼勁的濃墨粗筆率意寫出,而下方酒壺酒杯用同樣古拙的圓筆從容勾寫,造型含蓄渾厚、稚趣盎然, “蒲觴”二字用小篆筆法遒麗端莊地書寫,旁邊落款 “八十六歲白石老人作”則用他個性的充滿金石趣味的行書縱橫揮寫,字形、行氣連接蒲草頂端與印章下的酒杯、酒壺,形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 “方塊”巨形,畫面充滿了張力和氣韻,真是令人嘆為觀止!還有他的 《群蝦》一圖,群蝦似自構圖上方爭游其下,爭斗散亂中而又疏密相間、錯落有致,既表達了大自然組合規(guī)律 “不齊之齊”的秩序美,也同時表達了蝦子須鉗身形動勢充滿生命的活力。筆墨節(jié)奏與蝦身體結構在老畫家的性情驅使下相契合,可謂 “天人合一”。他的題跋也是率意痛快,筆走龍蛇,其款為: “俗謂蝦頭似龍,可以為龍,白石”,其意是說,蝦的頭被世俗百姓說像龍頭,那我就把它當龍來畫,真是把藝術的大氣和天真推到了筆墨表現(xiàn)的極致。
齊白石堅持用 “天真善良”的眼光看世界,表達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對別人 “如意”的祝福,但有時也會像孩子一樣愛憎分明,即使表現(xiàn)憤怒,他的落款也是 “人罵我我亦罵人”這樣可愛的話。齊白石還畫過蒼蠅、蚊子、老鼠,這些在別人看來是討厭的東西,而齊白石卻以一種兒童的心理來描繪它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美,甚至引起我們的一些反思。
今天,我們依然喜歡他的繪畫,這不僅是因為他的畫通俗易懂,其生活態(tài)度感動人,還因為他帶著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鼓勵我們不斷地從平凡生活中尋找一種樸素而又偉大的東西——真誠,這依然是當代人所缺失的。他反對矯揉造作的藝術,他認為美必須是 “真誠”的、 “自然”的,他把自己細微的生活體驗和感悟都轉化到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去了,也不畫他不了解或沒見過的東西,他說: “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 “形似未真,何能傳神?”藝術必須以生活為基礎,不重生活寫真,觀察入微,僅靠模仿,如何感動自己、感動別人?從他身上,我們懂得了一個道理:畫家先要完成表現(xiàn)生活化的 “能品”,才能到達藝術的 “妙品”、“神品”乃至 “逸品”。
山東畫壇近代以來的傳統(tǒng)來源,在解放前曾受到海派的影響,解放后又受到京津畫派及浙江畫風的影響,所以是一種綜合外來的風格形態(tài)。齊白石作為連接海派和京津風格的核心人物對山東中國畫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像李苦禪、許麟廬、崔子范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在未來,影響還將繼續(xù)下去。我們今天關注山東美術館展出的 “大師窖藏”齊白石作品,就是讓大家近距離感受齊白石的時代語言風貌和筆墨特征,領略大師的魅力和風采,研究創(chuàng)新規(guī)律,啟發(fā)大家獨立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美好的事物,深刻地去體驗它,體驗齊白石的 “匠人藝術”為何如此長久地 “大眾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