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論志賀直哉《暗夜行路》與自我改造歷程

      2019-12-23 20:47:18劉立善
      日本研究 2019年2期
      關鍵詞:直子夜行大山

      劉立善

      志賀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壇白樺派中茂實英聲的虓將。郁達夫盛贊志賀“在日本文壇上所占的地位,大可比得中國的魯迅?!盵1]志賀代表作是其標新創(chuàng)異的《暗夜行路》。這部熔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為一爐的力作,探究父烝子媳的亂倫等女性貞操過失導致的命運與倫理悲劇,以及時任謙作(原型即志賀)靈魂活動由“自我至上”艱難地走向自我改造與“自他調和”的曲折歷程?!罢戎t作,讓他真正走入幸福與平安,是志賀耗多年光陰一直寫《暗夜行路》的基本欲求?!盵2]謙作心靈由陰暗進入光明,靠的是人與自然(伯耆大山)的互融。

      一、伯耆大山一瞥

      主人公時任謙作是作家,他認為文學事業(yè)關涉人類幸福,宗旨是推動人類進步。如此謙作卻因難言之隱——母親與祖父間的“性過失”,日坐愁城,陷入黑云壓頂?shù)拿\地獄。禍不單行,雪上加霜,爾后,謙作又因摯愛的嬌妻直子“性過失”,再度陷入天昏地暗心境。傷人甚憯?shù)摹皟芍乜鄲馈保钌詫ⅰ白晕抑辽稀狈顬楣玺闹t作,毷氉至極,動輒暴躁如雷,神經(jīng)焦慮不可終日。謙作盡管理智上力爭寬宏大量,原宥觳觫伏罪的直子,感情上卻獨行其是,冷語冰人,對妻疾首蹙額,恨之入骨,欲將伊置之死地而后快。直面茫??嗪埧岈F(xiàn)實,謙作悟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長此以往,家庭悲劇勢必慘不忍睹。以故,當務之急唯有千方百計調節(jié)裂眥嚼齒心境驅迫下的乖僻神經(jīng),純化心境,以解除夫妻間貌是情非情感危機。終極目的是力求在感情上誠心誠意、不帶絲毫勉強地寬恕直子?!吧钤跓冷鰷u中的謙作,理性上絕不想重蹈父親虛偽‘寬恕’的覆轍。謙作關注人的內心,他要拓寬心路,真心實意‘寬恕’妻子的‘性過失’,這是謙作精神活動向往的目的地。為到達這個遙遠的目的地,為沖破黑暗的阻遏,謙作必須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煩惱,步履艱難地行進漫長暗夜中?!盵3]為迎來心境黎明,厭倦人際交往、忽忽不樂的謙作,將視線由迄今暗郁狹隘人的世界,轉而投向明朗廣大的自然,力求在自然里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認識生活,達到人生徹悟。謙作向往的自然,即名聞列島的硙硙伯耆大山。

      中國地方鳥取縣中西部,古代是山陰道八國之一的伯耆國,它東靠因幡,西接出云,南毗美作、備中、備后,北瀕漭瀁日本海。海岸有北條砂丘與弓濱半島。伯耆國背靠火山群與中國山地,是多山古國,國都倉吉。清榮峻茂的大山高聳于伯耆國,故名“伯耆大山”。伯耆大山位于今山陰地方鳥取縣西部,是“大山隱岐國立公園”中心。主峰最高點劍峰海拔1729米,是“中國地方”第一高峰。伯耆大山自古就是“山岳信仰”的對象,出云臣廣島與神宅臣金太理合編的《出云國風土記》①在現(xiàn)存五部風土記——《出云國風土記》《常陸國風土記》《播磨國風土記》《肥前國風土記》《豐后國風土記》當中,《出云國風土記》是最完整的一部,733年2月問世,記述地名出典、風土民情、出云神話以及天皇巡幸諸事。中,稱伯耆大山為“大神岳”,故成“日本百名山”之一。從鳥取縣“中之?!雹趰u根半島與弓濱包圍的潟湖,海水與淡水混合,86平方公里,中海內有大根島與江島等。沿岸有安來港與米子港。與美保灣旁米子市,舉目東眺伯耆大山,山容儼如富士山。以故,此山異稱“伯耆富士”。伯耆大山年降水量3635毫米,山姿富于變化,春杪夏初新綠欲滴,晚秋滿山紅葉黃葉似彩霞,隆冬最深積雪2.47米,是西日本最大滑雪場。伯耆大山是森林浴和觀察自然的名地與登山愛好者憧憬的名山。登山可聞鳥鳴,嗅綠韻氣息,全身心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天氣晴好時,可望見“中之海”與日本海。

      承和4年(837年),大山神(おおやまのかみ)被授神階,山腰建大神山神社,主神是大己貴神(大國主命),副神是少彥名神、素戔嗚尊、大山津見神。1069-1077年期間,大神山神社遷至山麓,最后遷至米子市尾高。大神山神社奧宮留在伯耆大山中。伯耆大山的山腰大山町,建有古寺。據(jù)傳此寺于養(yǎng)老年間(717-724),由金蓮上人開基,是天臺宗別格本山,號“角磐山”,本尊是地藏菩薩。神護景云元年(767年),第48代天皇稱德天皇(女帝,718-770,764-770年在位)賜古寺寶號“智明大權現(xiàn)”,成著名道場。傳說天臺宗山門派不祧之祖、慈覺大師圓仁(794-864)一時逗留此寺。貞觀8年(866),古寺安置阿彌陀佛,始稱大山寺,入列天臺宗。“仁安2年(1167),禪僧明庵榮西(1141-1215)來大山寺買靜求安,師從基好上人(生卒年不詳)誦習《法華經(jīng)》,茅塞頓開?!盵4]平安時代大山寺,擁有三千僧兵,乃虓怒之師。大山寺僧官源盛擁護“倒幕”的后醍醐天皇(1288-1339)。后醍醐天皇倒幕慘敗,元弘2年(1332年)被流放至隱岐島,元弘3年閏2月,后醍醐天皇逃出該島,在伯耆國得到南北朝初期武將、伯耆國豪族名和長年(?-1336)鼎力翊戴,將天皇迎至伯耆大山北麓的船上山,擊退了鐮倉幕府大軍。源盛率僧兵勁旅,參加了“船上山戰(zhàn)役”,天皇大獲全勝。迨戰(zhàn)國時代,山陰地方首領尼子氏族與毛利氏族,皆崇敬大山寺,出資修葺梵剎,捐獻領地。天數(shù)有變,神器更易,江戶初期,德川家康關注大山寺,寺威大盛。明治維新后,政府重神道輕佛教,明治元年3月,頒布《神道佛教分離令》,大山寺被廢除。明治36年(1903年),大山寺死而復活,其阿彌陀堂、三尊木造阿彌托像、三尊銅造觀世音菩薩立像、銅造十一面觀音立像,均是是國家指定重要其文化遺產(chǎn)。

      《暗夜行路》中,隨著超然物外的謙作閑適腳步,伯耆大山中相繼出現(xiàn)“大山神社”(即大神山神社)、大山寺,阿彌陀堂、金剛院。山中宗教氛圍,對謙作的開悟,意義不可小覷。對謙作而言,自然是靜謐的憩園與精神安定劑。謙作期待通過與自然風物調和來解除心理糾結,稀釋郁悒,努力覓得人生內在自然的幸福境地。

      因研究白樺派,筆者留學期間,多次或利用山陰本錢鐵路赴伯耆大山,或駕車自岡山市出發(fā),經(jīng)蒜山高原赴伯耆大山,實地考察《暗夜行路》涉及的地點及志賀的來蹤去跡,覓得和璧隋珠般原始資料。山上立有引人注目文學碑——「暗夜行路ゆかりの地」(《暗夜行路》有緣之地)。

      二、志賀直哉的伯耆大山體驗

      芥川騭云:“在文學描寫方面,志賀直哉是一個不依賴空想的現(xiàn)實主義者。而且其現(xiàn)實主義細密度,毫不落后于前人。專論這一點,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志賀直哉比托爾斯泰還要細致入微?!盵5]志賀神經(jīng)敏感纖細,不以文學為終南捷徑。因而從文一絲不茍,厭惡文學創(chuàng)作草率從事。其作品不以量取勝。志賀認為,作品寧肯少些,但須好些,寧缺毋濫。志賀不大吹法螺,不昧己瞞心,是超群拔類“不說謊的作家”。其作品人物與環(huán)境,大都有據(jù)。別具爐錘的《暗夜行路》在相當程度上帶志賀自敘傳色彩。志賀是一個行動至上的人,不探究志賀的行動,便無法究明其作品特色。志賀令謙作走出家門,隱居伯耆大山,是因己攀過此山,將己體驗移至謙作身上。那么,志賀何時登過伯耆大山?

      據(jù)巖波書店2001年3月版第22卷中志賀年譜,1913年11月13日,志賀患中耳炎,15日,告別顧影自憐浪跡之地廣島縣尾道市,17日歸至東京家中,郁郁寡歡。12月下旬,就職朝日新聞的漱石通過武者小路向志賀約稿,寫報紙連載小說,志賀快諾。志賀崇拜漱石,其《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云:“我第一喜歡的作家,還是夏目先生。我在大學聽過夏目先生課,爾后還登門拜訪過。夏目先生對我的作品有好感,勸我在《朝日新聞》上發(fā)表連載作品。我兩次拜訪夏目先生。對先生懷有人格方面的敬意?!盵6]

      此間,陷入愁山悶海的志賀,與父親正處于激烈對立期,他每日心焦如火,坐臥不寧,不愿住自家與父親朝夕相處。1914年1月9日,志賀移居東京府下大井町鹿島谷四七五五,獨自生活,杜門卻掃,息交絕游,形影相吊,靠目耕與練書法打發(fā)枯寂時光。同年4月下旬,心緒不寧的志賀,為調整心態(tài)離別東京,踽踽獨行,梯山航海,風萍浪跡各地。歷游京都、大阪、兵庫縣有馬,兵庫縣城崎、鳥取、東鄉(xiāng)湖。與有島武郎胞弟里見弴聚會于城崎。5月17日共抵山陰地方島根縣松江市。

      志賀與里見弴覺得風明景和的松江是個好地方,分別租房住下。志賀住末次本町赤木館,后移住宍道湖畔東茶町7-16。四日后,遷至中原167號,位于松江城背面護城河畔,是一棟單門獨戶小宅。里見弴寓居市中心的殿町,住在二樓。關于志賀去松江的契機,據(jù)其《稻村雜談》,志賀與里見弴、三浦直介游“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橋立時,覺得山陰地方是適合居住的好地方。兩個月后,志賀與里見弴赴山陰地方,先去鳥取,覺得該地有些灰暗;赴松江,認為此地明快如意。為了過靈肉兩健的生活,二人先是輕輕松松泛舟波光粼粼宍道湖上。“僅僅止于泛舟,沒有意思,二人便去造船工匠處,學做桅桿。里見縫制船帆,做成快艇,每日航行宍道湖上。宍道湖產(chǎn)蜆子,二人便用大笊籬撈蜆子,收獲很多,難以處理,歸途買點心或水果時,就分一些給商店?!盵7]志賀此前為了轉換心境,孑然旅居尾道,本來做長期打算,將日常用品、廚房用具都帶去了,但事與愿違,乘興而往,敗興而歸。與尾道歲月相較,志賀覺得松江歲月找到“人與自然相調和”的安適感,殊甚愉快。志賀說:“松江的生活與尾道截然不同,毫不寂寥,很愉快。這里有里見在,其他人還有九里四郎、三浦直介、園池公致、山脅信德等,也來過松江,相當熱鬧。當?shù)仫L氣也很好,這一點也令人心情舒暢。”[8]他鄉(xiāng)有故知,其舊雨今雨、對床夜雨之樂,可想而知。

      放浪松江期間,里見因胞姐染疢遽然離去,樂于遁世離群的志賀,孑然繼續(xù)留在松江,悠哉游哉住了三個月。其間6月9日、19日、28日,志賀創(chuàng)作自出機杼的《護城河畔的住宅》的初稿《獨語》。志賀《續(xù)續(xù)創(chuàng)作余談》云,自己的作品有的寫得很順暢,有的寫得綦纏手,《暗夜行路》是后者。1912年11月下旬,志賀在尾道始寫《暗夜行路》的前身——《時任謙作》,至翌年夏尚未成型,漱石約稿亦無力完成。1915年7月中旬,志賀暫別松江,回輦轂之下訪漱石,謝絕約稿。漱石甚憾。志賀返回松江,7月23日創(chuàng)作自出心裁的《蜻蜓》。據(jù)志賀年譜,25日或26日,素厭雀喧鳩聚環(huán)境、有泉石膏肓煙霞痼疾的志賀,動身去了伯耆大山,棲身幽闃的蓮凈院,安閑逗留十日,晦跡山林,詭銜竊轡,似“高臥東山一片云”。此間,年富力強的志賀有濟勝之具,攀登了高聳入云的伯耆大山,發(fā)現(xiàn)一片令身心暢得解放的新天地。據(jù)資料推測,志賀登山眺遠具體日期,當在8月1日。志賀逗留伯耆大山期間,舌耕于滋賀縣膳所中學的畫家山脅信德(1886—1952)來到松江,發(fā)電報給志賀。志賀聞訊懷眷眷之心下山。否則,他會在伯耆大山從容逗留更長時間。志賀一生僅去過一次伯耆大山,此旅文學意義卻非常巨大,終生難忘,其左顧右盼亂如麻秧的心境,因伯耆大山而始安定。伯耆大山體驗構成志賀《暗夜行路》不落窠臼精彩結局,令主人公歷經(jīng)精神磨難,終于在伯耆大山迎來黎明。志賀若未去伯耆大山,《暗夜行路》必是另一種結局。針對《暗夜行路》與伯耆大山的藝術關聯(lián),志賀《續(xù)創(chuàng)作余談》釋云:

      關于景色描寫,是當時目睹的或者與之近似的景色。后篇最后的伯耆大山早晨的景色,是我二十四年前去過的地點,能否寫好,開寫之前有些擔心。若季節(jié)相同,我想,可以再去觀察一次,但小說中景色是夏季,寫作的時候正值冬季。高山雪景令人束手無策。但寫起來一看,興許因為以前印象太深,景色意外清晰地浮現(xiàn)于我的腦海,受益匪淺??偠灾?,我的心情徹底注入了景色描寫中,非常欣慰。

      志賀善于從自然中獲取新鮮生命,每當他萎靡不振時,便追求“調和的自然關聯(lián)”,自然可及時給他充電,賦予他藝術靈感。因此,他的一些代表作被界定為“自然文學”。志賀走下伯耆大山,返回松江 ,又去了城崎。9月2日在城崎創(chuàng)作《關于女人》。9月中旬,志賀移居京都市上京區(qū)南禪寺北坊一。10月,志賀讀漱石的《心》,深受啟發(fā),寫了短篇小說《寓居》?!锻敌『⒌墓适隆罚?914年4月號《白樺》)后,至《在城崎》(1917年月5號《白樺》)問世,其間三稔,志賀創(chuàng)作中斷,進入文學活動休止期。

      三、人與自然的融合

      鴻篇巨帙《暗夜行路》匠心獨運,由序詞、前篇與后篇構成。前篇含第1部(12章)與第2部(14章),后篇含第3部(19章)與第4部(20章)。通常認為,《暗夜行路》發(fā)表時間,自大1921年1月號《改造》開始連載上篇算起,第4部第15章載于1928年6月號《改造》后,中止9稔。1937年改造社出版《志賀直哉全集》之際,志賀駕輕就熟,揮灑自如補寫第4部第16—20章。第4部第10章結尾始涉伯耆大山。高等游民謙作知曉那里有天臺宗的靈場,寺院容旅人棲身,遂邴邴然前往。

      《暗夜行路》結局,志賀令謙作遯跡伯耆大山,獨處反思,與清朗自然(地球、宇宙)的感情進行適度融合,將專意探究人生問題的謙作,帶入一個調和的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以故,謙作處于人與自然“調和的關聯(lián)”中。由此觀之,志賀令謙作最終融入自然,靜思感悟,其藝術用心帶有深長意味哲韻思考。有學者云:《暗夜行路》的基本構造,像古代人試作的壯麗哲學詩,它表現(xiàn)了人類與地球、人類與宇宙的對話。確實,時任謙作日常生活的細部,大多與歷史的發(fā)展及時代風貌無關。正因如此,更能明確反映出獨處荒野黑幕中的代表人類的人面對宇宙時的基本形貌。[9]

      “沒有不滿、沒有苦惱的人就不能了解深遠的精神上的趣味。罪惡、不滿和苦惱都是促使我們人類上進的重要條件?!盵10]世間事物,在沖突矛盾形態(tài)里,潛蘊著相輔相成環(huán)節(jié)。絕望是孕育希望的土壤,人生路走到絕望,往往物極必反,會看到希望。《暗夜行路》即為力證。謙作與直子的關系達到劍拔弩張你死我活之際,為尋柳暗花明,慘然不樂的謙作審時定勢,當機立斷,赴伯耆大山尋求救贖。他對直子說,前度獨居尾道,為求靜心筆耕干事業(yè),怎奈纏綿悱惻心境未能改變,結果事與愿違。這次變故易常,隱居伯耆大山,旨在尋求調和的心靈境界,將養(yǎng)疲極肉體,修養(yǎng)精神,凈化苦惱,滌故更新,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改造。

      炎夏,謙作告別直子,懷著看破紅塵避世離俗“出家般心情”,攜行李箱,于“山陰本線” 花園站(謙作家在京都衣笠,距此站最近),坐上15時36分駛往鳥取的列車。謙作重視沿途風光,嵐山至龜岡一帶保津川景色美不可喻,心情漸入佳境。車過綾部、福知山,抵和田山時,日落。車抵志賀魂牽夢繞鐫心銘腑的圣境——城崎,謙作下車,孤身只影夜泊旅館三木屋,暢泡溫泉。關于城崎,《暗夜行路》第4部第11章云:

      翌晨,謙作起床時已是六時左右了。睡眠不足,他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來至有草坪的庭院看了看。眼睛正前方,高山聳立,山腰喬松枯枝上有三四羽鳶在交替鳴叫著。庭院內有一個引水造成的池塘,池內有五六羽蒼鷺,縮脖而立。謙作覺得自己尚未從夢中醒來。(筆者譯)

      “遠景聳立大山上有喬松,松上三四羽鳶正在鳴叫,近景庭院池塘內站著五六羽蒼鷺。這是何等美景啊。謙作覺得這好似‘夢’中風景,由夢與現(xiàn)實緊密構成。由此,謙作開始接受自然的慰藉?!盵11]此日,謙作于城崎坐車過三站,兵庫縣北部日本海畔香住站下車。此地以觀光和漁業(yè)著名。山陰本線余部鐵橋長310米,高41米,1911年通車,成一大景點。香住的大乘寺,異名應舉寺,是高野山真言宗派古剎,號“龜居山”,據(jù)說由奈良時代高僧行基(668-749)開創(chuàng)。寺寶是平安后期木造圣觀音立像等。室町時代的“山名氏”皈依此寺,寺門大興。后衰微。寬政初年(1790年前后)密英振興了佛堂。密英與畫家圓山應舉(1733-1795)情深意篤,資助過應舉旅費。應舉知密英重修佛堂,為報舊恩,率門人妙手丹青來寺,作了許多隔扇畫、屏風畫、掛軸畫,成為國家重要文化財產(chǎn)。整日焦心勞思的謙作參拜大乘寺,觀賞圓山應舉及其弟子繪畫,覺得每幅作品都出神入化,“皆很有趣”,“賞之心情很好”。該夜,謙作泊宿鳥取市。《暗夜行路》第4部第12章,筆及鳥取砂丘、風俗人情與神話,以及小泉八云刻骨銘心的“山陰情結”。鳥取夜雨,俾謙作心生快意。

      次日列車上的謙作,眺湖山景色,情隨事遷,欣喜不已。列車走行上井①如今地圖上,山陰本線無“上井”站。據(jù)角川書店版《日本地名大辭典》中的“鳥取縣卷”確認,1958年前確有上井,后易名“倉吉”。、赤崎、御來屋一帶,車窗外田園景色“令謙作感受到盛夏的力量,他的心情變得健康向上,近來罕見?!保ǖ?部第12章)有植物美學情結的謙作,望烈日下稻田鮮綠榮旺,生機勃勃,洋溢希望,從中獲悟,“今天他才悟到:竟會有這樣一個世界。他想,人世間有的人過著如穴居地窖中互相咬噬的貓一樣的生活,但也有這樣一種生活”(第4部第12章)?!把ň拥亟阎谢ハ嘁傻呢堃粯拥纳睢?,是都市污濁爭斗窘迫的生活,所以,素樸的田園生活尤令謙作嘆羨。

      車抵目的地——“寂寞的大山站”②大山站初設于1902年,開始名曰“熊黨”,1911年年易名“大山”,1917年3月易名“伯耆大山”。。由此,謙作始入伯耆大山。由車站至伯耆大山,路程六日里(1日里=3.927公里)謙作雇人力車前往。前三日里可坐人力車,后三日里路況只宜步行。一路上,謙作與已過知命之年質而不俚的車夫,津津有味交談,松弛神經(jīng)。此處突出自然的可親度,志賀著眼植物描寫。第4部第13章開頭,謙作與車夫呼吸崇山峻嶺清澄空氣,高原羊腸小道旁,龍膽草、撫子花、澤蘭香草、女郎花、野燕子花、玉球花、地榆,以及不知名的菊科野花③其中的撫子花、澤蘭香草、女郎花是《萬葉集》中“秋季七草”的三種,這種花開,證明謙作登山時間偏于夏末。,競相盛開,交相輝映。風吹草動,紛紅駭綠,展示天然樸淡之美。放牧的牛馬見兩位山外來客,停止吃草,驚奇凝望。路邊觸目皆是根深葉茂古松,高枝上群蟬竭力競鳴,反襯山野清幽。謙作觸景生情,從心煩意亂愁眉苦臉,進入進入眉舒眼展愉快心境。

      謙作路過大山神社(實為“大神山神社奧宮”),峰回路轉,出現(xiàn)大山寺分寺——蓮凈院。其右側是金剛院。謙作泊宿蓮凈院三間廂房,稱心如意。謙作多年因厚貌深情鉤心斗角人際關系而煩惱,如今他視伯耆大山為離別瑯嬛福地,覺得自己如此生活與伯耆大山的自然,真是絕佳,莫可名狀。謙作似服氣餐霞仙人,獨行踽踽,自由自在悠游自然懷抱中,切身悟及內心的自由平靜是人最高的美。他寧欣地一路觀感,體驗世外桃源生活,感到有超凡出世的適意,心境煥然一新:

      他時常登山三四?。?丁約合109米),去森林中一處名曰阿彌陀堂的殿堂。這是一所受特別保護的建筑物,但邊廊等處已腐朽,破敗嚴重。這反倒令他感到親切。每當他坐在通往邊廊的石階上,就會看見大蜻蜓在約十間(1間約合1.82米)的前方飛來飛去。蜻蜓力張雙翼,于距地面約三尺高處,直線飛著。飛至某處,變換方向,又直線飛回。翡翠般大眼睛,那黑黃相間的條紋,從細長而又緊當當腰姿伸向尾部的鮮明線條,——全是美的。特別是蜻蜓那干凈利索動作,他認為非常帶勁。謙作拿世間小人——譬如和水谷那樣人之動作相較,發(fā)現(xiàn)小蜻蜓不知要高尚多少倍?!?/p>

      他看見兩條蜥蜴在巖石上以輕快的動作嬉戲著,時而用后腳站立,時而跳躍,時而糾纏廝打,他的情緒自然地快活起來。……來至這里,他還發(fā)覺,鹡鸰是跑著走的小鳥,決非跳躍走的。他覺得如此說來,鳥有的是走,有的是跳。

      仔細觀瞧,各種各樣東西都十分有趣。他在阿彌陀堂的森林里發(fā)現(xiàn)一種小灌木,葉子正中心都托著一粒小豆粒大小的黑果實。那種像用手小心翼翼珍貴地托著的狀態(tài),深化了他的信念。

      回眸自己因無聊的人際交往而浪費掉的過去日月,他感到好像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展示在自己面前。

      青空下,他仰望著高天上悠然飛翔的鷂鷹雄姿,感到人發(fā)明的飛機之丑陋。三四稔前,因執(zhí)泥于自己的工作,他贊美過不斷征服海上、海中與空中的人類意志。然而,不知何時,他萌發(fā)出與之截然相反的心情。人像鳥一般飛翔,或像魚一般游于水中,諸如此類事實,果真是自然的意志嗎?人類這種無限制的欲望,不久會在某種意義上把人類引入不幸吧?他思忖:依恃人智而狂妄自大的人類,或遲或早,為因此而遭受嚴酷懲罰吧?(第4部第14章,筆者譯)

      在謙作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中,自然創(chuàng)造的蜻蜓、蜥蜴、鹡鸰、灌木,皆富新鮮感,趣味盎然。觀察力敏銳的志賀,擅長細致入微觀察并描寫作為自然一部分的小動物、小植物,成其文學特色。如此這般,志賀筆下謙作隨著感悟律動,心靈與自然的融合度日趨深化,他感到自然是精神的異化,精神是自然的異化,自然與自己親切握手,并順勢將自己拉出俗界煩惱。曾幾何時,謙作盛贊人類無限制的欲望——人定勝天精神。謙作日記云:“人類命運絕非必須為地球命運而殉死。其他動物想法我不知曉。但我知道只有人類要反抗自己的命運?!保ǖ?部第9章)。日記又云,看美國飛行員瑪司①1911年3月,瑪司應朝日新聞之邀訪日,于城東練兵場駕駛雙翼飛機進行飛行表演。于1911年赴日進行飛行表演時,“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不知不覺離開地面,飛向天空。那一瞬間,由于不可思議的感動,我?guī)缀跻鞒鰷I來?!x到某人在科學上有了偉大新發(fā)現(xiàn)的新聞報道時,自己也曾感動得想哭?!保ǖ?部第9章)謙作認為科學進步是人類意志(人智)戰(zhàn)勝自然的力證,旗幟鮮明肯定科學進步,即等于贊美人智發(fā)達,在這種肯定和贊美中,謙作體味到不可名狀的喜悅。此時謙作,恪守的是與自然對立的自我。

      然而,當謙作由巋峗伯耆大山中得到人生啟悟后,其審美意識發(fā)生巨變,意識到違背自然意志與法則,是人類不幸之源,人智(物質文明)失控,無止境發(fā)達過甚,聰明反被聰明誤,會給人類帶來無盡無休的災難,以毀滅人類而告終。謙作觀點即志賀見地,如此超前灼見,與美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不謀而合。無數(shù)事實證明,謙作觀點絕非杞人之憂。他擺脫了征服自然的意識范疇,忻然進入能凈化人內心世界的自然,對自然表現(xiàn)出馴順融入的灑脫態(tài)度。謙作迄今堅守的感情至上狹小“自我”這個固執(zhí)之念,漸為自然所稀釋,以往的“兩極對立”,漸變成“相互融合”。謙作曾盛贊人類無限制的欲望,認定人類須與自然對峙,人類意志“最終從那注定要滅亡的地球的命運里,把人類解救出來,而不讓人類去殉死”(第4部第14章)。伯耆大山體驗令其頑固不化的這一觀念土崩瓦解,謙作心甘情愿將人類命運決定權拱手交給自然?!栋狄剐新贰返?部第14章云:“然而,他以前的理念完全變了。他一方面仍有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和因此而焦慮的心情,另一方面卻卻萌出如此心情——人類若最終必將與地球共同毀滅,那么,他能夠心甘情愿欣然接受如此現(xiàn)實?!敝t作由肯定科學走向否定科學,這足以證明,其人生審美意識,由以理智性和物質性為基礎的西洋合理主義,向東洋的“天人合一”型“調和主義”轉化。志賀于《電影〈暗夜行路〉原作者的話》①載1957年1月18日,松竹大船攝影所宣傳課發(fā)行的《大船時報》。中坦述:“謙作通過自己與大自然同化,他的精神得到了解脫?!蓖前讟迮筛蓪ⅲ椭举R與有島武郎的自然觀各自特色,小坂晉教授評騭:有島與志賀的資質差異,表現(xiàn)在有島內心傾向關注現(xiàn)世;志賀內心傾向關注超現(xiàn)世的世界。與有島相比,志賀傾向于彼岸性與宗教性?!袓u理念以現(xiàn)世人為中心,人與自然對立。志賀直哉出于泛神論的自然觀,認為人類生于自然的懷抱,死后回歸自然。與有島“人類中心主義”相比,志賀秉持的是“自然中心主義”,主張人以自然為母體,自然與人結成一體?!举R崇信的是超人的、親近大自然的神秘主義。饗庭孝男對志賀的這個側面頗為注目,他認為,對志賀而言,夢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夢。[12](筆者譯)

      換言之,在志賀眼中,人的內在自然與外在自然,借助人與自然的靈性關聯(lián),便可渾然融為一體。泛神論最初流行于16世紀到18世紀的西歐,代表人物有布魯諾和斯賓諾莎等。泛神論是將神融于自然內部的哲學觀,它宣稱自然是萬物之神,神即自然,自然即神,神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中。這種唯物主義自然觀,起初旨在讓哲學擺脫神學束縛。所以,郭沫若《〈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云:“泛神便是無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底表現(xiàn),我也只是神底表現(xiàn),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我的表現(xiàn)。人到無我的時候,與神合體,超越時空,而等齊生死。”志賀自然觀帶如此泛神論特色。以故,從本質上看,《暗夜行路》最高目的,是令謙作達到“物我合一”境界。

      芥川云:“志賀直哉的作品首先是活出精彩人生的作家之作品?!瓘闹举R直哉作品的精神痛苦里,亦可窺見他的人生清潔度。貫穿其長篇小說《暗夜行路》的,其實就是人們容易感受的道德靈魂的痛苦?!盵13]芥川對志賀塑造的謙作,佩服得五體投地,其辭世之年發(fā)表的《齒輪》(1927)云:“我躺在床上,始閱《暗夜行路》。主人公的每一場精神斗爭,皆強烈震撼著我。與主人公相比,我感到自己顯得何其呆傻,于是,不知不覺間流下清淚?!盵14]芥川年輕氣盛時期,力求寫出西洋式的小說,晚年認為,《暗夜行路》流露日本人的詩情、直感的審美情緒,追求與自然的一體化,無受西洋文學影響跡象,他對此深致敬意。

      志賀代言人謙作,擺脫是非人我環(huán)境,融于伯耆大山空氣新鮮神圣自然,漫無約束,敞開胸襟貼向自然醇厚美心,感受生命的漫溢涌流?!栋狄剐新贰返?部第16章里,謙作致尺素于直子,寫來伯耆大山后,自我至上意識——傲慢思想,開始逐漸融化,自己漸成“自己對人對己不再是危險人物”。謙作因“海魚之患”,染急性腸炎體弱,隨參拜完出云大社的大阪某公司職員群,夤夜零點出發(fā)登山,謙作中途而止。但他心緒寧帖,沉浸欣然自喜幸福感中,自在飄然,思緒脫俗:

      他筋疲力盡了。但他覺得如此羸憊升華成一種不可思議的陶醉感。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與精神都正在融入大自然中。這個自然宛如肉眼看不見的氣體,以其無限宏大,包容了罌粟種子般微小的自己。自己正融入自然之中。——這般回歸自然的感覺,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欣悅。無任何不安,多少近似困倦時要進入睡鄉(xiāng)的感覺。實際上,他已是半睡狀態(tài)。融入大自然的這種感受,對他來說并非首次體驗,但這種陶醉感確屬首次體嘗。他感到迄今情況,與其說是融入,莫如說是被吸入。其性質是:盡管有某種快感,同時也自然地產(chǎn)生欲對其進行抵抗的意志,而且他感到,從難以抵抗的感覺中,萌出不安。然而,此時感覺與彼時感覺迥然不同了。如今他毫無抵抗被自然吸入的心態(tài),他無憂無慮感受到的,全是一種任己融入自然的快感。

      夜,靜靜的,連夜鳥鳴聲也聽不見。山下薄霧彌漫,連一個個村莊燈光都完全看不見。能看見的唯有星辰,以及星辰下面儼如某種巨大動物脊梁模樣的這座山容。此時此刻,他覃思的是,自己在通往永恒的路上,邁出了一步。(第4部第19章,筆者譯)

      謙作望著詭狀殊形山容,心進入自由境界,復歸渴望已久的“心靈的故鄉(xiāng)”——自然。在這清寂舒徐適意時刻,他心安神泰,甚至想到享受美麗幸福的死亡?!翱v然此刻一瞑不視,也毫不感到遺憾?!彼_信,踏上通往永恒之路,并不意味著精神死亡。謙作覺得,人經(jīng)歷碧落黃泉千尋萬覓,在如愿以償找到絕好感覺之際,倏然而逝,此生無悔無憾,此乃美的極致,人的精神并不因肉體的存亡而存亡。謙作此刻精神現(xiàn)象神髓,從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可覓得令人信服的證明:“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躪的生活,而是敢于承當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精神只當它在絕對的支離破碎中能保全其自身時才贏得它的真實性?!盵15]

      謙作從伯耆大山中找到永恒真實的精神生活。如此特殊意味的生活浸入他的潛意識,成為人生觀的一部分,他心滿意足。他從危崖兀立的伯耆大山中得到的徹悟,即自然那無所不包綽有余裕的氣度,如此氣度令謙作攜自濁世的一切怨念惱恨渙然冰釋。夜色茫茫,謙作看不見山麓米子與夜見濱(又稱“弓濱”,日本海的一個海灣)旁境港的燈火,只能看見美保關燈塔強烈光束。謙作在山上迎來昒昕,望見風平浪靜日本海、沐浴朝陽的美保關雪白燈塔、中海的大根島。睹物興情,“謙作產(chǎn)生了某種感動”。遙望日本海,想必謙作會感悟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之哲理。與這般品味自然相比,有限人智相形見絀,顯得狹隘,任其再卓越,也無法與自然的大度相提并論。謙作感到“在大自然和宏大的宇宙面前,人不過是微粒子,他迄今那種擴張自我的自傲觀點,開始融化,無限大的自然大氣,包容了罌粟種子般微小的自己?!盵16]因之,謙作融入以具有兼容并包功能為特質的自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心境釋然,愛的領域空前外擴。

      從美學角度看,美由心造是美學合理內核,人往往憑切身體驗去衡量外界事物。謙作以寬裕舒展的心情,欣賞清寥夜空與昒昕之美,沉睡心底的泛愛意識與泛美意識油然覺醒,他覺得就連廣袤無際天空的淺藍色里,都“包容著慈愛的顏色”(第4部第19章)。這里,外在自然是謙作內心自然活生生的象征。謙作在由母與妻的“性過失”構成的茫茫命運的“暗夜”里孤獨“行路”,苦苦尋找人生軌范。他歷經(jīng)挫折,屢遭磨難,終于晨光初顯,抵達自然型大愛境地。

      此外,還應指出的是,曾經(jīng)頑強捍衛(wèi)處事“決不退讓,全勝方休”這一信念的謙作,之所以能如愿走入寬容大度的調和境界,筆者認為,其中有來自中國莊子思想影響?!栋狄剐新贰返?部第14章云:“他又翻閱一下詩集,‘莊周夢蝴蝶,蝴蝶夢莊周’這一句,不知為何竟然牽動了他的心?!睜縿悠湫牡摹斑@一句”,源出《莊子·齊物論》結尾:“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7]

      所謂“物化”,即物我界限消失,萬物融為一體。此即《齊物論》神髓?!洱R物論》神髓是肯定人與物的獨特價值,主張萬物平等觀,脫卻我執(zhí)的束縛,沖決自我中心藩籬,開放心靈,最終到達“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境界。筆者認為,《齊物論》富于容攝力的自然哲學和人生哲學魅力,也牽動了徘徊人生迷途的謙作的心。甚至可以說,志賀讓謙作打破迷關,與自然融合,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志賀本人在苦惱中受到莊子思想啟迪。

      其次,謙作打破了自我至上的精神結構,進入物我一致的調和境域,與他親近禪宗不無干系。細讀《暗夜行路》可以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多處謙作靠禪宗救助靈魂的場面描寫?!靶判袝r常來訪。他對信行的親切感,迥異于以往。他喜歡從信行那里聽到種種悟禪的故事?!羞@一切悟禪故事,對現(xiàn)在的謙作來說,是理想的心靈境界。當信行講到‘某某豁然大悟’之處時,他簡直要哭泣。特別是講到德山托缽化緣等故事時,他真的哭出聲來?!保ǖ?部第13節(jié))。出于對禪悟的興味,謙作視禪宗為精神食糧。為進一步感悟禪宗真諦,謙作甚至想去高野山或叡山的橫川。他還去松山書店尋找《禪門課題集》一書。謙作隱遁伯耆大山,深得自然靈韻滋澤,于山中再度覃思禪宗意義:

      對于佛教,他一無所知,然而,針對以涅槃或“寂滅為樂”的境地,他卻感受到不可思議的魅力。

      他每天都要讀一點從信行那里要來的《臨濟錄》 ,雖然不太懂,心情卻好起來了。從鳥取買來的《高僧傳》,盡管是通俗讀物,但他一邊讀著惠心僧都拜訪空也上人的問答,一邊潸然淚下。(第4部第14章,筆者譯)

      “禪”是“禪那”(梵文Dhyāna)的略稱,意即“棄惡”“靜慮”,換言之,即“安靜而止息雜慮”,或曰“禪定”。禪宗理論主要是:“心性本凈”“佛性本有”“見性成佛”“即身成佛”“一開天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等。頓悟是禪宗神髓。達人知命,謙作趣系禪宗,必會提高其悟性,有益于他突破“執(zhí)迷”,增大心靈涵容。

      在伯耆大山,由山麓來的老實巴交樂天派年輕木工阿竹,逾常寬恕不安于室的妻,刺激謙作反思自己“寬恕”之窄。阿竹且哼松江小調且劈木材,謙作對他頗有好感,常去工地與他閑敘,成布衣之交。蓮凈院和尚皓齒朱唇娥眉曼睩的姑娘阿由,時年十七八歲,嫁至鳥取。歸寧期間,向謙作講述阿竹境遇。阿竹之妻大阿竹三歲,未生子,是“天生的淫婦”。(第4部第15章)伊與阿竹婚前婚后,情夫甚眾。阿竹僅是名義丈夫。阿竹認可淫女稟性,才與伊合巹。此淫婦?;钴S于不包括阿竹在內的三角關系中。與情夫目窕心與,明來暗往,爭風吃醋,風流罪過不斷,導致街談巷議。情夫來了,肆無忌憚,與阿竹妻在里屋打情罵俏,覓愛追歡,鬢亂釵橫,春風一度,阿竹卻在廚房做飯洗衣服。有時,妻還令阿竹去沽酒。如此這般,阿竹雖惱,卻不恨妻。謙作認為,這是阿竹透徹了解妻之稟性及曩日惡習,調整感情寬恕之。阿竹近似變態(tài)般寬大胸懷,能容世間難容之事,這一點令謙作推人及己,撫躬自問,深思不已。“直面阿竹的‘寬容’這件實事,謙作受到強烈的震撼。”[18]

      晚清學者黃慶澄論立身處世哲學云:“善惡之見過明,則不能用人;成敗之見過明,則不用任事;是非之見過明,則不能諧俗。”[19]筆者認為,講究精神“潔癖”并為之所困惑的謙作(志賀)獨往獨來于伯耆大山中,無拘無束思前想后,不可能沒悟及這一層哲思壸奧。

      四、徹底“寬恕”與愛的互融

      “凡負罪于我者,我反宜容之;容彼,所以大我也?!盵20]謙作融入伯耆大山,深得系列思維方式啟悟,終于有了“大我”與“大愛”,順理成章地對他人有了大恕。

      因之,心靈開放的謙作,在感情深處對母與妻的“性過失”有了發(fā)自心底的大恕,既往不咎。謙作伯耆大山之行,意義之大不可估量,其精神收獲似甘甜雨露,滋養(yǎng)了謙作龜裂已久的心地,謙作內心苦痛如礦渣,被從純粹金屬里排除了。謙作認為:“母親的那種情形和直子的那種情形,與其謂之不貞,莫如說是過失。”(第4部第17章)所謂“不貞”,出自本意的能動性心理要素色彩偏濃;而“性過失”在一定程度上帶有非本意被動性心理傾向。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人憧憬的目標即西洋文明,換言之,即西洋近代人文精神。這種精神的核心是基于男女平等這一基本人權之上的人道主義。然而,縱觀日本近代史,日本直至戰(zhàn)敗為止的整個近代,盡管高喊人的解放,充其量卻僅止于男性解放,“男女同權”終未能得到社會認可。鑒于這般時代背景,嚴密說來,謙作的母與妻,皆屬于弱勢群體成員,同情并大恕弱者,這是人應具備的人道之愛。

      自然型大愛,熔化謙作迄今固執(zhí)逼仄的小自我,令自我的“愛量”空前增大。病中謙作撫今追昔,大徹大悟,覺今是而昨非。他活用性質煥然改觀的新愛,滌除噩運污穢,撤去與妻的心靈隔阻,和顏悅色,與匆至伯耆大山的直子共享真愛之悅?!栋狄剐新贰方Y末,有如下一段曲終奏雅畫龍點睛式的描寫:

      謙作倦怠地伸出張開的一只手,搭在直子膝頭,直子趕緊用雙手緊握之。那只手冰冷逾常,而且干巴巴的。

      謙作沉默不語,只是用眼神上下輕撫一般望著直子的臉龐。直子覺得,這是迄今不曾在任何人眼中見過的柔和而充滿愛情的眼神。……謙作猶然頻頻望著直子的臉,少頃,說道:“我現(xiàn)在心情真舒暢?!薄t作似乎很疲頓,他讓直子握著他的手,自己閉上了眼睛。這是一張安詳?shù)哪?,她覺得自己首次看見謙作這樣的臉?!谑侵弊右恢本劬珪耨歼@樣的事:“無論有救,還是沒救,總之,我都不再離開此人,縱然去海角天涯,我也隨此人而去?!保ǖ?部第20章,筆者譯)

      不言而喻,謙作的眼神表達的,是愛的相容機能促動謙作與直子最終達成和解?!爸t作望直子的眼神,已非丈夫看通奸的妻子的眼神?!呀?jīng)超越了通奸問題?!盵21]應當承認,這種層次和解,不含不情愿因素。“愛是主客合一的問題。所謂我們愛物,就是拋棄自我而與他物相一致的意思。只有自他合一,在這中間毫無間隙,才能發(fā)生真正的愛情。我們愛花就是自己與花一致。愛月就是自己與月一致。”[22]以此“愛學”灼見為謙作夫婦感情的“主客合一”做注腳,筆者認為極為切當。愛是追求統(tǒng)一的情感,愛的成立,其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愛力”均衡的“互引”作用。鎮(zhèn)日斂聲屏氣的直子,長久為琴瑟不調所折磨。她每日骨顫肉驚,“無論如何不相信自己會被徹底寬恕?!J為,當覺得自己被寬恕了而心安神泰時,謙作就會冷不防扇她一記耳光?!保ǖ?部第16章)直子渴望得到謙作真心實意的愛,即“被吸引”到謙作“愛域”里。但“性過失”事件作祟,直子長久被排斥在謙作“愛域”之外。所幸謙作經(jīng)過“暗夜行路”,嘗盡百般磨難,深做反思,歷經(jīng)自我改造,此前心中那個暴戾恣睢的“專制君主”——感情,被徹底感化了。謙作脫胎換骨,變成寬厚的人。此后,“直子像被吸引著一般”(第4部第20章)被吸入款語溫言和藹可親的謙作心中。此乃直子夢寐以求的斷釵重合結局。她終于長舒一口氣,精神出現(xiàn)從未感受過的清爽,宛如一束光芒照亮自己生命。伊藤佐枝云:“這是相互間消除空隙,和諧同行的宣言,是《暗夜行路》中的‘愛’,是夫婦走過漫長迷路后到達的終點站?!盵23]

      確實,不容否認,謙作與直子互相吸引,彼此合一,完全源于純粹的愛。有了這種來之不易卻終于到來的愛,謙作與直子心空烏云隨風飄散,一片晴朗?;楹笠恢比狈θ烁裰黧w的直子,終于作為一個有決定自我的獨立性格的人,站立起來,性過失污點付諸東流。

      五、《暗夜行路》與志賀的文學觀

      文學是精神生活的食糧。白樺派文學主張是,內心欲求是文學的動力,作品是作者精神能量的釋放,作品須是作家真率人生態(tài)度的誠實流露。那么,志賀在《暗夜行路》中流露出何種人生態(tài)度和文學觀?平野謙《志賀直哉》云:

      《暗夜行路》是一個男人的故事。主人公被現(xiàn)世的羈絆糾纏著,他向往自由、生活的平安和自足,為此行進在布滿陷阱的危險的人生路上。他常常一邊恢復精神的平衡,一邊在冒險走鋼絲?!瓡r任謙作這個名字,按我的推測,意即希望做一個有“任憑時光流淌而謙遜應對”那樣一種心態(tài)的男子漢。換言之,《暗夜行路》構建基礎是,一個希望謙遜對待命運的男子漢,為達目的而戰(zhàn)斗不止,作者在純粹地追求著謙作的戰(zhàn)果。[24](筆者譯)

      長期以來,謙作的苦惱是:理智和感情的對立,二者難以和解。為打破矛盾局面,謙作調整精神生活方式,重組迄今那種以壓到外界為特色的絕對自我,向其注入新內涵,情愿融入自然這個新世界,聽從自然的安排。

      語言是意識的服裝,語言本色決定于意識內容要求。探究《暗夜行路》會看出,志賀的精神生活和謙作的精神生活大同小異。剖析《暗夜行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剖析志賀。志賀擴充純愛容量,達到與父和解,由“自我至上”改造成服從自然命運。“《暗夜行路》描寫了希臘式智慧與命運的格斗,是希臘悲劇式英雄故事。謙作是卓爾不群的強者,是英雄型主人公?!盵25]謙作確實傾盡自己智慧,但結局是他順隨了自然的命運。志賀認定,自然的生命是人類生命的源泉,所以自然總是充滿活力。須藤松雄指出:

      志賀文學最終到達的世界,不像芥川龍之介那樣陷入地獄,……志賀圍繞飛蝶和流螢來歌頌自己對地上微物群寄予的哀切的激情。此外,北村透谷憧憬“宇宙精神”與“靈感”互融的至境,他對宇宙與自己的懸隔感到絕望,遂結合蝴蝶與流螢,將對人世微物寄托的哀傷,寫成敗北之歌。與如此悲情相比,志賀讓身在伯耆大山中的謙作一步踏進了通往永恒之路,而且在這永恒世界里的,無死亡的影子,有的只是幸福的生命??v然是山鴿和牽牛花等地上微物,志賀也不令其流露敗北情緒,而能讓它們都展示協(xié)調的自然。因此,我們可將志賀文學看成是“幸福的文學”。[26](筆者譯)

      此論言之成理。饗庭孝男葉認為,在深層意義上,志賀文學是“探究幸福的文學”。被天真淚水模糊了冷靜觀察現(xiàn)實的雙眼,這是傷感主義的表現(xiàn)。志賀觀察現(xiàn)實的眼睛,從不輕易地因天真淚水而模糊。本多秋五《志賀直哉的自覺問題》一語破的:“沒有特殊意味的眼睛,就沒有志賀的文學。”所以志賀文學基調拒絕灰暗傷感,作品結局不歸于感傷情調。即便是感傷式題材,作品流露陰暗傾向,也不以陰暗情調告終,而是給人以靜穩(wěn)、澄慮、調和、安適的感覺,形成苦惱凈化型結尾?!栋狄剐新贰返慕Y局,即為有力證明。欣賞莎士比亞戲劇,志賀審美情趣也明顯傾向于喜劇。如此情趣流入其創(chuàng)作情緒中,使得志賀文學是被強旺生命力驅動著的“非感傷的文學”。

      黑格爾云:“在日常生活里,意識以知識、經(jīng)驗、感性的具體事物,以及思想、原理諸如此類的現(xiàn)成的東西或固定靜止的存在或本質作為它的內容。有時候意識是跟隨著它的內容而前進不止?!盵27]謙作是自我意識至強者,面對來自人世的百般軋轢,他的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一邊格斗,一邊不斷發(fā)展、變易、調整自我意識內涵結構,最終熔化了由人際意識摩擦和屈辱感聚成的心靈怨結,心態(tài)由躁動達于平靜。他以謙遜欣慰的心情融入廣大、靜寂、和諧的自然世界,這里的日月星辰、山川、青蔭鮮葉、昆蟲、小動物,無不美麗、真實、充裕,各自順己之天,致己之性,無一不與謙作結緣,無一不是謙作誠實的契友。這里是謙作精神活動的理想歸宿。

      《暗夜行路》無冗詞贅句,不露饾饤堆砌之痕,閎中肆外,好語似珠,藝術構思不蹈常襲故。性欲放蕩場面,表現(xiàn)得含蓄得體,無露骨的性描寫,無空洞的表白和造作的煽情。志賀抱玉握珠,崇尚仁愛,洞察嚴酷現(xiàn)實之同時,極力探求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謙作以人道主義特色道德,探索如何沖決苦惱,在忍辱過程中,不棄對真愛的執(zhí)著追求,其中發(fā)人深思的倫理意識與理想主義意識,昭然可見。以故,《暗夜行路》被譽為“教養(yǎng)小說”。

      針對《暗夜行路》結尾夫婦重歸琴瑟和諧美韻,岡崎義惠認為,這一點與古《源氏物語》存在美學關聯(lián),繼承了愍物宗情傳統(tǒng)審美意識。岡崎義惠還騭云:無奉行故事之痕的《暗夜行路》,非風靡一時的俗作,其規(guī)模固然小于《源氏物語》,但它是壓縮規(guī)模的、與《源氏物語》神韻相連的純粹日本文學佳作。

      作品立場源自作家思想立場。從文學立場看,《暗夜行路》最終將完整的愛展示在現(xiàn)實世界里,這是日本近代人道主義立場的展現(xiàn),是志賀以文學表現(xiàn)生活時所站立的位置以及顯示出來的情感角度。《暗夜行路》相當程度上是日本文壇“三朝元老”志賀從青年到壯年末期的內心世界發(fā)展史。時光證明,“《暗夜行路》不是‘閱后不思量’的文學快餐或文學泡沫。如果志賀不創(chuàng)作《暗夜行路》,他的文學在整體結構上勢必比例失衡,缺乏厚重度,自然,他的文學也絕不會被譽為‘日本文學的故鄉(xiāng)’”。[28]

      猜你喜歡
      直子夜行大山
      聲音的森林
      春天的大山
      夜行俠聯(lián)盟
      Two-point model analysis of SOL plasma in EAST
      微雨夜行
      挪威的森林第06章 綠茵藏艷(38)
      當代作家(2018年8期)2018-08-31 02:48:44
      你不來,我不走
      當代音樂(2018年3期)2018-05-14 18:46:07
      草地夜行
      大山
      暈輪效應下《挪威的森林》中直子形象
      文學教育(2016年14期)2016-04-04 09:30:38
      桑日县| 大邑县| 扎兰屯市| 兴和县| 格尔木市| 右玉县| 富平县| 通化市| 四会市| 太保市| 台东市| 会东县| 孟村| 卓尼县| 阿巴嘎旗| 辰溪县| 密云县| 左云县| 瓦房店市| 林甸县| 库伦旗| 平泉县| 麦盖提县| 达拉特旗| 蒙阴县| 通化市| 贺兰县| 巴南区| 南投县| 乐亭县| 汝城县| 玛纳斯县| 河曲县| 湖南省| 五大连池市| 扬中市| 上饶市| 九江市| 临邑县| 比如县| 柳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