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師范大學(xué) 呂政慧
11世紀初,紫式部創(chuàng)作的《源氏物語》不僅是日本文學(xué)的最高峰,也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名作。本文嘗試在《源氏物語》豐子愷譯本的基礎(chǔ)上,考察浮舟的故事所呈現(xiàn)出的問題?!对词衔镎Z》的第三部分是從第42章的《匂宮》到第54章的《夢浮橋》。前面章節(jié)均以京都為舞臺,而第45章到第54章則主要以宇治為舞臺,被稱作“宇治十章”。一條繪理指出:“如果說在這之前作品所描述的是顯赫的光源氏的表面世界,那么八親王的世界則是其背后的世界”(一條繪理 1983: 43)。也就是說,宇治的世界是與京都分離的一個異空間。在這個舞臺上登場的女性有著與前面章節(jié)所描繪的女性不同的經(jīng)歷和苦惱,有種別樣的味道,惹人喜愛。而在宇治出場的女性人物當中,浮舟又是作者所著力描寫的。因此,本文所關(guān)注的正是這背后世界的浮舟。
浮舟從小就遠離生父八宮、姐姐大君和中君,與生母中將君一起在繼父常陸守家里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終于長大成人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母親想給她物色一個結(jié)婚對象。但是天不遂意,正巧找的這位新郎官左近少將是個見利忘義之人,一聽說浮舟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便悔婚轉(zhuǎn)而娶常陸守未出嫁的另一個親生女兒,拋棄了浮舟。于是家里開始張羅她們的婚事,連浮舟的房間都被挪用了。母親無可奈何,只好連夜把浮舟托付到她的異母姐姐中君的家里,然后獨自返回。
浮舟安靜地待在中君姐姐為她安排的房間,突然出宮歸家的姐夫竟闖了進來,向她說了許多甜言蜜語,哄騙她與之共眠。中君知道后怕丈夫臨時起意寵幸這位未曾出嫁的妹妹,玷污了浮舟的名聲,便慌慌張張地把她遷到離家較遠的三條的簡陋小房子里。后來,中君牽線搭橋,把她介紹給因心愛的大君去世而陷入無盡悲傷的熏君。對于熏君來說,樣貌與逝世的大君相似的浮舟是他心靈的慰藉,而對被未婚夫拋棄而無家可歸的浮舟來說也找到了一個能托付終身的人。于是熏君就把浮舟從三條的小房子里安置到他命人修繕過的宇治山莊,想著另擇時日再把浮舟接回自己家中。但他又太過于忌憚?wù)奕?,怕她不高興自己納妾,所以就把浮舟迎回家的日期拖了許久。
這時,從家仆那里得知浮舟藏身之處的匂親王急忙趕來尋找浮舟,最終與之私會成功。之后,趁熏君不在之時,匂親王便時常來與浮舟私會。此時,眼看著熏君就要把浮舟接到他的府邸去過榮華富貴的生活,可是她的內(nèi)心卻難以平靜。她忍不住匂親王的誘惑,多次與匂親王私通,生怕熏君知曉后無法面對熏君,又不肯干脆果斷地跟匂親王一走了之。因為浮舟內(nèi)心對于愿意默默布置好一切來迎接她去過好日子的熏君有感激之情。于是浮舟就在熏君和匂親王之間搖擺不定。
大家都在忙著張羅去熏君家里的行頭,只有浮舟一人內(nèi)心糾結(jié)。恰巧母親中將君來山莊看望浮舟,女仆們談起匂親王,說他如何好色等等,又提及跳宇治川自盡的女子的事情來,浮舟聽了不覺心有所感,與其兩位公子都不想得罪,跟了誰都不會真正幸福,那還不如學(xué)這位跳入宇治川的女人以身赴死。另外,因為對兩人私會之事有所風聞的熏君加強了莊園的警備,匂親王再也無法順利與浮舟私會,便時常送來相思之信,卻不巧被熏君知曉了兩人經(jīng)常秘密通信之事。這令浮舟更加難受。于是她把匂親王的來信全都秘密處理了,并趁家仆們不注意,只身來到河邊,準備跳水自盡,卻因為體力不支昏倒在河邊得以被僧都所救。然而不想重返世俗的浮舟最后無奈選擇出家為尼。
本文在作者所能收集到的先行研究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原文進行細致的分析,圍繞浮舟所面臨的各種苦惱來探究《源氏物語》中浮舟這一女性人物形象。
熏君明明喜歡浮舟,卻又不給她名分。除了熏君畏懼正妻三公主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浮舟雖出身不低卻被埋沒在鄉(xiāng)間,沒有養(yǎng)出大姐那般的才情與修養(yǎng)。
浮舟的父親八親王原本是桐壺帝的第八個皇子,還是光源氏的異母兄弟。但正如第45章“橋姬”開篇有言:“此時有一位被世人遺忘了的老年親王”(紫式部 1980: 777)。這位八親王早已被人遺忘,而浮舟正是這位八親王與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并且八親王從未照料過這對母女,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女兒寄居在別人家。浮舟就是這樣一個人物設(shè)定。因為她的命運如同一只飄忽不定不知何處是岸、是港的小船。所以名為“浮舟”。她知道在繼父家里自己不受人待見,也不知道是誰的私生女,于是在她的潛意識里,產(chǎn)生了一種“不被重視”和“沒有身份”(大竹明香 2017: 36)的自卑感。浮舟原是八親王的親生女兒,這身份本并不算低下,可是由于沒有從生父那里接受過貴族女子應(yīng)受的教育,而是在繼父左近少將常陸介的家里被撫養(yǎng)長大的。而他的繼父常陸介“家中財產(chǎn)十分豐厚,因此生活相當驕奢……只是在風雅方面有些缺憾,那性情異常粗暴,大有田舍翁習氣?!齻兊难b束非常華麗,有時合唱幾個簡易的歌曲,有時講些故事,有時通夜不眠地守庚申,做的都是粗淺庸俗的游戲”(紫式部 1980: 924)。因此,在這樣的家中養(yǎng)育出來的女子,自然是少了京都貴族女子那般有氣質(zhì)、有教養(yǎng)。正如“東亭”一章里熏君說浮舟“染著村俗惡趣,品質(zhì)不良,言行冒失”(紫式部 1980: 956),因此熏君要教浮舟彈琴,使她能夠擁有高雅的情趣,以配得上他的風雅。所以,即使匂親王不出現(xiàn),最后母親和侍女們的那種想讓浮舟被迎回熏君的家里迎來幸福的人生的目標也會失敗。
綜上所述,浮舟不單單身份低,而且作為貴族女子,內(nèi)在修養(yǎng)明顯不足。這是阻止她嫁給熏君獲得幸福的自身因素。除此之外,熏君一直思念大君,深愛大君這一點也是阻礙浮舟與熏君結(jié)合的外在原因。
大君死后,熏君拜訪中君之時,曾有言曰:“人世戀情原有限”“我很想到‘無音鄉(xiāng)’去呢。至少,到宇治山鄉(xiāng)去,即使不建寺院,也要依照故人面影雕一個肖像,繪一幅畫像,當作佛像,禮拜誦念”(紫式部 1980: 904),足以見其思念大君之深。即使在迎娶了女二宮做正妻之后,熏君仍然不停地思慕著大君。原文中這樣描述熏君的心情:“這相思之苦在現(xiàn)世恐怕無法慰藉了。直須等到我死去成佛之后,明白了這段異常痛苦的因緣是何種惡業(yè)的果報,方始可以忘懷吧”(紫式部 1980: 919)。所以,我們可以斷定熏君對浮舟的追求中帶著一種對于大君的懷念之情。對于熏君來說,浮舟可能不過是大君的一個替身,一個聊以慰藉的女子罷了。這便是作為替身的浮舟無法得到熏君寵愛的一個外因。
此外,浮舟的母親不管熏君是否真正喜歡自己的女兒,一心只想著讓她去一個貴族家里,這樣沒有任何生活壓力,幸福指日可待??墒沁@恐怕只是母親的虛榮心在作怪。
而另一個喜歡浮舟的貴公子——匂親王又如何呢?匂親王本人乃好色風流之人,原文多處均有涉及,在這里舉出幾個例子來論證:
(1)“但匂親王原是個好色之徒,對按察大納言紅梅家女公子的戀情尚未斷絕,每逢櫻花紅葉之時,常常去信敘情,覺得無論哪位女公子都可愛。”
(紫式部 1980: 878)
(2)“但匂親王生性好色,以己度人,大概以為兩人之間定有異乎尋常的關(guān)系而很不放心吧。”
(紫式部 1980: 910)
(3)“他生性愛新棄舊,只要是新的,即使尋常姿色也要追求呢?!?/p>
(紫式部 1980: 944)
(4)“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僅能一握其手,于心終不饜足,思之不勝后悔?!?/p>
(紫式部 1980: 958)
(5)“此人本性實在不良,我身邊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幾句戲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過,連不應(yīng)該去的地方也會去追尋?!?/p>
(紫式部 1980: 958)
(6)“浮舟就用她那蘸了墨的筆寫道:‘如若無常惟壽命,世間不必嘆人心’?!?/p>
(紫式部 1980: 968)
(7)“匂親王看了浮舟回答他的詩,覺得詩中口氣與往常不同,似乎含有別種意思,想道:‘她到底打算怎樣呢?她原是有心愛我的。但只恐我變心,深懷疑慮,所以逃往別處躲藏了吧?’”
(紫式部 1980: 997)
上述言辭或是從文中敘述者口中,或是從匂親王的好友及情敵熏君口中,又或是從妻子中君、侍女等的口中說出,均說明了匂親王本性好色。這個事實周圍人都知曉,甚至連他自己都十分清楚。例(7)是匂親王的自言自語,“但只恐我變心,深懷疑慮,所以逃往別處躲藏了吧?”這句話充分反映了甚至是他自己都認識到自己生性好色、又極易變心。所以,在他家居住過的浮舟肯定略微知曉,即使不是從侍女那里聽來,自己在跟匂親王接觸的過程中,恐怕也能了解他那對女子薄幸的性情吧。如果跟著這樣的男人,浮舟恐怕只有陷入無盡的苦惱了。正因為有此擔憂,浮舟內(nèi)心始終沒有勇氣嫁給匂親王做妾。
除此之外,對于同父異母的姐姐中君的顧慮與情誼也是浮舟無法超越倫理和姐妹親情漠視中君而嫁于匂親王的另一原因。下面我們從浮舟與中君之間的情誼進行分析。
浮舟只因不是常陸介的親生女兒而被人毀了婚約,為了準備出嫁的妹妹,無奈騰出房間,無了歸處。親母見狀,忙把女兒送到她未曾見過面的異母姐姐中君那里去。浮舟內(nèi)心存在的不安誰人可知、誰人可曉?被人悔婚,被迫離家,其中的心酸又有誰能慰藉呢?這種漂泊無依、失去自我存在感(武原弘 1991: 37)的心境如何能擺脫呢?在此之際,中君為浮舟提供了棲身之所。因此,浮舟一定對中君姐姐心存感激。另外,甚至在丈夫匂親王向浮舟求愛之后,中君還邀請浮舟來到自己房間寬慰她那驚魂未定的心。我們來看一下姐妹兩人此時的對話。
“請你不要因為這里和自己家里不同而局促不安……現(xiàn)在看見你相貌酷肖大姐,覺得非??捎H,心中十分快慰”(紫式部 1980: 944)。中君假裝不知丈夫匂親王向浮舟求愛之事,一味地寬慰被丈夫嚇到而心情惡劣的浮舟。而浮舟也從“只覺得在人前怕羞”(紫式部 1980: 944)到“相向而坐也不再怕羞,只管專心看畫”(紫式部 1980: 944)。對于中君,浮舟的樣態(tài)從“怕羞”到“不再怕羞”,也是因為浮舟從中君身上感受到了“同胞姐妹”(有馬義貴 2009: 15)的親近感。而中君也用做姐姐的心情替浮舟打算,她講道:“此人倘能再添一些穩(wěn)重之相,做熏大將的配偶也當之無愧了”(紫式部 1980: 945)。中君的這種大度寬容的態(tài)度能不讓浮舟對這位異母姐姐心存感激嗎?
望月郁子(2001: 16)也曾經(jīng)指出:“浮舟決意尋死的動因就是她對于異母姐姐的愛使她無法容許自己接受匂親王的愛”。浮舟對于中君的顧慮也是她覺得自己無法從異母姐姐那里奪走匂親王的原因之一。在中君家里倍受姐姐關(guān)愛,與中君建立起的姐妹之情致使浮舟無法接受自己的不倫行為。并且,在如此寬容大度又有手腕的中君家中,沒有親信的她恐怕也無法得到匂親王的愛。
因此,浮舟無法與匂親王結(jié)合的原因:一是對于匂親王本人好色風流性情的擔憂;二是對于異母姐中君的顧慮與情誼,使她無法超越倫理和姐妹親情漠視中君而嫁于匂親王。
被兩位貴公子喜歡,卻又無法嫁給任何一方,內(nèi)心苦惱的浮舟只有陷入無望的悲戀之中。
浮舟這位女主人公是一位具有反抗意識的女性。投水自盡是她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逃避,也是一種消極的反抗。
首先,對于作者設(shè)定浮舟投水自盡的原因,天野紀代子(2001: 9)認為:“作為‘人形’出場的浮舟對于自我漂浮不定命運的認知,是作者為她投水自盡設(shè)計的重要心理鋪墊。”從日本平安時代的文化來看,作為“人形”而出場的小說結(jié)構(gòu)本身,就暗示著浮舟有著某種“趨水性”。
“人形”原本是在日本神道每年兩次的神事“大袚禊”中,作為人的替代,被放入河水中順水流走以凈身除病的紙片人偶。古代日本人認為可以通過把“人形”放入河流中沖洗來凈化人的罪孽并帶走疾病。而文中,熏君因為失去了心愛的大君,就想著找人照大君的模樣做一個塑像,或者找人畫一幅大君的畫像來供養(yǎng)祭祀,慰藉心情。正與中君吐露心聲之際,中君便從作為人的替身的“人形”聯(lián)想到在自己家中寄宿的浮舟來,她與已逝的姐姐大君容貌相似,正好可以慰藉熏君的心情。因此浮舟便作為大君的替身出場了?!案≈巯耥標魇诺摹诵巍粯右徊讲浇咏?,最后真的投水自盡了”(方國花 2010: 39)。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同時可以說正是因為浮舟身上具有“反形代性”(辛有美 1999: 34),即反抗替身命運的意識,才會不愿屈服于現(xiàn)實而投水自盡。
所以,不知如何進退的浮舟陷入了無限的苦惱,而終日苦惱煩悶使她想要走出庭院深宅,脫離苦海。其中,“浮舟”一章,熏君對浮舟的詰問詩可以說更催化了她的這種想法。
“妄想美人盼待我,不知波越末松山。慎勿作惹人恥笑之事!”(紫式部 1980: 987)
熏君把這首詩送予浮舟,好像是自我揶揄的口氣,卻在責問浮舟瞞著他與匂親王私通之事。本來是母親和姐姐為她找好的絕好的結(jié)婚對象,卻被他發(fā)覺了浮舟的茍且之事。面對如此困頓的境地,浮舟無人可以談心,述說自己的苦惱,無法排遣憂傷,只能一死了之。
齋藤匡郎(2014: 49)曾對浮舟投水自盡做過深入研究,他探討了為何浮舟身邊的侍女、乳母、生母等能迅速接受浮舟投水自盡的說法。“右近和侍從以及浮舟的生母之所以能夠立即接受浮舟投水自盡的說法,是因為她們聽說過‘生田川傳說’中的女子跳河自盡的悲劇。”如果說此篇論文的觀點成立的話,那我們也可以由此猜想那夜在旁邊聽侍女和乳母等人談?wù)摗吧锎▊髡f”中的女子之時,浮舟便在心里埋下了投水自盡的種子。
“生田川傳說”是日本古代《大和物語》中第147段講述的故事。講述了兩個男子同時向一位住在津國的女子求婚,這位女子不知選擇哪一位好,舉棋不定。她母親只好向兩位求婚者出難題,誰射中生田川的水鳥,就將姑娘許配給誰??烧l知這兩位男子都射中了水鳥,最終姑娘難以取舍,徹底絕望,詠誦了一首和歌之后,就舉身赴清池,跳入生田川自盡了。兩男子也追隨姑娘,投河殉情,造成為愛不成三人喪命的悲劇。
同樣是面對兩位男子的求愛而無法選擇,內(nèi)心苦惱的浮舟在聽了“生田川傳說”之后,很容易與之產(chǎn)生共鳴,想選擇同樣的方式來排遣內(nèi)心的苦惱,以不受世人的責罵。
作者設(shè)定浮舟投水自盡不僅是增加小說故事曲折情節(jié)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而且這與作者紫式部的佛教觀的關(guān)系也是不言而喻的。佛教講究生死輪回,現(xiàn)世無法獲得幸福,便寄托于來世。而通過“死”的設(shè)定,作者在探索女子救贖的問題上,通過浮舟命運的描寫,給出了自己的一些思考。通過讓浮舟“死”,再設(shè)定浮舟被僧人救起的情節(jié),來探索浮舟再生之后的命運,這一連串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如果沒有浮舟之“死”這一環(huán)節(jié),恐怕都將化為烏有,作者對人生思考的深度也就無法彰顯了。
關(guān)于《源氏物語》中的佛教思想,國內(nèi)外學(xué)者已經(jīng)多有提及。其中,關(guān)于佛教“前世今生”的“宿世”思想的研究也有很多。從齊藤美鈴(2016: 69-70)的相關(guān)論文中,我們可以知道當時的人們普遍接受佛教的“宿世”思想?!靶∫按逖笞诱f道:‘在平安朝的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當中,“宿世”大體被認為是有道理的。前世、現(xiàn)世、來世這三世的因果報應(yīng)是“宿世”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俯瞰平安時代的物語,我們可以了解到人們在現(xiàn)世的憂愁和苦惱,多緣于前世的孽行。而來世如何則要看現(xiàn)世的修行?!庇纱宋覀兛梢宰匀坏叵氲?,現(xiàn)世遭遇不幸的浮舟或許因前世的罪孽才致如此地步。從此我們可以引入“罪”這個問題。在《源氏物語》中,“罪”這個詞出現(xiàn)了一百八十一次。這龐大的數(shù)字強烈地述說著這本物語體現(xiàn)的“罪”意識。那么浮舟的“罪”到底在哪里呢?
首先,為了解開這個疑問,我們不得不追溯浮舟的身世。浮舟原是生父八親王背著妻子與侍女中將君私通所生。這雖然在當時一夫多妻制的社會中是可以容忍的,但是作者卻偏偏選這樣一位女子來讓她經(jīng)歷人生如此多的不幸,也從側(cè)面反映了作者其實是站在了一夫多妻制社會的對立面。浮舟就是一位私生女,是一夫多妻制的“產(chǎn)物”,是一位作者有意設(shè)定的一出生就帶著父母的“罪孽”,飽嘗人世的苦惱,一生只為救贖的女子。
其次,“《法華經(jīng)》提婆達多品卷有云:‘女身垢穢,非是法器,云何能得無上菩提?佛道懸曠,經(jīng)無量劫勤苦積行,具修行諸度,然后乃成,又女人身,猶有五障:一者,不得做梵天王。二者,帝釋。三者,魔王。四者,轉(zhuǎn)輪圣王。五者,佛身。云何女身速得成佛?’因此女子之身是無法往生的。這種佛教教理滲透于平安王朝,于是女子身上就被加上了無端的罪過”(櫻井清華 2006: 2)。因此,即使是作者有意無意,浮舟身上背負著的“罪”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而是整個平安朝的社會給予女子的罪。
最后,根據(jù)北川真理(1991: 32)的相關(guān)研究,我們可以說浮舟的罪是對“愛的執(zhí)著之罪”。作品中,浮舟在水邊倒下之后,竟迷迷糊糊地覺得匂親王向她走來,抱著她。還有浮舟出家之后,通過一首和歌表示了她對于身上充滿異香的熏君的思念??梢哉f,浮舟內(nèi)心對于現(xiàn)世的男女關(guān)系恐怕還無法徹底忘卻。這種想要獲得現(xiàn)世幸福的渴望可能一直存在于浮舟身上,因此可以說,浮舟的“罪”是人對于現(xiàn)世愛情的執(zhí)著之罪。
肩負著父母的不倫之“罪”、女子之身的無法往生之“罪”、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之“罪”,浮舟的救贖之法在哪里呢?
“作為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死,沒死成。權(quán)宜之計就是出家”(齊藤美鈴 2016: 60)。但是,據(jù)當時的佛教教理中說女子難成佛身。即便如此,浮舟也還是不顧僧都的勸阻,祈求僧都為她剃度出家?!吧颊f:‘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么決心要出家呢?此事反會使你蒙罪障。因為發(fā)心出家之時,固然自覺道心堅強,然而經(jīng)過若干年月以后,為女子者不免意志懈怠’”(紫式部 1980: 1050)。但是浮舟邊哭泣邊請求僧都為她剃度。終于如愿剃度出家之后,她說道:“‘現(xiàn)在我真是安心樂意了。不必為考慮為人處世之事,正是莫大之幸福呢?!挥X得胸懷開朗”(紫式部 1980: 1051)。隨后,作了一首和歌。
不分人與我,都作子虛看。
此世曾捐棄,今朝又棄捐。
此詩正好反映了浮舟的一生。如果說浮舟企圖投水自盡是第一次棄世的話,那被僧都所救之后又請求出家為尼則是浮舟的第二次棄世。而這次的棄世,可以說也是浮舟的又一次新生。獲得新生后的浮舟既不是大君的替身,也不是中君的或是誰的替身,這一次,她是她自己。她不再為俗世的人情世故所累,開啟了新的生活。然而,浮舟果真被佛教救贖了嗎?
“浮舟最終出家的直接動機是對兩個男人同時爭愛的無法決斷”(一條繪理 1983: 42)。浮舟內(nèi)心幾度糾結(jié)無果,為了逃避現(xiàn)實,她決意自殺,于是離家出走。作品在“浮舟”一章以浮舟的消失而告一段落。但作品并未以此終結(jié),作者又設(shè)計一位高僧來搭救倒在水邊的浮舟。作者為何給了浮舟死的欲念,卻又安排僧人搭救故意不讓她隨意死去呢?又為何設(shè)定浮舟請求僧都為她剃度出家呢?既然已經(jīng)禪定佛心,卻又為何安排尼君的女婿前來求愛呢?經(jīng)過了這三番五次的考驗之后,又讓熏君發(fā)現(xiàn)了浮舟的蹤跡。最后作品戛然而止,設(shè)計了一個較為開放的結(jié)局,令讀者自己思索女主人公浮舟的命運將會如何。對于浮舟是否能堅持自己的“道心”(巖瀨法云 1967: 4),作者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因此,我們無法說浮舟從此以后能夠安心在佛家當尼姑,走上自己的救贖之路。出家僅是權(quán)宜之法,絕非真正的救贖坦途。
在《源氏物語》中關(guān)于女子出家問題的探討一直不斷,在女子出家可以說是奢侈的平安朝社會環(huán)境中,作者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出家的女性。藤壺、三公主、紫上等。并且作者都一一對她們出家后的生活做了描述,而浮舟出家之后不久,便被熏君知道了行蹤。我們不知道浮舟是否會被逼著還俗,還是能夠繼續(xù)做尼姑,但直到《源氏物語》的最后一節(jié)紫式部也沒有寫明浮舟最終的歸宿。所以關(guān)于浮舟能否通過出家最終獲得救贖,可能永遠只能是個謎,但正如唐菊芳(2013: 47)所說:“浮舟雖然身份低微,可是她承載著作者的求道精神,被置于不斷思索自我命運、追求人生真諦和幸福的境地?!备≈凵砩霞耐兄髡邔τ谂匀松畛恋乃伎?。
眾所周知,本居宣長(1730—1801)在《源氏物語玉之小櫛》中認為《源氏物語》的本質(zhì)是“物哀”?!啊对词衔镎Z》的本質(zhì)不是佛教和儒家的教理,而是叫人感受到‘物哀’,其本質(zhì)在于靈魂的感動本身”(本居宣長 1927: 490)?!皩λ娝劊锌?,悲嘆之,就是心有所動。而心有所動,就是‘知物哀’”(大西克禮 2017: 32)。
關(guān)于“物哀”的對象,宣長曾說:“說話的‘物言う’,講述故事的‘物語’,參觀的‘物見’,除晦的‘撫物’等詞中的‘物’都只是附加物,而沒有實際意義?!锇А辉~的‘物’也是如此”(本居宣長1927: 491)。這樣,“物哀”的含義就聚焦在了“哀”之上?!挨ⅳ铯臁钡谋碛浺话阌脻h字“哀”,但其實“あはれ”的含義卻不只是“哀傷”。作品引起的人的一切情感皆稱作“あはれ”。本居宣長所說的“あはれ”的核心就是“感動”?!皩嶋H上,對于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覺得有趣、可笑、可怕、稀奇、可憎、可愛、傷感等一切心理活動,都是‘感動’。我們通常所說的‘感物’多指對于好的事情,但不僅如此,就是寫字也是感動。只要是感動,就不論對于好事還是對于壞事,只要是心有所觸,就都是‘感動’”(大西克禮 2017: 33)。由此看來,本居宣長理解的“感動”就是“あはれ”。
但“宣長的‘感動’完全不是靠人來使之具有意義或價值的,‘感動’就是‘感動’。它是超越我們?nèi)粘I钪械南鄬π远Q作是絕對性的東西”(大久保紀子 2016: 6)。
本居宣長還把“知物哀”的對象分為“物之心”和“事之心”。在《石上私淑言》的和歌論中,關(guān)于“知物哀”,他描述道:“關(guān)于‘知物哀’和‘不知物哀’的差別,舉例來說,看到美麗的花朵,面對皎潔的月亮,就會涌起‘あはれ’的情態(tài),感知花朵之美而心有所動,這就是‘知物哀’。假如無動于衷,那無論看到多么美麗的花,面對多么皎潔的月光,都不會生出感動,這就是‘不知物哀’”(大西克禮 2017: 43)。而“看到他人哀愁而哀愁,聽到別人高興而高興,這就是通人情,就是知‘物哀’”(大西克禮 2017: 44)。還有,“愛戀彼此的容貌,男歡女愛,就是感知‘物之心’‘物之哀’。為什么呢?看到對方的美麗而動心,就是感知‘物之心’,而女方能夠體會男方的心情,就是感知‘物之哀’”(大西克禮 2017: 44)。由文本我們可知浮舟深受匂親王的誘惑,陷入他的熱戀之中。因為她懂得男歡女愛,能夠體會男方的心情,因此我們不得不說浮舟是深知“物哀”之人。
メリ·マーク(2000: 19)曾闡述了“物哀”的三個標準。一是“美的趣味性的要素”,二是“感情的要素”,三是“時間的要素”。其中既有對虛幻事物所持有的人生無常之感,也有對于無法挽回之事的憧憬?;讠幞辍ぅ蕞`ク的理論,可以判斷浮舟是知“物哀”的人。飽嘗戀愛苦惱的浮舟出家之后,她回憶起熏君來,詠道:“誰將衫衣袖拂?人影已茫茫。著意憐春曉,梅香似袖香”(紫式部 1980: 1057),思念故人,詠嘆身世,何其蒼涼。這其中,“美的趣味性的要素”“感情的要素”“時間的要素”一應(yīng)俱全,可判斷為“物哀”。而吟誦該和歌的女主人公可謂深知“物哀”之人。
另外,根據(jù)大石昌史(2017: 46)的研究,“‘物哀’從自己的內(nèi)心涌上來,往返于自我和世界,內(nèi)和外”。大石昌史的理論在哲學(xué)的范圍內(nèi)論述了“物哀”之理?;蛟S可以說,他說的是知“物哀”之人的心境會達到一種“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無欲無求,靜觀四季變換,遠離復(fù)雜的人世間,過著安穩(wěn)簡單的日子。浮舟忍心與俗世隔離,出家為尼。自然是看透了紛繁復(fù)雜的人世間,人情關(guān)系的復(fù)雜,不想為之勞神操作,所以出家為安。
本文以先前研究為基礎(chǔ),通過分析原文,考察了《源氏物語》最后十章中登場的浮舟的人物形象。浮舟生長在鄉(xiāng)下,毫無貴族女性的修養(yǎng),對于熏君來說只是已逝大君的替身。另一方面,匂親王是浮舟的姐夫這一事實也讓浮舟與匂親王的結(jié)合蒙上了一層不倫的陰影。所以浮舟雖被兩位貴公子愛慕,卻無法獲得現(xiàn)世的幸福。投水自盡以及后來選擇出家為尼則從側(cè)面反映了浮舟是一個弱女子的同時,也反映了她是一位反抗悲劇命運的女性。浮舟的出家是她新人生的啟航,但也難說浮舟最終被佛教救贖而擺脫了悲劇的命運。
從以上論證中,我們可以得知浮舟與《源氏物語》中的其他女性有許多共同點,但也是一位充滿個性的女性。忍受著同兩位貴公子的悲戀無法抉擇而出家的她,懦弱而又堅強,雖是有“罪”之身,卻是一直在尋找救贖之人;雖品位不高,卻也是深知“物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