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茜蕓
摘要: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批評家和思想家,布朗肖在法國文學史上一直是一個神秘而特別的存在。他的作品不同于普通的小說,在《死刑判決》中我們看到的是在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的“要素寫作法”(即人物、時間、地點、事件清晰完整)之后,作者剝繭抽絲直接展現給我們的哲理意象。本文將從布朗肖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白晝與黑夜”的概念入手,分析布朗肖在作品《死亡判決》中體現的死亡觀。
關鍵詞:《死刑判決》;死亡觀;白晝與黑夜
一、“放棄‘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
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布朗肖全面而徹底地拒絕一切“應該”的常識。他一生都在身體力行他的文學主張——無名性(Anonymat)。在文學批評上他也秉承著這種盡量減少主體參與性的觀點。在他《文學空間》一書中,曾經用俄耳普斯的目光比喻文學,即:寫作是主體的消失,文學本身就是表達不可能性的一瞬間完成的動作。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也一直致力于從作品中抽離作者個人的意志和存在。《死亡判決》是布朗肖的第一部récit,也是他的作品中敘述脈絡最連貫清晰的一部作品,但是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以及每個場景片段中都存在著斷裂和極大的不確定性。這種斷裂和留白來自于作品中“我”的缺失抽離。“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而是它的敘述者?!拔摇贝嬖诘脑虿皇菫榱嗣枋龈鞣N經歷中的感悟體會,抑或是講述一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而是為了忠實地書寫真相(dicter)。在《文學空間》中,布朗肖曾經寫到:“寫作者喪失了說“我”的權力。”而這種放棄“我”的寫作手法,正是我們理解布朗肖作品的一個切入點。因為放棄了“我”,“我”在這個由理性和行動打造的有秩序的白晝的世界里的一切痕跡被抹去,才能讓文學純粹地被留下。“文學將語言從世界中抽出來,將語言與一切會把它變成一種權力的東西分離開。因為正是由于這些東西,當我說話時實際不是我在說話,而是世界的歷程在說話,是工作、行動和時間在建造白晝的王國?!保?)
二、“晝夜”理論和“不可能的死亡”
在布朗肖的理論中,“白晝和黑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二者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哲學意義。通俗地說,白晝代表著被理性和規(guī)則所支配的、一個精密而冷漠的世界。在陽光燦爛的世界里,黑暗在白晝中無處遁形,甚至與光合謀(le complot)成為了影,給了世界萬物以輪廓和界限,讓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可以被清晰地界定,被區(qū)分。在布朗肖眼中,這不是真正的黑暗。真實的黑暗存在于黑夜之中,一種更加原始而混沌的狀態(tài),白晝中的顯隱、明暗、內外的區(qū)別在黑夜中都不復存在,一切都無法被認知,無法被確定,沒有終結之處(2)。正是在這樣的黑夜里誕生了文學和藝術,而作者正是要為不可為之事,一如進入冥府的俄爾普斯一般進入黑夜的領域中,探尋那“不可能的死亡”。
布朗肖認為,黑格爾和海德格爾眼中的死亡,是一種可能的死亡,一種明確的死亡。黑格爾認為死亡通過其絕對否定的力量展現意識的本質;它使意識徹底擺脫客體達到純粹的自在;海德格爾將死亡視為“存在”的本質,“向死而生”說明死不僅是生的對立面,更是作為存在本真的一部分,一種不可被剝奪的本質的“存有”(唯有死亡真正屬于每一個人)。這是可能的死亡,即存在于白晝中的,我們可以認識到觸碰到的死亡。但真正的死亡是存在于黑夜里的死亡,是無法用理性和哲思去理解和把握的,因為它存在于一片混沌之中,從來不屬于任何個體,它和存在的個體不發(fā)生任何真實聯系,它會突然發(fā)生,然而卻永遠不能被認識和把握。“死,將不是死,而是改變死亡這事實”,“正如每樣事物會變成不可見的,同樣,把死亡變成一種事物的那種東西也會變成不可見的。死亡進入了它自己的不可見性中去,從它的不透明面過渡到透明面,從令人恐懼的實在變成討人喜歡的非實在,死亡在這過程中是它自身的轉換,通過這種轉化它是不可把握的,不可見的,是整個不可見的源頭。(3)這混沌的源頭,讓黑暗都沒有終結和邊界,死亡又如何能夠被稱為終結呢?死亡既不能被未曾死亡的人所認識,也無法作為一種經驗(expérience;acquise)被已死亡過的人再次獲得,它甚至不能被終結(4),那么如何說死亡是可能的呢?
因此他認為自殺是一種試圖接近死亡的徒勞。在《文學空間》的第四章里他提到:“自愿的死亡是拒絕看到另一種死亡,即人們把握不住永遠夠不著的那種死亡,這是一種自主的疏忽,是同可見的死亡結成的同盟。”
三、《死刑判決》中的死亡觀
《死刑判決》是布朗肖的第一部récit,當年布朗肖在作品寫成之后刪除了所有小說應有的細節(jié)和元素,只留下“死亡”這條線索貫穿作品始終。毫無疑問,布朗肖在題目上玩了一個文字游戲,原文larrêt de mort中的“arrêt”既有判決之意,也有停止、暫停的意思。小說中的第一部分的女主人公J飽受病痛折磨數年,在她終于死去之后,“我”在她的病榻前大聲呼喚她的名字,J 竟然復活,死亡就此中斷。而后她病情惡化,最終“我”用四份麻醉劑讓她注射死亡?!拔摇笔峭ㄟ^安樂死的方式,做了一個死刑的決斷,中斷了一個無決斷且無止境的死亡。
在探討死亡這一話題中,布朗肖曾提出“垂死”是最能體現“不可能的死亡”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人無限地趨近于死亡卻始終無法觸及死亡,對于死亡的來臨抱有清晰地認識卻永遠不知道它降臨于何時何地。J曾無數次接近死亡的邊緣卻終究不能獲得它、了解它,這種念頭苦苦折磨著她,直到生命的盡頭。正如J對醫(yī)生所說的那句話一般:“如果你不殺死我,你就會把我殺死?!痹谛≌f中,J向“我”俏皮地請求:快來給我打一針。這無疑是J在邀請“我”成為她自殺的合謀。然而由于死亡的不可能性,這種“同可見的死亡結成的同盟”,哪怕當J的生命在白晝中結束了,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死亡。
同樣,J的離世沒有使死亡就此中斷,它又延續(xù)到小說第二部分的主人公N的身上,或許“我”不愿意讓N做手模的原因也來自于我對于這種未知和無止境的恐懼。對于我們所未知的死亡,N試圖通過做手模的方式來靠近它。貫穿小說兩部分的手模,正是一個代表了生死之間的意象。“我”給病入膏肓的J做手模,是為了通過掌中的紋理了解她的生命,抑或是了解她的死亡。而N在健康的狀態(tài)下為自己做了手模,是在用栩栩如生的石膏手模,提醒自己那總歸會到來的死亡時刻。
當然,作為列維納斯的好友,布朗肖的死亡觀也深受“他者”理論的影響。在小說中,不論是J還是N,她們與“我”的相識相遇似乎都與某一方對于另一方的生命擔憂開始。這是布朗肖和海德格爾在“死亡觀”上的另一區(qū)別之處:令“我”牽腸掛肚為之憂慮的不是“我”本人的死亡,而是在我身旁的他人的死亡。他人的死亡才讓我對于死亡有了憂慮和畏懼,也正是他者的死亡給了我無限的恐懼和思考。
在《死刑判決》的最后,布朗肖終于將他對“死亡”這一主題的情感訴諸筆端:“最終這異常強大的力量,這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摧毀的力量,將使我們遭受或許是無邊的不幸,但若果真如此,我愿意承擔起這不幸,并為此感到無邊的快樂。我會永無休止地對那個念頭說:“來”,而它永遠都在那里?!保?)
注釋:
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95,P17
類似于古希臘詩人筆下在宇宙形成之前就存在的混沌女神
莫里斯.布朗肖:《文學空間》(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P134
參考布朗肖的“垂死”理論
莫里斯·布朗肖,《死刑判決》(汪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P128
參考文獻:
[1]莫里斯·布朗肖.死刑判決[M].汪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莫里斯.布朗肖.文學空間[M].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烏爾里希·哈澤/威廉·拉.導讀布朗肖[M].潘夢陽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
[4]莫里斯·布朗肖.黑暗托馬[M].林長杰,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5]莫里斯·布朗肖.在適當的時刻[M].吳博,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