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前不久的一天,我在小城早年的朋友大衛(wèi)·凱波恩從歐洲某國回來,他深深地?fù)肀?,用胡子扎我毛孔粗大而油膩的臉。大衛(wèi)·凱波恩,這是他的外國名字,他本姓羅,同我交往的那些年,他寫了不少朦朧詩,我一直用力地贊揚他,但我其實基本上沒讀懂。我有贊美別人的強迫癥。
大衛(wèi)十多年前出國,做服裝設(shè)計師,發(fā)了財后加入他國國籍,我為此鄙視過他。大衛(wèi)說,他在國外時常感覺內(nèi)心荒涼,而今準(zhǔn)備歸國生活了。
我告訴大衛(wèi),這些年,我過著毫無生氣的生活,活著活著就看到天邊夕陽了。大衛(wèi)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是君子之交,不過這次我給你帶來一款全球最新型的手機,相信會給你的生活帶來生氣,夕陽無限好。
我問大衛(wèi),怎么個新法?大衛(wèi)把這個外表看起來土氣的手機拿到我面前介紹說,這手機啊,主要是通過雙方手機發(fā)送出的脈沖信號,將對方大腦里最真實的想法潛意識截取,然后通過對方手機發(fā)出來,刻錄到你的手機里,你隨時就可以掌握對方對你的真實印象、意圖、愿望。大衛(wèi)說,他同老劉打電話聯(lián)系,老劉口口聲聲說等他回來請吃火鍋,其實老劉的潛意識是,不是說你在國外患了癌癥嗎,咋還沒死啊。大衛(wèi)對我說,那一刻,他看見了人性的凜冽。
哎呀,這個手機對我來說,來得太是時候了。我常窘困于人際關(guān)系,小人一樣憂憂戚戚。
我接過大衛(wèi)的手機,興奮不已,迅速開始了測試。第一個電話,我打給了老婆:“老婆,晚上又吃紅燒肥腸???”老婆正在市場上買菜,她有些生氣地回答:“你血脂已很濃了,還要吃這個東西!”這時,我接到了手機上發(fā)送的信號且顯示出文字,在老婆大腦中,顯現(xiàn)出我因為吃紅燒肥腸這些高油食物引起肥胖后生病住院的場景。我又問:“老婆啊,有次你回家,我在客廳地板上裝死,嚇著你了吧?”老婆惱怒了:“你心里有病啊,求你,今后別這樣嚇我了!”這時,我接收到老婆意識里出現(xiàn)的場景是,她在柜子里找我一張合適的照片作為遺像。我倒抽了一口涼氣。我隨后又跟老婆嘮叨了幾句。手機里出現(xiàn)的場景是,老婆嫌我腿短了,她曾經(jīng)暗戀過身材健碩的開酒店的劉老大;老婆嫌我發(fā)際線抬高了,嫌我耳垂上沒多少肉無福相,等等。
我跟好久沒聯(lián)系的老王打去電話:“王哥,還好嗎,什么時候一起喝個茶???”老王在電話里的語氣有些躲閃,吞吞吐吐的,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好,好,我請客,吃飯加喝茶?!笔謾C里出現(xiàn)的真實情景是,老王在心里又犯嘀咕,這家伙,還準(zhǔn)備找我借錢啊。
連續(xù)幾天,我又跟老同學(xué)、老同事、老領(lǐng)導(dǎo)、老街坊、老親戚們打電話聯(lián)系上了,我想測試一下,他們都忘了我么,夢里有夢過我么。這些人在電話里要么熱情過度,要么失憶一般想不起我是誰了。出現(xiàn)的真實場景,也令我垂頭喪氣懷疑人生了。一個熱情邀我去喝酒的老朋友,腦電波里顯示的是“這人真是纏人啊我都對你冷淡了”;一個口氣漠然的老同事,腦電波里顯示的是“那年給領(lǐng)導(dǎo)打我小報告的是你吧”;一個夸我文章寫得好的人,腦電波里顯示的是“你那些奶聲奶氣的文字啊都是一鍋摻了白水的雞湯”;一個贊揚我大度的人,腦電波里顯示的是“像你這種小肚雞腸誰跟你好一輩子呢”;一個聲稱要跟我死了埋在一起的人,腦電波里顯示的是“混蛋,生前不愿與你為鄰死后更莫想葬在一起了”。
我真是自尋煩惱,這些測試,讓我的天空出現(xiàn)了久久不散的霧霾,靈魂簡直不能承受之重。睡夢里,我也如缺氧的魚,大口大口喘氣。
半個月后,我回到老家,站在山崖上,把這個手機朝山下猛地扔了下去。我匍匐在大地上,感覺蒸騰的地氣灌滿了我全身,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身心里,然后安靜下來。那天陽光正好,村里吳老漢牽著牛從我身旁走過,我突然感到,哪怕一個好天氣,也讓我對人生感到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