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的字,她也不識一筐
再經典的詩篇,她也不曾翻閱一卷
這一生,她從不懂得意象和節(jié)奏
更不懂得語感和結構
她只知道要在春分后播種,在秋分前搶收
要在繁雜時除草,在荒蕪時施肥
幾十年里,她種植的一壟壟白菜、辣椒和黃瓜
比所有詩句的分行都要整齊有序
她收獲的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
比所有詩句的文字都要飽滿圓潤
三畝薄地,是她用盡一生也寫不透的宣紙
在她的心中,偶爾也有小文人燕舞鶯歌的柔腔
有大鴻儒指點江山的激揚
可胸中太多的話,她從不擅長表達
只有一把鋤頭最能知曉她的詩心
只有一柄鐮刀最能通達她的詩情
她以掌心的繭、肩膀上的力
把土地上的每一縷春天的綠,每一抹秋天的黃
寫成了粒粒生動的象形會意,和起承轉合的
語法修辭
全都在字里行間奔涌出波瀾壯闊的詩意
那些種子破土的聲音、麥苗拔節(jié)的聲音
稻子灌漿的聲音、豆莢熟透時爆裂的聲音
與滿坡的風聲、蛙鼓、蟲吟,以及牛哞馬嘶
一起押最動聽的韻
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們鄉(xiāng)下的母親
我們的窮苦的農民的母親
她不是詩人,卻寫下了一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詩篇
[盧輝賞讀] 與醉心于復雜的語言風景詩寫者不同,熊焱很少參與絢爛的語言揮霍,更與所謂技術性寫作絕緣。在他看來,詩歌的力量,猶如自身的靈肉與呼吸,它不需要任何裝飾:“三畝薄地,是她用盡一生也寫不透的宣紙/在她的心中,偶爾也有小文人燕舞鶯歌的柔腔/有大鴻儒指點江山的激揚/可胸中太多的話,她從不擅長表達/只有一把鋤頭最能知曉她的詩心/只有一柄鐮刀最能通達她的詩情”。熊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誠實是一個詩人面對世界的首要方式。即是從真切的生命體驗出發(fā),遵從內心的情感,聽從內心的呼喚,去探尋事物的本質?!笔堑?,正是帶著這份真誠,熊焱對凡俗、對現實、對故鄉(xiāng)、對親情的介入與同時代詩人不同,他采用的是“有根”的詩歌寫作,而不是泛文化的詩歌寫作,在語言風格上盡量采用公眾話語的色彩,在敘事推進與及事抒情中依靠典型化的人本細節(jié),找到了一條明晰的創(chuàng)作路徑:“她以掌心的繭、肩膀上的力/把土地上的每一縷春天的綠,每一抹秋天的黃/寫成了粒粒生動的象形會意,和起承轉合的語法修辭”。在這里,尤其面對熊焱的詩,我很想提醒一句:由真情、經驗、生存、悲憫控制下的微妙分寸感和腕力,它是否可以成為一些詩人為了寫詩標準而苦思冥想的強心劑呢?當我們品讀這首詩,我們不得不對熊焱把人間的大愛與親情表現得如此真摯而熾烈深表敬意。尤其是他用心去觀察人世,俯仰人生,審視自身,反思自己,尋找自贖的路徑,讓詩歌承擔起一份良知和責任,使精神得以返鄉(xiāng)和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