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前些天,我去了趟杭州富陽,參加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頒獎會。趁做“義工”的機會,插了幾句嘴。我說,先就猜測,這回頒獎,跟往屆一樣,仍會有獲獎者,應對出種種理由,與這個現(xiàn)場脫離。果不其然。顯然我具有預知未來的天分。承蒙偏愛,本人連續(xù)多屆,冒名登臺,替人領(lǐng)獎,竟連自個兒都產(chǎn)生了錯覺,似乎已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替身。
插嘴說點什么,我其實事先有過考慮。這表明,我是一個做事有準備的人。一位理發(fā)師傅對我說,這世上十件成功,七件屬于有準備的人,兩件屬于有背景的人,剩下一件,屬于有運氣的人。熬制出這類人生雞湯的,通常都是無頭發(fā)的和尚,或者是有頭發(fā)的道士。但我遇到的,卻是一位剃頭發(fā)的匠人。他當時邊說邊數(shù)指頭,一把剃刀寒光閃閃,在眼前晃悠。我只好諾諾稱是,其實內(nèi)心并不認可。想想幾十年的自己,辦事總有準備,可成功與我,卻從來互不相識。但被師傅量化出的這一成功比例,是否也吻合郁達夫小說獎的得獎概率呢?
郁獎兩年一屆,五屆下來,我與富陽,與《江南》,有了整整一旬的交往。耳聞目睹,體會到前任主編,創(chuàng)辦郁獎,等同于打江山;繼任主編,堅守郁獎,無異于保江山。俗語云,打江山不易,保江山亦難。有首令人討厭的歌,說歲月是一把殺什么的刀。但三千六百多天的凌遲,對《江南》的小弟小妹,毫無摧殘跡象。仰仗富春江的滋潤,各位的容顏,仍如從前般光鮮。而十年間的富陽,則成為輸送時代棟梁的基地。幾乎每次來,接見我們的首長,大都是英姿勃發(fā)的新面孔。老領(lǐng)導的決策,離職后照樣算數(shù),這給人一種風清氣正的欣慰。作為文壇巨子,郁達夫的名字,已深深刻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又似乎可以說,恰恰正是郁獎,使郁達夫的才情與氣質(zhì)回歸故里,成為富陽獨特的文化素養(yǎng)。
喜慶時刻,相互奉送的,通常都是拜年話。但上述歌頌,絕非口是心非。犯不上構(gòu)思一副肉麻的腔調(diào),因依照犯罪心理學分析,我絲毫不具有諂媚的主觀故意。同時還順便稟報各位,老任對郁達夫小說獎的陪伴,就“退休”在當天晚上。無任何旁敲側(cè)擊,純因新人輩出,給了自己明確暗示。年近古稀,人生隨時面臨到站。對我而言,即或還有人間七十年的逗留,或者說,縱然熬到一百四十歲高壽(此話本身就屬于典型的老年妄想癥),在時光穿梭的夜空中,依舊不過是流星劃過的瞬間。盡管人有貴賤之分,命有長短之別,但公平透頂?shù)氖?,誰也掙不來一個“不走”的名額,又誰都能最終享受“兩腳一伸”的舒坦?!伴L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灘上?!本退季S正常的最低標準而言,高齡者的適可而止,已算不上什么人生智慧,僅僅征明,尚未完全癡呆而已。
多屆替身服務,我亦步亦趨,無條件信奉導演至上,為配合攝影、攝像,手捧與己無關(guān)的獎杯,并替代獎杯主人,露出感恩的微笑。長達數(shù)年,服從招呼,心甘情愿,但從未想過與獲獎者分成,從未想過沾邊兒就算,從未想過互利雙贏,從未想過親兄弟明算賬,以至于,自己被自己感動得難以自拔。上屆頒獎會上,回答主持人詢問時,就忍不住自我表彰,坦承自己,雖說是一個平庸的人,但也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是一個脫離了高級趣味的人。而那些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精英人士,有誰肯站出來充當替身?當然這只是玩笑,在領(lǐng)獎需要人手的時候,不少人都做到了挺身而出。
就在那晚的頒獎現(xiàn)場,頭排坐著溫文爾雅的白先勇?!队肋h的尹雪艷》,永遠的《牡丹亭》,永遠的白先勇。年逾八旬的他,在寒風冷雨中趕來,給我們在場的每個人,帶來名士風流的溫暖。白先生是所有獲獎者的楷模。
曾經(jīng)在紹興、烏鎮(zhèn)、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幾處魯獎或茅獎頒獎現(xiàn)場,我眼見獲獎者們,表情謙恭,悉數(shù)到場。故而,郁達夫小說獎的發(fā)獎規(guī)矩,或可做相應補充,即明文限制“代領(lǐng)”。除開難以抗衡的原因,對不肯屈駕富陽的獲獎者,換言之,對人不露面,只關(guān)心銀行卡賞金是否到賬的獲獎者,不妨直截了當,吊銷其獲獎資格。我知道,舉辦方很難接納這一愚蠢的建議,但不影響我表白心跡,既是為了富陽和《江南》的尊嚴,也是為了讀者對郁獎的信任。
媽聰慧的,兒未必聰慧;兒聰慧的,媽未必聰慧。代際之間,智力出現(xiàn)誤差,遠不是什么人生失敗,頂多算點遺憾而已。
我在成都,結(jié)識了一媽一兒。竟然,兩位聰慧得不相上下,或者,聰慧得各有千秋,正好將文前的“未必”二字,抹了個精光。這是否就等于超了凡了?非也非也。遺傳正常的例子,世間隨處都是,以致讓人熟視無睹。不然怎會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之類老話。也難怪,這一媽一兒,在知己心目中,盡管招人喜愛,卻并未贏來超量贊許。
最近傳來消息,他們將攜手出書一冊。眾人聽了,都說“要得”。顯然,這是出于對母子智商的認可,連帶著,表達對合集質(zhì)量的信心。當然事出有因。媽是一家文學期刊的編輯,替他人縫制嫁衣,年頭已不短,虔誠的弟子散居在四面八方;兒是一家文化公司的頭目,做生意穩(wěn)打穩(wěn)扎,資歷雖短,羅致的員工清一色秀妹俊郎。兩位至愛親人,走過的路,遭逢的事,相遇的人,閱讀的書,可謂風馬牛不相及。又因媽長年寫詩,養(yǎng)成抒情性格;兒每天忙事,練就思辨習慣。諸般迥異倆寫手,組裝出的集子,不消說,定然會是不同的句式,不同的調(diào)子,乃至不同的氣場。
有人喜歡鬧熱,出了個點子:既然朋友一場,似應都來助興,平素與母子相涉的觀感,不妨選錄若干。于是,我先睹為快的此書清樣,帶有組團忽悠的情態(tài)。娘兒倆此前曾分別出書數(shù)種,內(nèi)容、形式都較為單純。而這回明顯“多元”,媽與兒的合力,親與友的策應,彼此的唱和、闡釋,相互的引申、圓潤,無不發(fā)散出相得益彰的意趣。當然,一本新書問世,價值幾何,讀者判斷并不復雜,就看獲得“意外”與“共鳴”的多寡。
就我的印象而言,說句不愿偏心的話吧。從扉頁開始,到最終掩卷,作者對文字的在意及控制,著實讓人欣賞。區(qū)別于新手,揮灑有度,反而襯出寫家本錢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