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韓文戈的詩歌遼闊、深邃,有著濃厚的生命氣息。生命與詩歌在通向明天和往昔的道路上重逢,他所指認的每一個人,每一條路,每一棵樹,都有濃郁的生命氣息。在他的指認下,一切都是緩慢的、動態(tài)的、律動的,如他的《開花的地方》中呈現(xiàn)出生存背景的無限遼闊性。在詩中,詩人首先設定了一個坐標,一個萬年之地正在開花。這里的花顯然不僅僅是物理意義的花,而且也指向深層哲學意義。古老的時間與鮮活的生命在詩中形成“對抗”,并沿著古老的敵意交纏,從而產生和諧,一種持久的張力和審美。萬物之間有著不順從的和諧,內在的光和自身的黑暗比照而存,跑過的松鼠與石頭的化石,萬年的時間與開花,翻涌的風與停息的云朵等,形成靜與動的相依而存。我們說一首詩存在的價值有一點不可忽略,就是它是否呈現(xiàn)出人與世界背離成相融的狀態(tài),并因此而產生的審美效果。這也是這首《開花的地方》跳出常規(guī)的具體指向,而在眾多詩歌中浮出、上升的因素?!耙宦穳m土托舉人世,一萬年托舉著那朵塵世的花”,把古老又模糊的神秘,以自身獨特的語言方式呈現(xiàn)在蒼茫與果敢的紙上,使這首詩有了恒久的意義和價值。
韓文戈的詩不急不緩,不鋒利、不決絕,在緩緩說出生活的一個具象后,突然放大,然后進入細節(jié)中,進入一種新的體驗中,把內心的情感、思想融入到平靜的文字中,激活那些我們熟悉的詞語,讓這些詞語進行一次重新組合后,進入他的人生經歷中,呈現(xiàn)出生命的強大氣息,無窮地翻轉、輪回。如他的《晴空下》《驚蟄》等一批詩歌?!肚缈障隆敷w現(xiàn)了他詩歌典型的飽滿性和萬物的生生不息,從植物的奔跑寫起,然后進入母親這一天生具有“生”的意向所指的詞,母親與奔跑的植物就形成一種內在肌理上的互敘。母親和植物要把水領回家,這個“家”,使詩歌產生張力,熟悉的語言突然具備了彈性,自如伸縮在生活和生命深處之間,形成一種詩意的通道。之后詩歌進如生命的繁衍和精神的生動中,一地的小孩、奔跑這兩個具象的使用,讓詩歌產生一種生動的意趣,使整首詩歌都處在溫暖和生動的底色中。詩歌最后一段以具體的個體的“人”來完成一首詩歌所要達到的“人”高度,或者說生命重復往返的宿命。使一首詩內部灌滿的氣息逼近生命本身,逼近命運本身,具有了向后流動的動力。
燕山對于河北詩歌是一個重要地理坐標,產生了大解、韓文戈、北野等一批重要詩人。韓文戈在不足百天的時候被抱養(yǎng)到燕山腹地的一個叫巖村的偏僻靜謐小山村,村旁有一條叫還鄉(xiāng)河的河日夜流淌。在大山的皺褶里,度過了他大學之前的樸素歲月。在《巖村詩史》中,一首詩歌對應一篇隨筆,形成一種內容和意義上的互補。他堅信一個事實,所有神秘時間里的神秘聲音都來自那些早逝先人的嘴唇,他們借助風、樹木、山谷、根和飛鳥,不時地告訴我們。他在《河》里寫到:“在群山里,一整天也沒找到那條河/卻整整一天,我都能聽到它在不遠處轟鳴”。詩只有兩句,卻寫出了生命深處的神秘,呈現(xiàn)出蒼茫時間內部的自我走向,完成了對古老的時間和鮮活的生命探索、對抗與和解??v觀韓文戈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燕山、巖村無疑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富礦。而故鄉(xiāng)對于詩人有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含義:詩人的生命特質來源于他的濃重的生命底色和特殊的生存背景以及他對詩歌的天性的喜愛和持之以恒的追求,所以故鄉(xiāng)的生存背景,往往對一個詩人在本質的審美中產生重大的影響。
對于一個精神高度自覺的詩人來說,對于一個有著不可逆轉疾病的詩人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一個自省和反觀,更是一種靈魂棲居狀態(tài)追尋。隨著他在詩歌中的前行和不斷對自然、命運本身的拷問,生命的厚重便以平靜的面目出現(xiàn),并徐徐拉開大幕。這時候的詩人不感到苦悶,也不感到過分的幸福,他使用的甚至不再是單純意義的意象、意境、隱喻、象征等等。萬物單純而透明,混沌的事物也展開了翅膀,一切都在靠近,又在遠離,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甚至靈魂開始變得松弛起來,生活的軌跡與詩歌的軌跡漸漸開始重合,他寫下的詩歌不再是塵世的秘密,而是他一種自我生命延續(xù)的訴說,一種個人化立場的表達?!澳悴坏貌怀錾?,你也就不得不死去/在生死之間,你享用了足夠的空氣、神恩和雨水/在春天,你要向一只昆蟲學習如何活著/在深秋,你也要向一只昆蟲學習如何死去/并被日月所照耀,自在著,毫無目的”(《在生死之間》)。他在《包漿的事物》中那種隨口而出的話,絕對不是當詩來寫的,他只是說出深厚生活中的一種真相,一種自然而然的真相,而真相本身一定是存活于歷史的深處,一旦被人說出,就會有鋪天蓋地的形象,雨點一樣從四面八方飄來,是的,“在我們鄉(xiāng)下,包漿的事物實在太多”。世界已無秘密可言,正是這種無秘密可言,聚攏起語言的審美,更加富有神秘的彈性,我們常常無法判斷出這種彈力來自何方,但我們知曉這種彈性持久并將越來越大。
韓文戈詩歌的內部有著物我難分之光,物中有我,我與物融合,如果再向深處挖,就涉及到他詩歌呈現(xiàn)中的信仰,這一如林語堂說過“詩歌是中國人的宗教”,但林語堂說的更多是一種精神的普遍性和文化性,而詩人韓文戈在越過這些之后,進入到一種精神的自覺性和信仰中。他的《我吃驚于燕山拂曉時的天光》,詩歌不僅僅是呈現(xiàn)、表達,甚至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反觀,而進入到一種精神信仰的層面?!爱斘以跓o人之境,面對山川朗誦一首詩/我深深感到,我們的技巧多么拙劣/遠不如星光下吹來的那一陣小風”。詩人洞悉了世界的宏大和幽微之后的平靜和敬畏,產生了更加強大的詩意再生能力,一切事物的內部都發(fā)出細細的光,一切的風吹草動,都不再是單純意義的悲喜,而是向著自身運動軌跡的方向轉動。
韓文戈詩歌呈現(xiàn)出井的深邃和水的清澈,也就是說他的詩歌是一個多維度空間,他常常把要表達的事物,放在他精神維度中一個邊沿處,以大留白形成一種悠遠、曠達之氣象?!八龝粫吹?,我所經歷過又失去了的一切/因為一生正成為往事,在夜晚之前,在困獸之前,我低下了頭”(《一個憂傷的女人》)。“生下我多么簡單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葉子/就像時間的蛋殼吐出了一只鳥……從頭到尾,我都是一個單純而完整的過程/來時有莫名的來處,去時有宿命的去處”(《萬物生》) 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他會進入自己的生命體系之中,他把詩歌的鏡子對著生命本體,從每一處光的碎片中反觀自我精神譜系。這使得他的詩歌中有著宿命和寓言色彩,更多的時候,他的詩在與時間對望。
附:韓文戈的詩(二首)
開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萬年前開花的地方
今天,這里又開了一朵花。
一萬年前跑過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頭
安靜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圍,漫山搖晃的黃櫨樹,山間翻涌的風
停息在峰巔上的云朵
我抖動著身上的塵土,它們緩慢落下
一萬年也是這樣,緩慢落下
塵土托舉著人世
一萬年托舉著那朵塵世的花
晴空下
植物們都在奔跑。
如果我媽媽還活著,
她一定扛著鋤頭,
走在奔跑的莊稼中間。
她要把渠水領回家。
在晴天,我想擁有三個、六個、九個愛我的女人。
她們健康、識字、爬山,一頭烏發(fā),
一副好身膀。
她們會生下一地小孩,
我領著孩子們在曠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國生、冬生、鎖頭、云、友和小榮,
我們會一起跑進巖村的月光,重復童年。
我們像植物一樣,
從小到大,再長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