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秋 日
【奧地利】里爾克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guī)上,
讓秋風(fēng)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馮至 譯)
北島在《時間的玫瑰》中談到里爾克時說:“正是這首詩,讓我猶豫再三,還是把里爾克放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的行列。”里爾克因《秋日》躋身于偉大詩人的行列,可見此詩所占的分量之大。
《詩經(jīng)》有云:“悠悠蒼天,曷其有極?!标P(guān)漢卿的《竇娥冤》中有:“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寫道:“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睙o論是望天而嘆,或是“怨天”“呼天”,都是源自一種乞靈的本能,人在自身的有限性之外,渴望一種無限和公義。里爾克在《秋日》一詩的起始,就直呼“主啊”,未嘗不是一種“勞苦倦極”之際的“呼天”?!笆菚r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是什么時候了?是策蘭在《花冠》中所寫的時候嗎?“是他們知道的時候了!/是石頭決定開花的時候了,/是不安有一顆跳動的心的時候了,/是是時候的時候了。”(黃燦然譯)。是時候了,是活潑的盼望變?yōu)楝F(xiàn)實、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是啟程到“流奶與蜜的迦南美地”的時候了;是“伸冤在我,我必報應(yīng)”的時候了,也是“信者得愛”的時候了,是“時間完滿”主出現(xiàn)的時候了,正如熱爾馬諾·帕塔羅在《基督教的時間觀》中所寫:“在基督完成并同時開創(chuàng)的歷史中,他出現(xiàn)在一個稱之為‘時間完滿的特殊時刻,這是為了依照上帝的預(yù)先安排‘一俟時機成熟,即付諸實施?!保芬住ぜ拥系戎段幕c時間》)。
“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崩餇柨藢懙较娜帐⒋?,也是“主”和主的時候到了的確證。馬太福音第24章第32節(jié):“你們可以從無花果樹學(xué)個比方,當樹枝發(fā)嫩長葉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夏天近了。這樣你們看見這一切的事,也該知道人子近了,正在門口了”。如果夏日是喻指主之臨近,那么秋日就是喻指主之與萬物同在?!鞍涯愕年幱奥湓谌找?guī)上”,這句詩頗為精妙,是一種“陰影”之虛與“日規(guī)”之實兩者的虛實相生,一種被激活的時間和與塵世時間相對的屬靈的時間觀油然而生;“讓秋風(fēng)刮過田野”,秋風(fēng)之無形和田野之具象間也存在著一種有無相生的聯(lián)系,同時也是一幅田野的畫卷展開的空間感。日規(guī)是利用太陽投射的影子來測定時刻的裝置,“陰影落在日規(guī)上”,就是無形的“時間”得以顯現(xiàn)的良機,就是陰影背后的實體落在自設(shè)的時間之內(nèi)。詩人用“陰影”“秋風(fēng)”這兩個無形之物和“日規(guī)”“田野”這兩個具象之物發(fā)生合理的聯(lián)系,建立了一種既可感又可思的“靈性的世界”。詩之首段,自成一個內(nèi)在的時間和空間交織的世界。在一個拯救的時間和潔凈的空間鋪展開的時刻,在一個既是時間又是空間的“天國”和修直了的“主的道路”上,依然給“最后的果實”和“最后的甘甜”留有被贖救的機會?!霸俳o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實則就是一種明正典刑的“午時三刻”到了之后的一種“緩刑”,是一種對抱有悔改之心的人的更大的寬容和赦免的等待,是讓所有人都獲救而勿令一人“誤入迷途”,這種神秘啟示還在于:未來的每一個片刻都有一扇小門,拯救者或者彌賽亞力量就可能側(cè)身而進。
這首詩還有一種對孤獨狀態(tài)的刻骨銘心的感受,在詩人筆下,孤獨有一種恒常之感,正如詩人所寫:“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這兩句詩是全詩的高潮和詩眼,里爾克似乎在詩中表達著“懷著永恒的鄉(xiāng)愁,為心靈尋找故鄉(xiāng)”。沒有房屋者和孤獨者,或許就是錯失最后被拯救的良機,使自己置身于“最后的”果實和甘甜之外,使自己獨絕于“天國”這棟房屋之外了。詩人為“沒有房屋者”,或許要建筑的是一所立在磐石上的房子,不能朽壞的房子,恒久居住的善地;要建筑的是一所心靈的宮殿,詩意的棲息地?!熬托阎?,讀著,寫著長信,/在林蔭道上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這讓我想起李白的《秋風(fēng)詞》:“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边@“不安地游蕩”著的形象,多像李白筆下棲復(fù)驚的“寒鴉”。
里爾克作為一個能感而又能思的詩人,在《秋日》中呈現(xiàn)了最好的詩的樣貌,這是一首完美之作,豐富、復(fù)雜、具體、可感。里爾克在詩中寫了與“存在之根”的接觸,讀此詩有種伊格爾頓所說的“閱讀文學(xué)作品就是與人自己的存在之根恢復(fù)生命攸關(guān)的接觸”之感。詩人在前兩段分別了寫了神圣秩序和自然秩序,在最后一段落筆到一種動蕩不安的個人的“心靈秩序”。他塑造了一個靈性的世界,也寫了飽滿甘甜的自然世界,然而他卻沒有置身于其中,而是以一個清醒者、孤獨者、漂泊者、書寫者的形象,處在一種失樂園般的被放逐的狀態(tài)。因為“沒有房屋”的無居,或可處于一種心靈的無拘狀態(tài)。
里爾克的這首詩,似乎三個小段就是三重世界:神的世界、自然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我們讀詩的過程就是被燭照而認識自我的過程,我們不斷地降格,從神的世界降格到自然的世界,再從自然的世界降格為人的世界,在靈性的神圣世界和富足的自然世界面前,我們總顯得不夠手潔心清,不夠飽滿豐盈。于是在醒、讀和寫之中,在絕望谷底緩爬“開悟之坡”并尋求無執(zhí)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