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美國)
杜工部在《閬山歌》內有一聯:“松浮欲盡不盡云,江動將崩未崩石。”此時中原格斗未已,他正避亂四川。他在這一詩中抒述愿望,只愿棲居山巖,卻無可奈何地等待。杜工部的作品雖為史詩,特點不在以詩記事,而在于一番歷史意識。歷史隨著時間變化,本是動態(tài)的,若只是記述一樁一樁史實,歷史就顯得太過平面,太過靜止了。杜工部的作品中卻能敏感地注意到變化?!板\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闭疹櫫藦V宇長宙不斷的變動。上引之聯,則表現了不斷變化中的張力,正是由張力積累之至,歷史遂有不時發(fā)作的大變動。
歷史有大變動時,氣勢是驚人的。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筆力萬鈞,其中“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竟似接續(xù)上引工部的警句,是蓄勢待發(fā)之后,動能全部釋放,然后才有此景象。蘇東坡當時謫居黃州,心情郁卒,“赤壁”前后兩賦,是他尋索安身立命之作。這一首《念奴嬌》,則是發(fā)抒了蓄積的悶氣。前闋起句“大江東去”,是發(fā)作,后闋收尾“一尊還酹江月”,是發(fā)抒之后又歸于寧靜。
楊萬里(廷秀)(1127—1206)的詩體脫盡機杼,別開蹊徑,融合主客,情景無隔。先是有沈尹默先生手書誠齋絕句十二首,其中一首:“倦游客子日無聊,不是江山景不饒。危岸崩沙新改路,斷渠橫石自成橋?!庇炙坪跏翘K東坡描寫大變動之后的后續(xù)情景,潛能釋放了,新局面卻又顯得如此的將就,如此的因陋就簡!楊萬里是南宋人,與范成大、陸放翁同時,南宋偏安半壁,而韓侂胄虛矯惹禍,所用非人,北伐不成,從此南宋一蹶不能復振。楊萬里直言諫諍,屢遭貶逐。但也正是在憂患之中,他的詩體能突破樊籬,自成一體。
由杜工部、蘇東坡到楊萬里,這三段引用的詩詞,都是借江水與崩岸為意象,而且似乎竟是描繪一個變動的三個階段。我不能知道其中是否有后者沿襲前者意象?從歷史上的變動來看,這三階段的現象頗有發(fā)人深省處。近來社會學的研究漸與“混沌”理論有了關系。過去的系統(tǒng)觀念受結構理論的影響,每以為體系是嚴整的?,F在則知道系統(tǒng)有隨機成長的可能,體系的各個部分糾纏搭配,合為復雜體系。越是復雜的大型體系,層級越多,其間的聯系情況也就越呈多樣性。異質的次級系統(tǒng)彼此組合,其實并不穩(wěn)定,而不夠穩(wěn)定的結合必有張力。組合方式與形態(tài)稍有變動,張力即轉化為能量。在潛能一時消盡重整體系為另一形態(tài)時,仍可能是隨機的,也仍可能是多樣性的糾纏與配搭這種種整合與離散關系,并不必然表示改進或退化。一個體系不好了,卻不能轉移為另一體系,而走入全盤失序與解體中。
換句話說,系統(tǒng)不是穩(wěn)定的,而是各部分不斷改變相互關系,尋求動態(tài)的“均衡”(equilbrium)。均衡只是俄頃的,因為內部諸部分相對關系的轉換以及外來因素加入而造成的干擾,這一短暫的均衡又須繼續(xù)尋求另一狀態(tài)的均衡。任何階段的新狀況,正如“崩沙新改路”與“橫石自成橋”,也都是隨機和俄頃的,并不意味著比上一階段的均衡孰優(yōu)孰劣。
這種歷史觀,將“英雄”與“理想”的作用都降低了?!坝⑿邸比宋铮徽摶ǘ嗌贇饬?,也許竟是庸人自擾。在尋求均衡的過程中,英雄的作為也不過是許多相互作用的因素之一。甚至“理想”,也許不過在許多可能出現的狀態(tài)之中聊備一格?!袄硐搿币部赡苤皇嵌眄曋g符合原來的盼望;轉眼之間,“理想”已失去原有光圈,甚至一變而為丑惡!
這種歷史觀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英雄”的自大自信,或可因為有此醒悟得以稍微回歸到謙卑與虛心,起碼追逐“理想”及實現“理想”的激情也可能稍微冷靜下來。一個多世紀以來,在激情之下,人們已多次浪費資源,犧牲了不少人,只為了想全盤“新改路”,把一切都改造了。
現在的世界可能并不比任何其他時期有更多的危機。但是,不論是國際情勢、社會結構、經濟分配、政治秩序、價值觀念……不管哪一個范疇,許多過去曾一度達到的均衡狀態(tài)現在都在重新安排,有些是在張力極大、潛能將要釋出的關口。只盼人們不要再以激烈的情緒,不惜濫用待釋的能力,以致不僅難以過渡到另一次均衡,甚至徒然耗盡潛能,走向全盤的失序!以致將這姹紫嫣紅,都付與崩沙洪流,徒然留下殘井斷垣,空讓后人嘆息。
(選自《許倬云問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