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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行術(shù)

      2019-12-30 09:43:07王愛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娘美子阿爹

      王愛

      在大宗山附近的一座城市里,為了讓我感到舒適和放松,美子處處用心,把我們住的地方布置得溫馨怡人。這是她帶我離開大宗山時,對阿爹的保證。美子對我一見鐘情,絲毫不介意我的出身和怪異。她親口跟阿爹許諾,要讓我過上正常的、真正的、普通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美子那么好,使得阿爹沒有任何理由來反對我下山。

      又一個夜晚來臨,我跟美子并排躺在床上,四目相對。柔和的燈光下,她的眼睛蘊(yùn)滿了水汽煙色,好看得要命。她十分溫柔地看著我,說,你想飛就飛吧,我不怕。美子說不怕,那就是真的不怕。一開始,我心有余悸,深怕會嚇壞美子。但她每一次都無比堅定地表示,她不會被嚇著。這我相信,美子不是個膽小的人。何況,她對我能飛這件事一直充滿了期待,可以說是異常堅持。美子對我沒有任何要求,除了讓我飛行這件事。美子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我飛行,想看一個人是如何慢慢升上天空的。這簡直不可思議。到時候,你就是天底下最帥氣的人。我說,一只頭顱在天上飛來飛去,就算不被當(dāng)作怪物,也不會覺得好看吧。那我不管,你就是好看,就是好看。美子搖晃著我的手,撒起嬌來。好、好、好,等你睡著了,我一定飛給你看。美子的話總是令我心情大為愉悅。聽我回應(yīng)后,美子甜甜一笑,說好的,她閉上眼睛,調(diào)整了一下姿態(tài),不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傳來。

      已是深夜,我卻毫無睡意。靜候著意料之中的噗嗤聲響起,等著雙耳逐漸膨脹如翼。可是,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一切如初,什么也沒發(fā)生,就連脖子上那根細(xì)微的紅色痕跡也變得若隱若現(xiàn),幾乎看不到了。天要亮的時候,我仍然沒能夠成功飛行。兩年中,這樣的嘗試每天晚上都會進(jìn)行,然而,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自從下山后,我就不會飛行了。

      “我再也飛不起來了”。美子醒來時,我不得不對她坦陳了這個事實。說這些話時,我背對著美子,害怕看到她眼中失望的神色。

      “是不是太累了?明晚再試試。”美子毫不氣餒,一如既往地回復(fù)我。我沒做聲,其實我什么都沒干過,每天無所事事,被美子伺候得舒舒服服,養(yǎng)得白白凈凈。就連我想幫美子做點家務(wù)活時,都會被美子大驚小怪地阻攔和呵斥。美子說不想我太累,這有可能會影響我的飛行。美子希望我能飛起來,就像以前在大宗山時那樣。美子從沒看過我飛行,但對這件事卻一直深信不疑。她不止一次說自己實在太好奇了,太想看到我飛行了。對此,我總是深懷歉意。美子對我這么好,我卻連她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美子說,這可不是一件小小的要求。她經(jīng)常乘坐飛機(jī),在天上飛來飛去。可人要是能憑借自身力量飛起來,那絕對是轟動全球的大新聞。說起這些時,美子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激動不已。她說,在那一天,她一定要讓我站在萬眾矚目的地方,接受全世界崇拜和艷羨的目光。每到這時,我都感到氣惱,恨自己不爭氣,不知好歹。我只好拼命地給美子講在大宗山飛行的事情,那些情景我已復(fù)述了無數(shù)遍,但美子仍然聽得非常認(rèn)真,甚至連細(xì)枝末節(jié)都不愿忽略過去。美子也許是不想讓我難過自責(zé),才會假裝津津有味地聽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

      我試探著說,也許是我太幸福了,缺乏飛行的欲望。美子沉默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異樣,但是她很快翻了個身,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復(fù)我,“也許,下山就是你唯一的欲望吧?!?/p>

      美子的善解人意并沒有給我安慰,我感到十分沮喪,心里隱隱不安。第二天晚上,美子早早躺下,不再纏住我講那些飛行的往事。她說要給我創(chuàng)造條件,以便我能夠重新掌握飛行術(shù)。第三日仍舊如此,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絲毫能飛起來的跡象。美子的態(tài)度終于發(fā)生了改變,她十分急切地希望我能夠飛行,她的好耐心快要消磨殆盡了。美子越來越焦躁,對我越來越失望。甚至在白天,她也強(qiáng)行要求我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最后,雙方忍無可忍,終于大吵起來。美子有點失控,她對我大喊大叫,用最惡毒最粗俗的言語來辱罵我。她罵我是騙子,是小偷,是無用無能的廢物。她歇斯底里,亂砸東西,甚至沖過來想要撕扯我。我嚇得大驚失色,急忙退到角落里。在這短短時間里,美麗溫柔的美子已消失不見,昔日的恩愛和睦已蕩然無存。美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從不認(rèn)識、丑陋可怕的人。變故驟如其來,讓我不知所措,我只能呆呆地看著她,甚至忘了去回?fù)羧シ瘩g她。美子持續(xù)罵我,好像要把兩年來積攢的所有怨氣都在這一刻噴發(fā)給我。我渾身顫抖,差點站立不住,不由自主就朝美子跪了下去。我把頭伏在地方,可憐地看著她,甚至祈求她。假如現(xiàn)在割掉頭顱,能讓我飛行起來。我會把刀遞給美子,讓她即刻動手。我求美子平息怒火,別再生氣,別再罵我。求她原諒我,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飛不起來,我比任何人都想滿足美子的心愿。在那一刻,我顧不了那么多,只想用妥協(xié)來停止?fàn)幎?,停止美子對我的辱罵。沒想到我的軟弱行為換來美子更大的怒火,她更加大聲地辱罵我,說我吃她的喝她的,是個名副其實的寄生蟲。

      美子終于說出了我最擔(dān)憂和害怕的話來,她讓我滾出她的房子,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她面前。我心頭涌上來巨大的恐懼之情,這種感覺自從我離開阿爹下山后,就時不時地出現(xiàn)。我害怕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面對著山下龐大而陌生的世界,面對著陌生的人群,我唯一可依附依靠的只有美子。沒有了她,我不知如何生存下去。然而現(xiàn)在,美子不要我了,她要將我趕出這間屋子。

      就在這時,敲門聲適時響了起來。不等美子示意,我急忙爬起來打開了門。幾個戴著墨鏡,叼著香煙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領(lǐng)頭的人叫花豹,他們偶爾會來造訪我們的居所,跟美子說一些不明所以的話,有時候也會不懷好意地打量我。沒來由的,我感覺自己很不喜歡他們,但也沒有任何理由討厭他們,反正也跟他們不熟悉。這次,花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朝美子揚了揚手中的合同。沒錯,那是合同,上面有鮮紅的手指印。當(dāng)初我隨美子下山時,阿爹在大宗山也按下了同樣的手指印。

      “小美,十八號就要到了,你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花豹口氣陰森森的,我莫名緊張起來。

      “再等等。”美子大概是罵我罵累了,她跌坐在沙發(fā)上,披頭散發(fā),喘著粗氣,也沒問什么事就不耐煩地說。既沒有招呼他們坐下,也沒端茶倒水。這可不是美子的待客之道,在這之前的她一直溫柔有禮,大方得體。

      “還等?我說,你是不是在耍我們?”另外一個人急了起來,“等兩年了,還等,你讓我們喝西北風(fēng)去啊?!?/p>

      “當(dāng)初你拿著這筆錢時怎么說的,為了讓他對你言聽計從,要跟他同吃同住,培養(yǎng)信任?我看你這個小婊子只記得跟這個小野人培養(yǎng)感情了吧。拿著我們的錢談情說愛、吃喝玩樂。”那個人一邊說,一邊兇神惡煞地看著我。他的眉毛很奇怪,左右對稱的地方各自缺了一塊。不過,我沒心情研究,剛剛他們的話我沒聽明白,但又不由地隱隱擔(dān)憂。

      “幾位哥哥莫急,先聽我解釋。”

      另一個人也罵了起來:“媽的小婊子,又想騙我們,老子再也不信你了?!?/p>

      “不急是不急,可是把哥哥們當(dāng)傻子糊弄,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這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你可想好了,過幾天,他要是再無法飛起來,你就把這兩年花的錢百倍償還回來?!?/p>

      “幾位大哥,聽我說,稍安毋躁。真的不是我故意拖延,實在是下山后他的狀態(tài)就一直不好。有可能環(huán)境不同水土不服,我保證,再適應(yīng)一下就好了。”美子聽到對方提到錢的事情,她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既謙卑又恭順。

      他們說的果然是我,我猛地一震。雖然我不太明白他們話中的意思,但那絕對不是什么好事。覬覦、貪婪、心懷不軌、迫不及待,花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在大宗山看到了獵物。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肆無忌憚地討論著。我終于醒悟過來他們在打我的主意,我差點暈倒過去,感覺自己成了一只落入虎口的羔羊。他們說的話逐漸變得模糊遙遠(yuǎn)起來,我癱坐在地,幾乎沒有精神再聽下去。好不容易,那幾個人才在美子的安撫下罵罵咧咧地離開。美子臉上陰晴不定,倚靠著沙發(fā),顯得十分疲憊。我囁嚅著,站起來,慢慢退回到墻角,甚至不敢去質(zhì)問美子。美子陌生得令人不敢靠近,我無法將眼前這個人跟兩年前的那個人,甚至是在這之前吵架的那個人聯(lián)系起來。良久,美子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沒有收拾一下,就一言不發(fā)地開門離開了。

      我蜷縮在墻角,兩眼發(fā)呆,頭腦也無法思考。一直到晚上,美子也沒有回來。我又累又渴,饑腸轆轆,幾乎連轉(zhuǎn)動眼珠的力氣都沒有。但這些都遠(yuǎn)遠(yuǎn)不及心臟碎掉帶給我的痛苦,那是一種沉重、灰暗、萬念俱灰的感覺。兩年里,我從未走出這間如夢如幻、美好的不真實的房子。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得那么滑稽可笑,像美夢一場。夢醒了,我也該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了。我終于下定了決心,趁著美子不在,要趕快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對面終于來了一個人。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今天是幾號?”

      “十一號?!彼麣獯跤醯鼗卮鸬?。那是一個趁著夜色奔跑的年輕人,看到他,我覺得親切。曾經(jīng),我也常在夜色中飛行。

      “十二、十三……十八,”我扳著指頭數(shù)到十八時停了下來。

      “啊,原來你也在期待神奇馬戲團(tuán)狂歡之夜呀?聽說那一晚有大宗山的神秘野人親臨現(xiàn)場,表演斷頭飛行之術(shù)?!睂Ψ秸f完,搖了搖頭,“這班家伙為了吸人眼球,騙人錢財,真是不遺余力地造假造謠啊。你說這可能嗎?老兄”。

      我無法回答他。

      “喂,你相信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飛的野人嗎?”

      那個人見我沒說話,又提高聲音問道。我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又累又渴,傷心絕望之極,疲憊、狼狽都寫在臉上,連掩飾都不會。任誰見了,都會明白我的處境和心情。那個人馬上理解了我的難處,他充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把背包里的干糧和水翻出來遞給了我:“老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開處想啊?!?/p>

      我很感激他,不過我連“謝謝”都沒有說,接過面包,就狼吞虎咽起來。那一刻,我真有一股沖動,想要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大宗山會斷頭飛行的野人??墒撬慌牧伺奈业募绨颍膊淮蛩懵犖艺f什么,就繼續(xù)朝前跑去了。

      我渾渾噩噩地朝前走著,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隱隱期待著美子能回心轉(zhuǎn)意,能找到我,并且待我如從前一般好??晌抑?,那已絕非可能,她只是在利用我,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從當(dāng)初遇見我,還有她口中阿娘的故事,就是一場早已設(shè)置的陰謀。她鋪設(shè)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等著我往下跳。而我這個傻瓜,被山下的世界迷住了心智,沖昏了頭腦。以為天下人都如阿爹阿娘那般善良。一路上,我悔恨自責(zé),痛苦萬端。

      兩年來,無論我身處何地,只要想阿爹了,我就朝著東方望一望,那座高聳入云的山峰有時候露出鐵灰色的鬢角,有時候若隱若現(xiàn),它始終矗立在那兒,不曾遠(yuǎn)離?,F(xiàn)在,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近它。我決定躲開喧囂和人群,朝城市邊緣走去。我越走越遠(yuǎn),身后璀璨的燈火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那條路越來越荒涼和僻靜。

      是夜,皓月千里,古道溪水奔涌不止。蛇鼠蟲豸趁機(jī)潛行,軀體摩擦草木帶來沙沙的聲響。夜梟發(fā)出怪叫聲,在高大的林木間穿梭不絕。一些動物頻頻低吼,停留在不遠(yuǎn)處覓食。山下的燈火黯淡下去,山上的時光才重新開啟。作為大宗山里的原住民,這樣的夜晚司空見慣,讓人提不起絲毫興趣。秋寒水涼,薄薄的月光漂浮在河流上。風(fēng)一吹,山水便加速流動。古道溪像長滿銀色鱗片的飛魚,翻滾、咆哮,朝林子外奔騰而去。懸崖邊上,螢火蟲飛舞閃爍,白色的燈籠鋪陳整個山澗,匯聚成浩瀚的星海。

      銀河美麗神秘,但我不喜歡。阿爹給我講過故事,牛郎織女被銀河阻離,每年只能靠喜鵲搭橋才能相見。此時,隔著銀河,下面是一大片黑暗。穿透黑暗,我能看見很遠(yuǎn)的地方。我想過無數(shù)次,卻始終無法深入其中。那里有村莊,有人群。夜晚時,繁星映照,地面的燈光遙相呼應(yīng)。也許,狗會叫上一陣子,嬰兒也會哭過不停。不過,太遠(yuǎn)了我聽不見塵世的聲音。那里的人們干活累了就會準(zhǔn)時睡去,陷入黑暗和寂靜當(dāng)中。白天,能看見很多木房子,縷縷煙霧裊裊騰空。人們扣上柴門,四下勞作。耕田種土,養(yǎng)雞喂鴨,劈柴放牛,熱鬧得很。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喜歡成群結(jié)隊,有時候上山,有時候下河,有時候玩游戲。他們真快活啊,即使他們因不聽話被大人揍得滿地打滾,我也很羨慕。阿爹對我很好,從不苛責(zé)打罵,他能滿足我的一切需求。我想睡覺就睡覺,想玩耍就玩耍。這山里的哪一種野果,哪一處泉水沒有被我嘗過呢?我知道所有最好吃又無毒的蘑菇分別長什么樣子,我知道崖壁上哪一朵花最芬芳迷人。有些東西生在很隱秘的地方,有些東西長在很危險的地方。無論如何,阿爹總會為我尋來。對他來說,這都不算什么難事。那些在世人眼中無法企及的高度,阿爹總能輕而易舉到達(dá)。

      怕我孤獨,阿爹捉了一對猴兒來跟我們生活。一個叫“張三”,一個叫“李四”。這都是按山下的規(guī)矩取的名。山下村寨,人民按姓氏和家中排行來取小名,這樣既好叫又容易區(qū)分。阿爹叫王大,他說,王家世代只有一個獨生兒子,按照排行,其實我也叫王大。為了區(qū)分我與阿爹,阿爹管我叫王二。

      我們住在大宗山最高處,這是一座比白云還高的青峰,我們從沒下過山。山上寒冷安穩(wěn),歲月漫長,時間無垠。為了不被山下的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不敢往山下挪一點點。阿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我們跟山下人的區(qū)別,卻又想努力靠近他們。我知道阿爹喜歡山下的一切,他教我說他們的語言,像他們那樣烹煮食物,使用筷子。在阿爹的堅持下,我們盡量像山下人那樣生活。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我們無所事事,就坐在懸崖邊上看他們,靜靜地看,大部分時間不發(fā)一言??粗粗?,我發(fā)覺自己跟他們也沒什么不同。同樣的五官,同樣的軀體。既然這樣,他們有人陪伴,活得熱熱鬧鬧的,我們那么孤獨,為什么不下山同他們一起生活呢。我的提議,每次都能讓阿爹不自禁顫抖一下,他的臉上會出現(xiàn)莫名的驚恐之色。阿爹什么事都能順從我,唯獨這件事,他寸步不讓。

      這個晚上,當(dāng)我再一次表達(dá)我的意愿時,我悶悶不樂。我問阿爹,為什么要害怕山下的人。阿爹嘆了一口氣,他看看我,十分躊躇。最后他說,王二,你坐下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阿爹說,這個故事,是上一輩人講給他聽的,在阿爹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上一輩人在給阿爹講這個故事時,也特別說明,這個故事是上上一代人講的。這么說來,這個故事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究竟傳了多少代,阿爹和他的祖先都不大曉得。

      說不清楚是什么年代,一群人住在山下的寨子里,與世無爭,相親相愛,很是逍遙快活。但是他們有一個無人知道的秘密,關(guān)乎著全族人的興盛衰亡。白天好好的人,會在夜晚生病。夜晚睡覺時,大家躺在床上,等著耳朵變長變大,最后變成云鵬的翅膀,能扇出大風(fēng)來。那時候,頭就會脫離脖頸,朝外飛去。天將亮?xí)r,頭再返回,同軀體合在一起。人就像做了一個夢,醒來時,一切如故。這個民族繁衍了很多年,一直過著平安喜樂的生活,他們的怪病只會讓他們在醒來時苦悶傷感一下,絲毫也不會影響生活,更不會傷害妨礙別人。大家為了保守秘密,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

      有一年,天下亂象頻起,兵禍橫生。外面的喧囂終于攪亂了山里的平靜。有支軍隊偶然經(jīng)過此地,領(lǐng)頭人見這里地勢險要,水草肥美,良田沃土無數(shù),動了貪婪之心,想鳩占鵲巢,將此地?fù)?jù)為己有。族人自然不能拱手相讓,他們在夜晚發(fā)動進(jìn)攻,在入侵者的營地四周飛翔。耳朵變成的翅膀拼命扇動,發(fā)出嗡嗡的響聲,像傾巢而出的野蜂。士兵們以為遇見了怪物或者惡鬼,無不驚恐萬狀。很多人嚇得靈魂脫殼神經(jīng)錯亂。一夜之間,入侵者潰不成軍,他們無心戀戰(zhàn),狼狽退走。

      這樣忽忽過了三年平靜生活,誰也不曾想到,那個將領(lǐng)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飛頭族的秘密。他忘不了當(dāng)年的恥辱,居然卷土重來。是夜,他令部分人在外面佯攻,另外的人則從小道悄悄溜進(jìn)寨子,從各家各戶的床上搶走了族人的軀體。入侵者將軀體堆成小山,周圍架上干燥的柴禾。很快,山寨里就燃起了熊熊烈火。飛頭族用頭做武器,嚇得敵人屁滾尿流。可當(dāng)他們飛回時,他們的軀體已被焚燒成一堆堆灰燼。火焰如血,浸染了半個天空。

      那日的情形至今想來猶是驚心動魄,漫天的頭顱飛來飛去,找不到停下來歇息的軀體。明月當(dāng)空,族人的頭顱堆積在古道溪上方,逐漸遮蔽了黎明而出的太陽。天光大明后,飛行一夜的族人疲憊不堪,再也支撐不住,開始啪啪掉落。像熟透爛掉的野果,滿地人頭鋪集,皮肉炸裂,鮮汁淋漓。他們呻吟、掙扎、翻滾、喘息,承受烈日的炙烤,在熱浪高溫包裹中痛苦而緩慢地死去。在呼出最后一口氣時,他們猶自不甘心,大睜著眼睛,憂傷地看著身處的世界,遲遲不肯瞑目。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山寨就這樣一夜滅族,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有一個族人活了下來。

      這個叫王七的少年,是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獵人,他常年宿在大宗山的密林里。那一夜,他也參加了那場聲勢浩大,殘酷悲壯的戰(zhàn)爭。但他的軀體不是留在山下的木屋里,而是在山上的洞穴里。當(dāng)日夜里,王七順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軀體上,僥幸撿回一條性命。那天中午,王七就站在我和阿爹站的這個位置上,親眼目睹了族人相繼死去的慘狀。王七大哭一場后發(fā)誓,他要跟山下的世界決裂,永生不再下山一步。

      十年過去,天下太平,當(dāng)初進(jìn)犯侵占家園的敵人早已撤退。二十五歲的王七知道,山下生活著一群普通的外族百姓,他們從各地逃命流浪而來。他日復(fù)一日站在懸崖邊觀望,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外族人的生活跟飛頭族往日的生活并無兩樣,照舊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只是到了晚上,古道溪的夜空再也不復(fù)大片頭顱飛來飛去的奇異景觀。山下的生活,是王七羨慕和渴望的。但他不愿意下山,滅族的悲憤像陰霾,層層遮蔽了王七頭上的太陽。他不能泄露飛頭族的秘密,也不能驚擾旁人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王七在山下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女孩。那女孩的眼睛和頭發(fā)簡直是世界上最黑的東西,然而她的肌膚又是那么白,比白雪還白,比大宗山上的月光還白。這個特別好看的女孩一出現(xiàn),就把王七的目光牢牢粘住了。女孩走到哪里,王七的目光就悄悄跟到哪里。

      那正是女孩活得最開心的時候,她善良純潔,無憂無慮。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生下來就有諸多寵愛。王七發(fā)現(xiàn)自己深深地愛上了她,沒有任何辦法不去愛她。為了消除這份情感,王七有時候故意忽略她,不去留意跟隨她,一連好幾天都不去看她、想她。王七發(fā)現(xiàn),這樣做,根本沒有用,那個女孩已經(jīng)無處不在。山里水里花里草里,到處都有她的影子。有一次,王七飛到高空中,抬頭望月,發(fā)現(xiàn)月宮里住的不是嫦娥,而是那個女孩。王七受到驚嚇,差點從云端跌落。

      王七有了愛情,也有了責(zé)任和使命。王七想起那天中午,烈日下鋪陳一地的族人頭顱,想起他們怨恨不甘而又憂傷絕望的眼神,耳邊回響著他們的呻吟聲。王七無地自容,為自己茍活于世而痛苦自責(zé)。王七決定下山。

      下山之前,王七已在夜空中飛進(jìn)山下人的家。他旁觀人們的生活習(xí)俗和喜好,窺探無數(shù)人的夢境。他知道大家都在想些什么,知道誰會在夜晚暴露出跟白天完全不同的面目。誰會在深夜里被噩夢驚醒,被恐懼占領(lǐng)。但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在想些什么。王七了解女孩的一切,但他不知道女孩究竟在想什么。女孩有時候會憂愁、會發(fā)呆,會悄悄地躲藏起來,會默默地流淚。有時候哭著哭著,又會破涕而笑。王七看不懂她,她是寨子里王七唯一看不懂的人。

      王七下山后,并沒有引起注目和恐慌。時逢亂世,哪里都無安寧和平靜。每天都有人失去蹤跡,也會有新的陌生人投靠而來。只是王七這個陌生人看起來與眾不同一點,少女山桑很快被王七那種與世隔絕的姿態(tài),孤獨疏離的神情吸引住了。憑借著比其他人多三分神秘,王七很快跟少女山桑走到一起并熱戀起來。一年后,王七跟山桑成親安家,生活在一起。他們十分恩愛,幾乎形影不離,除非在夜晚。無論王七在白天多么深情溫柔,多么完美無瑕地履行著丈夫的責(zé)任。到了深夜,王七都會殘忍地離去。

      家族的悲劇使王七從不敢留在山下的房里過夜,他總在夜深人靜時,頭顱脫離軀體。他在夜空徘徊,跟隨著明月,有時候追隨著螢火蟲的微茫,整夜整夜地飛翔,憂傷地飛翔。這種憂傷,哪怕連他美麗的妻子也無法撫平。王七不肯在夜晚跟妻子待在一起,不肯跟她共枕而眠,這深深地傷害了妻子。山桑不明白丈夫為何如此,她害怕夜晚,丈夫的冷漠讓她畏懼,讓她無法靠近。山桑只是個普通人,她無法接觸到王七內(nèi)心最深處的秘密和隱痛。山桑深知這個來歷不明的丈夫藏有心事,只是她怎么努力,丈夫也不肯與她一起分擔(dān)。日子還算幸福平靜,除了夜晚的遺憾。后來,兩人的兒子出世了。在賓客散盡夜晚來臨之際,王七親了親妻子和兒子,幾次三番頻頻回頭,有不忍離去之意。山桑知道機(jī)會來了,她不顧虛弱的身子,在床上拉扯著王七的衣袖,淚流滿面,求王七在這一晚不要走,她和兒子需要陪伴。在妻子的苦苦哀求下,王七猶豫再三,始終狠不下心離開。但這一晚的任性造成了王七永久的傷痛。

      山桑在某一個美夢里突然驚醒,原來是兒子在大哭。當(dāng)她睜開眼睛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枕著的人脖頸以上沒有腦袋,留下的軀體是她熟悉的丈夫。山桑大叫一聲,驚恐而亡。天快要亮?xí)r,王七的頭顱從山上飛回軀體。他看到死去多時的妻子和啼哭不休的兒子。這個被命運狠狠擊打過的人再一次如墜深淵,他明白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拙褪亲约骸Hf念俱灰之下,王七帶著兒子回到大宗山上的洞穴里,從此不再下山一步。

      這個故事很短,但阿爹講得異常緩慢。他用了很長時間,才將它結(jié)束。本來我有很多話要問阿爹,有很多很多疑惑。阿爹的故事講完后,看著他臉上的神色,無須再問,我已明白一切。我們長久地沉默起來。

      我把張三和李四趕到一邊,霸占了它們的位置。這兩只猴兒吱吱大叫,退守到不遠(yuǎn)處,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委屈。它們哪里知道我的打算和心事。我躁動難安,看著阿爹的脖頸,試圖從那里發(fā)現(xiàn)端倪。阿爹苦笑一聲,說我們應(yīng)該先睡覺。他的話似有一種魔力,很快我就抵制不住困意,神思恍惚起來。就在我沉沉入睡之際,我突然一個激靈,驟醒過來。那張我熟悉的面目依舊安詳慈愛,并無任何異樣??墒墙又铱吹搅擞猩詠碜顬樯衿娴囊荒唬⒌牟鳖i慢慢出現(xiàn)一條痕跡,細(xì)微如線,殷紅似血絲。而他的雙耳不可思議地膨脹起來,發(fā)出呼呼的扇風(fēng)聲。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阿爹沖我微微一笑,脖頸在紅線處噗嗤一聲崩裂斷開。在我的驚呼聲中,阿爹的頭顱慢慢脫離軀體,慢慢起飛。沉重笨拙的肉身被遺棄在地面上,美麗的頭顱已輕盈如飛羽,飄渺似流云。天真高,夜真深。我睜大了眼睛,這一幕恰似喚醒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心念一動,我的脖頸處就傳來一陣奇異的感覺,雙耳逐漸膨脹如翼。我試著動了動耳朵,頓時感到一股陌生而強(qiáng)大的力量撕扯著我,托舉著我。慢慢地,我分離而出,如一只初飛的小鳥,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盤旋上升。

      阿爹在前方帶路,他不時回頭指導(dǎo)我如何控制飛行。失重感讓我恐懼,廣闊的視野卻又帶來無數(shù)驚喜??諝馇遒鹈?,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種靈魂的飛升,驅(qū)使我奔向自由天地。大宗山變得越來越矮,下面的村寨,已渺小如螻蟻,我已扶搖而上九萬里。穿過層層黑暗,我們已到了最接近光明的地方。不知不覺,我回到遠(yuǎn)古時代,置身于那個血雨腥風(fēng)的戰(zhàn)場。吶喊、廝殺、搏命、掙扎。我在高空中縱橫馳騁、瘋狂殺戮,永遠(yuǎn)不知疲倦。激戰(zhàn)正酣時,我被阿爹喚醒。月色下,我快活無比,難掩激越之心??砂⒌鶇s始終在孤獨地游蕩、徜徉。

      該是回去的時候了,阿爹說。我戀戀不舍地隨他飛回我們棲息的山洞,沒有驚動張三和李四,也沒有妨礙山里任何一種獸物。

      “阿爹,我本來就能飛嗎?”良夜將盡,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當(dāng)然。”

      我有點不甘心:“為什么我不知道?這可是我第一次飛上天空?!?/p>

      阿爹說,每個飛頭族的人,一出生時就能飛翔,這是天賦的能力。但十幾代傳承下來,我們不停同外族普通女子成婚,祖先留給我們的印跡正在逐日消減,我們飛翔的能力越來越弱。

      “我把先祖的事情告訴你,就是決定給你傳授飛行術(shù)。這是每個族人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當(dāng)他出生后,就有權(quán)知道并且擁有飛行術(shù)。”

      飛頭族祖先認(rèn)為,地面的生活庸俗不堪,平淡無奇。我們屬于高空,高空才是我們的領(lǐng)域,才是我們的舞臺和戰(zhàn)場。只有飛翔才能讓我們?nèi)淌馨滋斓姆爆嵑蜔o聊,才能成就我們英雄的夢想。祖先定下的規(guī)矩,每個子孫都必須接受并學(xué)會俯視一切。無法飛行的人是不配當(dāng)飛頭族人的。

      夜晚降臨,族人紛紛飛出家門。他們在空中眉目傳情,翩翩起舞。用頭發(fā)嬉戲打鬧,用嘴唱出世界上最動聽的歌謠,向最美麗的頭顱表白。無數(shù)有情人的發(fā)絲纏繞在一起,兩顆頭緊緊靠攏,額頭相抵,嘴唇相碰,發(fā)出熱烈的呼吸聲。年老的人興趣不在愛情上,他們自有事情可做。常常三五個頭圍在一起,家長里短,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話語。高空中,風(fēng)是自由的,云是自由的,人也是自由的。氣息是潔凈的,靈魂是無垢的。他們把高空當(dāng)作棲息地,幾乎忘記了地面房間的床上,還有自己留下來的肉身。天空的廣度和高度,總是給他們一種錯覺,認(rèn)為自己不需要軀體也可以生活。但當(dāng)太陽一出來,他們就知道,自己該回去了?;氐侥蔷哕|體上,讓頭跟脖子貼合在一起。否則,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感到疲憊,就會因氣力不足而墜落,就會因呼吸不暢而窒息死亡。

      飛行術(shù)賦予飛頭族人王者之氣,使他們尊貴高傲,又帶給他們十倍不止的危險。它讓飛頭族人在夜空飛行,又將他們釘死在夜空。飛行術(shù)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不是令人瞠目的財富,也不是可以傍身的武器。祖先空有美好想象,也許是為了讓子孫掙脫俗世桎梏,釋放性靈,才傳下這樣一個華而不實的技藝來。族人從沒想過,這個他們引以為豪的神術(shù),也是一種致命之術(shù)。終有一天,會帶來滅族之災(zāi)。

      我望著阿爹。月色使阿爹須發(fā)雪白,眉眼肅靜。頭顱在夜色映襯下,像一尊塑像。阿爹說,王二,你想問你的阿娘吧。我點點頭。

      王七因為自己的緣故,害得妻子丟掉了性命。他傷心欲絕,帶著兒子飛回山上。山下騷亂一陣,復(fù)又歸于平靜。人們的生活再次走上正軌,那個意外丟掉性命,丈夫和兒子失去蹤跡的女子已被遺忘。這個世上只有王七還停留在高高的云端上緬懷他的愛人。二十五年過去,王七的兒子已長成父親當(dāng)年的年紀(jì)。跟王七一樣,他很快重蹈覆轍,愛上了山下的女子。王七知道這件事不可阻逆,飛頭族要延續(xù)下去,這是唯一可走的道路。這是家族的使命,他們都沒得選擇。王七要兒子在月亮底下發(fā)誓,為守護(hù)飛頭族的秘密,為不讓他的妻子受累甚至殞命。他決不能在山下過夜,他必須在妻子誕下兒子之后,帶著兒子馬上離開。王七看著兒子立下誓言,然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王七的兒子安葬好父親之后,就下了山。他沒有違背誓言,當(dāng)他的妻子生下飛頭族的傳人后,他萬般不舍地帶著兒子離開了山下的村寨。

      千百年來,這條由王七立下的族規(guī)被后人一絲不茍地遵循著。飛頭族人隱秘安穩(wěn)地生活在山上,跟山下的凡俗世界隔著一條銀河那么遙不可及的距離。

      阿爹說完后,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后長久地沉默了下來。他在講述這些故事時,遠(yuǎn)不如飛頭族祖先離開妻子時那么平靜。我看著阿爹,藏在心里很久的疑惑最終還是脫口而出:阿爹,阿娘呢,我的阿娘呢。阿爹把頭緩緩抬起,朝向夜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又大又圓的月亮,從天上填進(jìn)了阿爹的眼睛里。月色奪目,阿爹的眼睛也便成了月色的一部分。我回山里的第一晚,我就決定忘記你的阿娘。只有忘記她,我們才能好好地生活。我知道這是極其殘忍和無恥的事情,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只有忘了你的阿娘,你的阿娘才能忘了這個短暫出現(xiàn)的丈夫和兒子,去尋找屬于她的生活。

      什么是屬于她的生活,我問道。

      真正的生活,普通人的平凡生活,阿爹說。

      這幾句話繞來繞去,我沒有完全聽懂。但我接受阿爹的說法,為了把彼此的傷害減輕到最低,我們跟阿娘只能相忘于江湖。

      阿爹,我不想飛行。我冷不丁說道。

      飛行是飛頭族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它靠欲望驅(qū)使。阿爹說,只有一個人真正沒有欲望的時候,他才飛不起來。就像嬰兒,哪怕你努力地幫她抻著脖子,試圖讓它脫離軀體。但是他飛不起來,因為他心里沒有欲望沒有雜念??墒俏覀兒芸炀筒皇菋雰毫耍?dāng)我們知道餓、知道冷、知道痛的時候,當(dāng)我們懂得喜怒哀樂的時候,當(dāng)我們感到孤獨的時候,我們的心里就有了意識和欲望。那時候,就是你真正想飛的時候,只要你心里稍微動一動念頭,你自然就能飛行起來。阿爹看著我,笑了笑。當(dāng)你需要飛行時,你就能飛起來。阿爹接著補(bǔ)充道。

      難道我的心里起過什么念頭嗎?我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

      等到以后你就知道了。阿爹閉上了眼睛,思緒似乎回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

      那個時候,阿爹同我一樣嫌棄飛行,他痛恨身上的特質(zhì)。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想盡一切辦法遏制夜晚飛行的沖動。但是他沒有成功,尤其是在他遇見阿娘后。阿爹總說自己早已忘記了阿娘,他說的是真的。不過他忘記的是后來的阿娘,他跟阿娘相遇的那些場景他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阿娘是阿爹遇到的第一個山下女子,皮膚微黑,圓臉微胖,長得健壯。阿娘是一名農(nóng)家女子,她生來就很普通,穿得也很樸素。那時候,為了補(bǔ)貼家用,她總是一個人上山來挖草藥。平坦一點,路寬好走的地方都被別人挖遍了,很難找到好的草藥。阿娘就下決心往高處攀爬,她越爬越高,越走越遠(yuǎn)。漸漸到了人跡罕至的深山里。在那里,阿爹第一次見到他命中的愛情。阿娘累得臉頰通紅,汗水漬濕了她額頭上的碎發(fā)。那是一處很高的懸崖,阿娘站在崖石下,反復(fù)攀爬多次沒有成功。她揮舞著小鋤頭,一次次朝上騰躍著。但是她完全夠不著,那株好草長在離她幾人高的崖壁上,迎風(fēng)舒展,十分愜意。阿娘跳到最后,就氣惱起來。她別無辦法,俯身抓起小石子,朝那株草擲去。石子完全落空,朝另一個方向滾落下去,她擲一下就罵一句。石子有時擦著那株草的葉片飛過,阿娘就拍著掌大笑,十分得意。這時候,阿爹已經(jīng)躲在一個大樹上悄悄看了半晌,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女子,自顧自地上山采藥,自顧自地氣惱,忽然又自顧自地玩著游戲高興起來。他看得入迷,完全被阿娘吸引住了。阿娘的孩子氣和天真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覺得新奇、好玩、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

      當(dāng)天晚上,阿爹利用飛行術(shù)輕而易舉地掘了那株草,他用嘴巴銜著草,輕而易舉地下了山。阿爹飛過一個個透著亮光的窗戶,終于在村東頭一棟破敗簡陋的木房子里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阿娘正在揀草熬藥,她的身后,是一張低矮的木床,上面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病怏怏的老頭子。

      阿爹說,那個老頭子可不是你阿娘的爹,而是她的丈夫。她是賣過來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一輩子都在枷鎖里,伺候著這個生病的老男人。阿爹弄清楚原委后,十分生氣,但最后天亮離開時,他還是把那株草藥放在木門外邊。至此以后,阿爹每天晚上都會去山下。有時候他帶著一些山雞野兔,有時候是一些山下不常見的藥材,有時候只是花朵。花朵?我問了一句。是的,只是花朵,那些好看的,長在高處、長在懸崖上、長在云端處的花朵。那些花朵,山下的人是不可能采摘到的。阿爹說起這些花朵時,雙眼瞇起來,頭往后仰,十分得意。你的阿娘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好看的、稀奇的花朵。我把花朵放在門外,敲幾下門。等你阿娘跑出來看時,我就躲到一邊去了。有好幾次,她都差點看見我了,但她是不可能抓到我的,我只不過在跟她開玩笑而已。等她開門的瞬間,我就從她頭上飛過,像一絲微風(fēng),拂了拂她的發(fā)絲。

      阿爹說,自從遇見阿娘后,他就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戒掉飛行了。后來呢?我又問道。后來的事,阿爹全忘記了。王二,我跟你說過吧,只有我忘記了,你的阿娘才能忘記,這樣,她才能找到屬于她的生活,好好地過日子。阿爹背對著我,似乎在刻意回避著這個話題。對他的說辭,我不置可否,心亂如麻。

      那個老男人病死后,阿爹跟阿娘生活在一起。在那之后,村寨里謠言四起,都在傳說他是大宗山的無頭妖怪。他害死阿娘的丈夫,并且霸占了阿娘。在這些謠言里,只有阿娘似乎從不知情,不知道是真不知情還是假不知情??傊?,她無限信任阿爹,鐵了心要跟他好好過日子。可是那一天還是來了。阿娘生下了我。阿爹縱使千般小心,也不想再冒風(fēng)險,他不能忽略祖宗的悲劇。就在阿爹趁著月黑風(fēng)高,準(zhǔn)備帶著我離開時,阿娘醒了過來,她看著阿爹,不言不語,不哭不鬧。她沒有阻攔阿爹。她眼睜睜地看著阿爹,看著阿爹帶走她剛生下的兒子。她什么也沒說。阿爹走后,阿娘縱身跳進(jìn)了我們眼前這條奔涌不息的河流里。阿爹不知道。不,也許他知道。他帶走我后,很難不用自己的飛行術(shù)前去窺探阿娘??墒牵又蜁l(fā)現(xiàn),他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接著他就會從旁人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阿娘的一切。我不相信阿爹不知道阿娘已不在這個世上。他只是在逃避,假裝不知道而已。

      他們說,大宗山里有一個妖怪,無頭妖怪。他總是在夜晚下山,趁著月色蠱惑山下女子,騙她們和自己成親,等到生下兒子后,就把兒子擄走。天下哪個女子受得了丈夫和兒子一起消失,古往今來,那些女子的結(jié)局都很悲慘。不是突遭不測,就是神經(jīng)失常,竟沒有一個人得到善終的。大家都說,這些女子都被無頭妖怪下了詛咒。

      一個人來到世上,怎么可能沒有欲望呢。我們的特質(zhì),注定我們無法像普通人那樣過平凡的生活。自從那夜第一次飛行后,我從抗拒到喜歡,以后的每一晚都不再沉悶無趣、單調(diào)乏味。每一晚都值得翹首以盼。白日的時候,我沉沉入睡,精神倦怠。只有夜晚才真正屬于我,夜晚有無數(shù)誘惑。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醉心于高空滑翔。我在黑暗中俯瞰著山下的世界,心里充溢著暢快感,我大笑大叫,狀若癲狂,樂此不疲。每當(dāng)夜晚來臨,我就急不可耐地飛離大宗山。我對飛行的癡迷讓阿爹憂心忡忡。也許,阿爹并不喜歡我飛行。

      盡管我不喜歡白日,它還是如期而至。熾熱的光線覆蓋大宗山,帶來躁動,十分?jǐn)_人,連張三和李四都不安分起來。我按捺不住,開始順著山洞外一條莽荒小徑朝前走。這是一條存在記憶中的小路,模糊卻不被遺忘。作為通向山下世界的出口,阿爹一度將其視作禁忌。此時,他正在洞內(nèi)睡覺,忽略了我的好奇心,并不知道我會違背他的意愿。兩只猴子十分亢奮,它們在我身邊的樹上蕩漾、嬉鬧。發(fā)現(xiàn)我走遠(yuǎn)時,又馬上追趕上來。多年來,我們困在自設(shè)的牢籠里,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一旦突破藩籬,逾矩就比安分守己容易多了。我們走得很快,阿爹的鼾聲逐漸聽不見了。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山神菩薩指引,也許是受到命運的擺布。后來我無數(shù)次回想,仍舊難以理解自己那天的行為。我一意孤行,義無反顧地朝山下走去。顛覆了十幾年來的乖巧和順從,甚至沒有來得及跟阿爹說一聲,也沒有來得及考慮他是否會贊同。仿佛那是一場逆行,為了對抗阿爹的膽小和懦弱,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促使我本能地逃脫他對我的過分保護(hù)。反而忘了,在阿爹的講述里,山下的世界才是最可怕的存在。我就這樣偏離了飛頭族人既定的軌道,朝未可知的命運深淵滑行下去。

      行至半日,已到山腰,漸聞人聲。我才曉得害怕起來,腿腳發(fā)軟,汗水從額上滴落。我沒作絲毫猶豫,轉(zhuǎn)身逃了回來。第一次失敗,阻止不了我那顆躍躍欲試的心,反而讓我更加期待夜晚來臨。白日再現(xiàn),我蠢蠢欲動,經(jīng)過夜晚飛行時的反復(fù)窺探,我對那條路了然于心。它雖被荊棘彌漫,卻仍是下山的唯一通道。通過它,才能到達(dá)我一直夢想過的地方。我再一次啟程。我一天比一天走得更遠(yuǎn)。阿爹照常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覺到我的冒險行動?;蛟S,他明白無法阻止我,便裝作不知。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著一根干枯的樹枝當(dāng)武器,不時地吆喝一聲張三和李四。就像一個孤獨的戰(zhàn)士,明知前路兇險莫測,仍舊硬著頭皮前進(jìn)。這一天不知走了多久,驀地,張三尖叫了一聲,李四也在身邊擺出了齜牙咧嘴的兇狠模樣。前方傳來模糊的聲響,光影凌亂了一下,忽又歸于平靜。我精神緊張到極點,顫抖著問道:“誰,誰躲在那里?”沒人回答,好像剛才的動靜都是我的錯覺。但我知道事情并沒那么簡單,阿爹說,山下的世界要比山上復(fù)雜千萬倍,人心更是難以揣測。猴子的神情表明,那兒還是有古怪。于是,我又問了一遍,這次我?guī)缀跣沟桌锲饋?。天曉得,誰給我這個山里人的膽量。我剛喊完,張三迅速撲了過去,李四隨之也跟了過去。這兩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兒,也許,它們認(rèn)為對面有成堆的香蕉。一個人影被撞倒在地,一些類似紙片的東西被猴子的利爪撕掉了一大半。

      “別緊張、別緊張,我不是野人?!币粋€清脆的聲音說道。

      “野人?”我不禁畏縮了一下。

      我看見對面的人影邊說話邊站了起來。那是一個好看的女子,在阿爹教給我的詞匯量里我找不到詞來形容她。一個青春、有活力的年輕女子。當(dāng)她看見我的時候,她愣了一下?!霸瓉砟愣寂艿竭@下面來了?!彼芸炀突謴?fù)常態(tài),并嘟嚕了一句?!按笞谏襟@現(xiàn)野人,善用斷頭飛行之術(shù)。當(dāng)?shù)貓蠹堫^版頭條,你看看這醒目的大標(biāo)題”。女子朝我揚起那張殘缺的紙片,指著上面的大黑字說。

      據(jù)女子說,山下的新聞報道了最近的事情,有人堅稱在大宗山深處親眼看到過我們。報紙里把我和阿爹當(dāng)作一種特殊的原始的物種,從蚩尤時代潛行至今。一些專家、學(xué)者討論不休,持續(xù)不斷地分析、研究。更有好奇心重的人收集著我和阿爹的蛛絲馬跡,接著拼湊出我們的樣貌。人形猿貌,行動迅捷神秘,舉止僵硬怪異。能上天入地,鉆山入洞。能讓肢體自行分離結(jié)合,能用頭顱飛翔。天啦,這一下,山下的世界變成了一鍋沸騰的沸水。更有民間愛好者、探險家揚言要抓住我們,把我們關(guān)進(jìn)籠子里進(jìn)行科研實驗。他們相信我們是一種變異的物種。

      “你也是來抓我們的嗎?”

      “當(dāng)然不是,我是來邀請你下山的?!?/p>

      “你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免興奮起來。

      女子瞧了我一眼:“幾年前,我看到了新聞報道,說大宗山有野人。于是,我跟隨著幾個驢友到大宗山探險。結(jié)果,在古道溪邊的一個洞穴里,認(rèn)識了一個老婦人。”

      “驢友是什么?”

      女子沒理我,繼續(xù)說“我跟那位嬸嬸一見如故。她向我說起了她的傳奇經(jīng)歷。說到她的愛人,還有她的兒子。”

      當(dāng)我聽到這里時,我的心臟狂跳起來。

      “她反復(fù)說著他們,事無巨細(xì)。最后,她說服了我,讓我相信她曾經(jīng)真的有過愛人和兒子。而且,他們還是一種神秘?zé)o害的人種。我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要把她的兒子帶下山,去過普通人的生活?!?/p>

      關(guān)于我的阿娘,我聽到了一個跟阿爹完全不同的說法。原來,阿娘在生下我之后,阿爹就向她承認(rèn)了自己的身份。阿娘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只是她愛阿爹,也舍不得自己剛生下的兒子,她要求阿爹下山,過普通人的生活。阿爹畏懼著先祖留下的規(guī)矩,沒有應(yīng)允阿娘的哀求。阿娘無望之下,打算跟著阿爹上山,去過與世隔絕的日子。然而半路途中,阿娘丈夫的族人不知從哪得到消息。認(rèn)為阿娘在山里中了邪,被山里的怪物迷失了心智。他們拿著繩索,氣勢洶洶地追趕而至。為了保護(hù)愛人和兒子,阿娘被他們綁了回去。回去以后,山下的人就誣蔑阿娘是個瘋子,她的愛人和兒子根本就不存在,而是她做的一個夢而已。十多年過去,阿娘和山下的人互相仇視,她搬到古道溪邊的洞穴里,跟那些人遠(yuǎn)遠(yuǎn)地分離開來。阿娘堅信阿爹會得到消息,會趁著黑夜來看她。漫長的歲月里,阿娘一次次偷偷摸摸地上山,她一個山洞一個山洞的尋找。她在山里呼喚、祈求、祭拜,可她再也沒有得到任何關(guān)于阿爹和我的消息。大宗山綿延數(shù)千里,若非阿爹特意出現(xiàn),阿娘又怎么可能找到我們呢。阿娘偶爾也會陷入恍惚,,懷疑自己就是一個瘋子,懷疑那一切就是一場夢而已。可那場生子的夢如此清晰,她根本不相信那僅僅是一場夢??傆幸惶欤龝姷綈廴?,并且跟自己的兒子相認(rèn)。那一天終于來了,一個年輕熱情的女子不遠(yuǎn)千里,來到她的身邊,聽她講述那些故事,并且真的相信了她。

      昔日阿爹教導(dǎo)我要對山下人十足戒備,可當(dāng)我看見這個女子時,我早已將阿爹的話忘得一干二凈。我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阿娘,在我跟她對視的第一眼,我就感受到一種天然的愛憐、信任和親切。我感受到一種來自于母親的真實的溫度。我知道,此時此刻,幾年前逝去的阿娘一定隔著遙遠(yuǎn)的時空在等著我,等著她的兒子前來跟她相見。我從她的雙眼中感受到,我是她的兒子,她是我的母親。我們是母子。

      我沒作過多考慮,就將女子帶回了大宗山最高處的山洞,帶到了阿爹跟前。我不知道那位女子究竟跟阿爹說了什么,總之,兩個人在山洞里足足說了兩個時辰。出來時,女子面露喜色,阿爹卻十分憂傷。他說,王二,你下山去吧。這句話石破天驚,我沒想到阿爹這么快就同意了我下山。“路是你自己選擇的,你走吧?!卑⒌f完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在怪我隨便將一個山下人帶回來。我和阿爹棲息的地方,若非有人帶路,外人是永遠(yuǎn)找不到的。我知道阿爹心意已決,我從未看到他如此堅定,如此不容置疑。我把張三和李四留給了阿爹。我承諾會回山里看他,但是他搖了搖頭,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任我哀求,阿爹再也沒有回應(yīng)過我,也許我對對山上的逃避,對山下生活的向往,深深地傷了他的心。我伏地慟哭,從此以后,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王姓普通男人,而飛頭族也許將永遠(yuǎn)消失在浩瀚群山中,不復(fù)存在。

      我一邊走,一邊回憶往事。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深夜來臨時,也許是冥冥之中的牽引,我竟真的來到了大宗山腳下。此時,我已精疲力盡。當(dāng)我看到這熟悉的一切時,不由地全身放松下來,四肢攤開在那里。我疲憊至極,打算歇息一下就上山,我要去找阿爹,山下的世界我再也不愿多待一刻。然而,我萬萬沒想到,我躺下來沒多久,脖子處就傳來一股異樣的感覺。時隔兩年,那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噗嗤一下,斷裂聲響起,耳朵慢慢膨大。沒來得及多想,我的頭顱已迫不及待飛了起來。在那一刻,我像一個自由的戰(zhàn)士,向著我的戰(zhàn)場飛去。我暢快極了,迎面撲來的風(fēng)帶給我極大的愉悅感。周圍星辰閃爍,流光溢彩,有如夢境。我忘記了煩憂,忘記了悲痛,忘記了美子帶給我的傷害,忘記了對山下世界的恐懼,甚至忘記了時間。我忘記了一切,痛快淋漓地飛翔著??删驮谶@時,不遠(yuǎn)處隱隱傳來了說話聲。

      “在哪里?在哪里?你個臭婊子,敢把他放走?!?/p>

      “大哥,我真的沒想到,他敢獨自逃走啊。我就是心情煩悶,出去散散心,哪知道回來時他就不見了。我哪敢騙你們,我說的都是真的?!?/p>

      “別說廢話了,他對城市不熟悉,一定跑不遠(yuǎn),這是回山的必經(jīng)之路,他肯定就在這附近?!?/p>

      燈光閃爍,幾個黑影子推搡著,朝這邊走來。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嚇得一個激靈,差點一頭栽下。我趕緊飛到一棵大樹后面,緊張地看著下面,心快提到了嗓子眼。我的軀體就在下面,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飛回去了,我只能祈求,他們別發(fā)現(xiàn)它。老天爺似乎沒有聽見我的祈求,他們離我的軀體越來越近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就再無逃脫的機(jī)會了。如果我不能在第二天日出前回到軀體上,我就會墜地而亡。然而,一束光影很快就落在我的軀殼上。

      接著那個女人尖叫起來:“你們快看,那是什么?”

      想起美子曾經(jīng)的好,我一陣心酸,不忍回憶。

      “啊,找到了,就是他?!?/p>

      “他的頭呢?他飛走了?”一個人失聲叫道。

      “看看我說的沒錯吧,他真的會飛,我沒騙幾位大哥?!蹦莻€女人的聲音里充滿了狂喜。

      我絕望起來。

      一群人圍著我的軀殼,興奮、尖叫、嘖嘖稱奇,其中一個人還吹起了口哨。不一會兒,這些人的聲音就慢慢小了下去,他們把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我知道,那個女人知道我的一切秘密,知道我沒有軀體就會死去。他們只要守著我的軀體等到天亮。天亮后,我就會自投羅網(wǎng)。此時,他們把我的軀體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急不忙,守株待兔,等著我自動送上門來。

      看著這群可惡的人,我心里充滿了憤怒,我發(fā)誓,寧可力竭而亡,我也不會讓他們得逞。就在我懷著赴死之心時,耳邊傳來翅膀劃過空氣的聲音,猶如天籟。疾風(fēng)拂面而過,我的鼻子捕捉到一股日思夜想的氣息。我猛然醒悟過來,頓時欣喜若狂。美麗的星空下,我看見阿爹朝我急速飛來。我熱淚盈眶,呆在那里,任憑阿爹將嘴唇吻在我的額頭上。我跟阿爹面貼著面,在半空中靜靜相擁。良久,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掉落。

      望著下面渺小如蟻蟲的人群,阿爹看看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在說,兒子,飛吧。我點點頭,跟著阿爹慢慢升空,向著滿天星辰飛去。我們將整夜飛翔,直到黎明使我們墜落。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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