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倩
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歷時八年,以嶄新的異域視角與敘述方式翻譯的《杜甫詩》(The Poetry of Du Fu)全集于2016年出版,引起了海內(nèi)外漢學界的極大關注。按照其譯介計劃,他希望出版一套“中國文學經(jīng)典文庫”①崔瑩:《宇文所安:杜甫在中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https://cul.qq.com/a/20160517/032233.htm,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5月18日。,作為這個項目的開始,《杜甫詩》確立了中國古典詩歌全集英譯的體例范式。全書共六卷,第一卷由八項內(nèi)容組成:1.致謝;2.詳細目錄;3.介紹;4.杜甫學與翻譯凡例;5.杜甫詩;6.典故;7.縮略語;8.補充注釋。第二卷至第六卷結(jié)構(gòu)相同,每卷包含除首卷第1、3、4項之外的五項內(nèi)容。其中第3、4項雖篇幅不長,卻對英語世界了解杜詩影響深遠。第6項典故注釋詳略得當,體現(xiàn)出譯者的文化選擇性。本文試從古典詩學與譯介學角度,對該譯本的漢學研究貢獻及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度問題進行探討與總結(jié)。
此前杜詩在英語世界的傳播主要靠選集譯著,尤以英國著名漢學家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選譯的《杜詩初階》(A Little Primerof Tu Fu,1967)最具影響力。然而,選本或節(jié)譯與通本全譯的性質(zhì)不完全相同。其差別不止在于篇目數(shù)量的多寡,更在于后者重在呈現(xiàn)杜詩發(fā)展嬗變軌跡的全貌,而前者無法做到。宇文氏《杜甫詩》英文全譯本無疑是漢學史上中國古典詩歌研究領域的里程碑。
宇文氏重視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并對傳統(tǒng)觀點多有突破。中國傳統(tǒng)文論贊譽杜詩為“詩史”,始見于晚唐孟棨的《本事詩》。②(唐)孟棨等著,李學穎標點:《本事詩 續(xù)本事詩 本事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頁。原指杜甫以詩記錄安史之亂的見聞與感受,真實地反映這一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然而,無論古典詩學研究,還是譯介學領域,“詩史”的內(nèi)涵已然擴大。至少包含以下三方面:一是時間跨度大。所記之史不囿于安史之亂,而是貫穿于杜甫所經(jīng)歷的玄宗、肅宗、代宗三朝,作品編次可循。二是內(nèi)容廣博,鮮有比肩者。杜甫的生活無處不成詩,所記人、事無不鮮活生動。其歷史意義不僅在于畢現(xiàn)了時代的風貌,更重要的是為一些史傳未載的飽學之士與絕美藝術留下印記。三是詩風多樣化。沿著杜詩的脈絡,他的人生軌跡與心路歷程清晰呈現(xiàn)。少年的壯志凌云,中年的懷才不遇,晚年的落拓江湖,成就了他“沉郁頓挫”的代表性詩風。而這只是其眾多風格之一種,并不能盡述他全部詩作的特點。因此,若不根據(jù)具體作品的實際情況而籠統(tǒng)地論杜詩“沉郁頓挫”,實欠妥當。
杜詩的“詩史”特點給譯介工作帶來兩大難點:一是對于不同時期的作品,要譯出思想、風格的漸進嬗變性;一是對于同時期的作品,不同情境與情緒下的語氣聲情、表現(xiàn)手法、作品風格也多有不同,譯作要有相應的多樣化呈現(xiàn)。對此,宇文所安在接受“騰訊文化”媒體專訪時,做了明確的回應。原文如下:
騰訊文化:你曾經(jīng)說,翻譯杜甫的詩歌,最難的是要找到對應的語氣,因為杜甫不同的詩有不同的語氣。
宇文所安:這一點非常重要。杜甫的詩歌兼?zhèn)涠喾N風格,他也擅長運用語言,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文字風格從典雅迅速轉(zhuǎn)向口語。因為他是杜甫,所以他成了一個“標準”,但是翻譯者一定要理解一個唐朝讀者“聽到”的一首詩是什么樣的。在這方面,中國近些年來的語言學研究非常有幫助。翻譯者必須理解詩人的語言游戲,因為它意義深長。
騰訊文化:杜甫在人生不同時期的寫作有不同的風格。對于他不同時期的詩歌,你的翻譯風格是否有變化?
宇文所安:我盡力而為。
騰訊文化:如果讓你把杜甫詩歌分期,你會分幾個階段?
宇文所安:我不喜歡分期。杜甫詩歌的階段也就是他的人生階段。①崔瑩:《宇文所安:杜甫在中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
綜上,可歸納出宇文氏的譯學思想:不囿于任何既有的定性評價,保持獨立判斷的科研精神,將自己置于作者同時代的讀者位置,用盡可能貼近原作的語氣來翻譯作品。這樣,譯作的風格隨原作而變,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杜詩風格漸進性嬗變與多樣化的譯介難題。
語際翻譯(interlingual translation)從來不是兩種語言的等值替代,而是基于原文的再創(chuàng)作,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尤其困難。首先要明確翻譯度(translatability),即厘清原文的可譯范疇與不可譯范疇。不可譯范疇并非不能處理、不可逾越。而恰恰是在明確原著不可譯范疇的前提下,探討譯者對可譯部分的譯介策略以及對不可譯部分的譯法補償,方可看懂譯者的用心,展現(xiàn)譯著的特色,得出客觀公允的評價。1.格律不可譯
中國古典詩歌的格律是古人在對漢字形、音、義精深研究后所確立的排列組合規(guī)則?!敖w詩三要素”(平仄、對仗、押韻)難以轉(zhuǎn)譯,只能借助目的語譯詩的韻律予以補償。謝云開在《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之格律》②謝云開:《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之格律》,《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62頁。一文中,對宇文氏格律英譯策略做了較為細致的探索,無煩贅述,但需補充一點:近體詩對仗句中詞義要相承或相對,平仄聲調(diào)也要相對,眾多的對仗方式總體可歸納為“顯性對仗”與“隱性對仗”兩種情況。顯性對仗,是指從字形與字音的外在形式上看得出來的對仗;隱性對仗,外在形式上似乎看不出對仗,內(nèi)涵意義卻密切相關,構(gòu)成對仗。其精妙之處,最難譯出,建議加注說明。
以杜甫七言律詩《曲江》(其二)頷聯(lián)為例:“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通常理解為:行到之處,盡情喝酒,欠著酒債,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人生活到七十歲,自古以來都是少有的。宇文氏譯為:
My debts for ale are commonplace everywhere I go,
for a man to live to seventy has always been quite rare.③Stephen Owen, The Poetry of Du Fu.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Inc., 2016, Vol.2, p.11.
字面直譯無誤。然而,根據(jù)近體詩頷聯(lián)對仗的格律要求,出句中的“尋?!辈⒉弧捌匠!薄<热粚渲械谌峙c第四字位的“七十”是一組數(shù)字,那么出句相同位置也應是一組數(shù)字?!皩ぁ迸c“?!倍际侵袊糯拈L度單位。如《國語·周語下》:“其察色也,不過墨丈尋常之間?!弊⒃唬骸拔宄邽槟?,倍墨為丈,八尺為尋,倍尋為常?!雹傩煸a著,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08頁。此聯(lián)中“尋?!睂嶋H包含著酒館間距近且數(shù)目眾多的意思。詩句確意為:曲江岸邊小酒館林立,行到之處隨便選擇哪家都可以,沒有錢了就賒賬喝酒,因此欠下許多酒債。為何如此?皆因壯志難酬,只得沽酒買醉,畢竟“人生七十古來稀”。只有看透這一處隱性的“借對”,才能破解出句與對句的邏輯關系。另外,由于杜詩自身的難度,譯者難以兼顧內(nèi)容與韻律的完全對譯,即便霍克斯所譯杜詩,也沒能達到其所譯《葬花吟》每行十音節(jié)、雙句押韻的精妙程度。宇文氏深諳此理,他的“不譯”是有道理的。2.特殊句式不可譯
特殊句式是古典詩歌常用的寫作手法,尤其是近體詩的對仗句,比如出句是賓語前置,對句也應是賓語前置;出句是倒裝句式,對句也應是倒裝句式。句式上的對仗是詩歌美學特質(zhì)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古語今譯的語內(nèi)翻譯,還是漢譯英的語際翻譯,一旦將特殊句式調(diào)整為正序句式,古典詩歌的原有意境就會受到損傷。
杜甫尤善特殊句式。以七言律詩《江村》頷聯(lián)為例:“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宇文氏譯文:
They come and go of their own free will,swallows in the hall;
friendly and drawing closer to me, gulls in the water.②Stephen Owen, The Poetry of Du Fu, Vol.2, p.305.
此聯(lián)出句與對句第二、四、六字節(jié)奏點位置的平仄嚴格合律,對仗工穩(wěn)。傳統(tǒng)讀誦節(jié)奏為“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語法結(jié)構(gòu)有兩種理解:一是“定語—中心語”偏正結(jié)構(gòu)的詞組對仗,即“自去自來的堂上燕,相親相近的水中鷗”;一是典型的倒裝句對仗,調(diào)整成正序句式為“堂上燕/自去自來,水中鷗/相親相近”。無論哪種語法解釋,其意義旨在描述自然的美好:小燕子在堂上梁間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水中鷗鳥成群,相親相近地快樂嬉戲。詩句是純?nèi)坏木拔锩鑼?,沒有“人”的出現(xiàn)。宇文氏的譯文顯然注意到句式倒裝,努力用英文與之對譯,呈現(xiàn)出親近自然的精神風貌與樂在其中的內(nèi)在情韻。然而,原句倒裝的同時伴隨著意義對仗,出句既然只談自然飛禽,對句亦應如是,宇文氏將其譯為“水中鷗鳥友善地與我親近”便稍欠妥當了。特殊句式影響著譯者對作品內(nèi)容的理解。
再如《秋興八首》(其八)頷聯(lián)“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是杜詩中極具代表性的一個特殊句式,傳統(tǒng)誦讀節(jié)奏為“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抖旁娫斪ⅰ芬迫暝冎对娊狻罚?/p>
趙注以香稻一聯(lián)為倒裝法,詩意本謂香稻則鸚鵡啄余之粒,碧梧乃鳳凰棲老之枝,蓋舉鸚鳳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實事也。若云“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則實有鳳凰鸚鵡矣。③(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97頁。
傳統(tǒng)的解說很有道理,除句法倒置之外,還應看到內(nèi)涵的復雜性,此聯(lián)兩句實際各自暗含兩重意思。出句追憶開元全盛的日子,“余”字兼指二事:充盈倉廩的香稻,不僅供給民生有富余,就連鸚鵡都吃不完;對句寄寓著承平盛世長久的希冀,“老”字亦兼指二事:不僅碧梧“老”,而且鳳凰也愿于此終老。如此復雜的句式與內(nèi)涵,宇文氏如何譯?
sapphire tung trees, perch of old, the phoenix’s branches.④Stephen Owen, The Poetry of Du Fu, Vol.4, p.361.
如此不加任何解釋的“忠實”直譯,忠實于杜詩的語序,忠實于傳統(tǒng)的讀誦節(jié)奏,且特意用逗號分隔以示停頓。對于西方讀者來說,如此異化的閱讀體驗,需要費盡心思琢磨詞句的關聯(lián)與意義。而這恰是宇文氏所要達到的效果,因為這也正是原詩本身的效果,在細細品味之中留給讀者廣闊的聯(lián)想空間。3.節(jié)奏韻律不可譯
節(jié)奏韻律是古典漢詩文美學特質(zhì)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通行的譯介理論尚未予以足夠的重視。漢字文本呈現(xiàn)的是作品的靜態(tài)樣貌,傳統(tǒng)吟誦呈現(xiàn)的是聲音的動態(tài)樣貌。二者共同構(gòu)成古典漢詩文的生命,而節(jié)奏韻律只能通過正確的傳統(tǒng)吟誦聲音來呈現(xiàn)。不同的詩文體式節(jié)奏韻律并不相同,這也是西方拼音文字難以轉(zhuǎn)譯的。
以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為例:“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钡诙涞钠截骑@然不合格律,卻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取勝的原因就在于打破原有格律的限制,在固定的2-2-3節(jié)奏中重新搭配平仄聲調(diào),快樂的情緒躍然紙上。對讀宇文氏譯文:
At the home of Miss Huang Four flowers fill the lane,
a thousand buds, ten thousand buds press the branches low.
2.1 孕產(chǎn)婦一般情況分析 孕產(chǎn)婦年齡集中于25~29歲,占48.50%;文化程度以中學居多,占56.00%;定期參加孕婦教育者僅為31.50%;多數(shù)孕產(chǎn)婦月收入在2 000~4 999元之間。見表1。
Lingering there, sporting butterflies dance now and again,
and charming orioles, self-absorbed, just right for singing out.①Stephen Owen, The Poetry of Du Fu, Vol.3, p.24.
原作躍動的節(jié)奏在英文的詩行中雖仍顯薄弱,但譯者已在竭力尋找與漢詩節(jié)奏的契合點。
盡管格律、特殊句式與節(jié)奏韻律難以譯出,但譯者盡可能以英文的韻律形式做出補償;至于內(nèi)容與邏輯,宇文氏則通過敘事性譯介策略圓滿呈現(xiàn)。宇文氏的這“三不譯”原則,表面上是“退”,從漢學研究的角度看,實際上是更深層次的“進”,其張弛有度的翻譯,既形成了他獨特的譯文風格,更展示了他漢學翻譯大家的卓越風范。
宇文氏采取的是內(nèi)容優(yōu)先原則,所有翻譯策略都為呈現(xiàn)杜詩敘事的完整性服務。在內(nèi)容與韻律不能兼顧的情況下,首先忠實于內(nèi)容。因此,敘述出一個個邏輯合理、情節(jié)完整的故事,成為其杜詩英譯的最顯著特色。本節(jié)選取《醉時歌》為例,一是因其在章法、句式、語氣諸方面皆有特點,是具有代表性的譯例;二是因其在義訓、音韻等通行解釋上存在若干具有共性的問題,于此一并說明。
《醉時歌》作于天寶十三載(754),題下原注“贈廣文館博士鄭虔”。鄭虔(691—759),事跡見載于《新唐書》本傳,②(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十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卷二百二,第5766頁。是杜甫旅食京華時期的忘年摯友。此詩是杜甫乘醉起興一氣呵成的歌行,酣暢淋漓地宣泄著郁郁不得志的滿腹牢騷?,F(xiàn)將其韻例與漢英對照列表如下(見表1,所標韻部為《廣韻》韻目)。
表1:杜甫《醉時歌》③ Stephen Owen, The Poetry of Du Fu, Vol.1, p.128.原詩、韻例與宇文所安英譯對照表④ 說明:《醉時歌》原詩中凡右下角標“○”號者,皆為古入聲字。
(續(xù)表)
此詩謀篇布局章法嚴謹,六次換韻,以韻分節(jié),每節(jié)為一個韻段。韻段之中包含兩句一韻、四句一韻、六句一韻、八句一韻四種情況。前兩個韻段句句押韻,后四個韻段于偶數(shù)句尾隔句押韻。每個韻段表達一層意思,環(huán)環(huán)相扣。清浦起龍從宏觀上對此詩結(jié)構(gòu)詳析如下:
分兩大段。前段,先嘲廣文,次自嘲,而以“痛飲真吾師”作合,是我固同于先生也。后段,先自解,次為廣文解,而以“相遇且銜杯”作合,是勸先生嘗與我同也?!皬V文先生”,“杜陵野客”,迭為賓主,同歸醉鄉(xiāng)。《杜臆》:公《詠懷》詩云,“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絕”,即可移作此詩之解。①(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35頁。
就細節(jié)而論,第1—2句與第3—4句語法結(jié)構(gòu)悉同,宇文氏謹依韻段分節(jié),分別以“while”連接兩個并列句,意義上構(gòu)成強烈反差,忠實于原文的對比關系?!袄涔佟币辉~以“sinecure”譯出,傳達出原文的部分意思,是便于西方讀者理解的歸化處理。
第5—6句是半句對仗格式。詞約義豐的典故最難譯出的部分,并不是語典或事典的內(nèi)容本身,而是所負載的文學內(nèi)涵及其所形成的意象系統(tǒng),這些是詩文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宇文氏對“羲皇”與“屈宋”之典都在腳注中說明,便于西方讀者迅速了解詩意。第7句采用意譯,將“坎坷”譯為“his aims are always unfulfilled”,深得其要,十分精彩。
第9—10句詩人談及自身的境遇更遜于廣文先生。穿著短窄的粗布衣,鬢發(fā)已白如素絲,年過四十窮愁潦倒,更為人輕視。宇文氏精準地直譯杜甫的裝束與樣貌,與原文傳達的效果幾乎等值。第11句指的是“(天寶十二載)八月,京城霖雨,米貴,令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糶與貧人”②(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27頁。之事。杜甫每日到太倉糴米五升,就是去買這官家減價的賑災糧。第12句表達著同命相憐的情誼。生存如此艱難,只有襟懷相契的人才會惺惺相惜。此節(jié)中霖雨傷稼、糴米沽酒之事,宇文氏也都于譯文后附了簡注。
第9—16句是一個韻段,在規(guī)整的七言格局中,插入四句五言,詩意承上啟下,節(jié)奏陡然迫促,成就了全詩的一處高潮。第15句宇文氏對“忘形”與“爾汝”詞義的琢磨已然盡心盡力。竊以為第16句“痛飲真吾師”的內(nèi)涵有兩重意思:一是鄭虔飲酒海量,杜甫甘拜下風;一是酒后更見真性情,推心置腹地交流,杜甫更加欽敬鄭虔的學問人品所達到的超拔境界,故以“師”稱之。宇文氏深知難以對譯出七言與五言的格律變化,但他流暢地譯出杜甫糴米、沽酒、邀友、痛飲的每個細節(jié)。頗有趣味的是第13—14句,既忠實于原文,又極富現(xiàn)代感,即便不在杜詩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依然適用,足見譯筆之巧妙。
從歷史延續(xù)到當今的主流解說,認為第18句中的“檐花”是“實指檐前之花”①《杜詩詳注》,第176頁。,此兩句意為:清宵夜闌沉湎于春日小酌,靜坐燈前,觀窗外細雨與從檐前飄落之花。此說流傳甚廣。然,如此解釋,夜飲、燈燭、細雨、檐花是四個不相關的獨立事件,并沒有說出彼此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私意以為明王嗣奭之說更符合杜詩的邏輯與意境。王氏云:“檐水落而燈光映之如銀花,余親見之,始知其妙。今注者謂近檐之花,有何意味?”②(明)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頁。誠如所言,此兩句的邏輯關系應為:清宵夜闌沉醉于春日的美酒佳釀,醉眼迷離之中,透過燈燭之光,看到窗外細雨打在屋檐上濺起的水花落下,如銀花點點。王氏留心過此情景,故有此描繪。此兩句直承前四句五言的醉意而來,又開啟下文醉后的一吐為快,如此巧妙的安排方為詩家之用心。雖然宇文氏譯文沿用通行觀點,但“engulf”在此句中的意思是“to surround or to cover us completely”,相當準確地譯出了原詩的意境,十分精彩。此例也給中國本土學者啟迪:有責任提供更為嚴謹有據(jù)、精準可靠的古典詩歌研究成果,以為漢詩譯介之參考。第20句“焉知”在古漢語中是“怎么知道” “哪里知道”的意思,宇文氏與我們的理解稍異,第22句若能將楊雄善作奇字之意譯出,或更為明白曉暢。
誠如王嗣奭所言:“此篇總是不平之鳴,無可奈何之詞,非真謂垂名無用,非真薄儒術,非真齊孔、跖,亦非真以酒為樂也?!雹弁稀5?3—28句牢騷之語最是此詩譯介的難點,宇文氏翻譯得很恰當?!發(fā)et’s lift the cups to our lips”看似字對字地直譯,實際上也在追求英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
《醉時歌》律入古風,聲韻跌宕,節(jié)奏鏗鏘,舒促有致。全詩共31個古入聲字,其中獨、足、出、屈、德、一、糴、得、即、酌、覺、滌、識、閣、石、屋、跖17字,均已派入今普通話平聲,若以今普通話讀之,實難呈現(xiàn)原詩“沉郁頓挫”的聲韻格局與神采氣象。漢字音義關系密切,不通音韻聲律,以今訓古,實難讀懂杜詩。雖然聲律形式是語際翻譯難以傳達的,但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直接關乎對詩作內(nèi)容的理解,極有必要深入剖析,希望國際漢學家與國內(nèi)專業(yè)學者予以關注,以更好地推進古典漢詩文的譯介與研究。
綜上,宇文氏的譯介策略可簡括為“三譯”原則:一是譯文字:忠于原作內(nèi)容,原則上直譯。盡可能逐字對譯,盡可能貼近杜詩的語序表達,盡可能追求英譯的聲韻協(xié)調(diào),傳達原詩的語氣與情緒。二是譯精神:無法直譯時,采用意譯。必要時加入腳注或詩后說明,書后另有典故附錄。三是譯效果:直譯與意譯都不足以盡意時,綜合運用多種方式(包括形式上的靈活處理),實現(xiàn)譯作的意境及所引發(fā)的心理感受與原作相契合。第三點往往是與古典詩歌的不可譯范疇密切相關的。
宇文所安不受中國傳統(tǒng)文學研究的局限,以獨立的西方視角與深厚的漢學修養(yǎng)譯介杜詩,雖然某些譯句細節(jié)尚有可提升的空間,但其“三譯”“三不譯”的處理策略已然有效促進了西方讀者對杜詩的接受與理解,有助于杜詩走向更廣闊的漢學世界,并為未來的中國古典文學譯介提供了諸多借鑒。